他身上的温热传到思颖身上,缩了缩身,她往他怀里钻去,两只瘦小的胳臂攀住他的颈子,脸贴向他颈间,贪取着他身上的热度。
品帧没有反弹她的动作,一个无从解释的笑容自他脸上闪过,他的手缩得更紧了。
司机打开车后座,他把思颖放进车里,接着,自己也坐进去。
递给她一杯热茶,看她一口一口慢慢啜饮,不疾不徐的举止优雅高尚,宛如贵妇。她有身为舞者的气质,只不过这种气质不该出现在一个小女孩身上。
品帧问她:「好一点没有?」
思颖点点头,打颤的唇齿渐趋平缓。
「要不要吃巧克力?」他从口袋里掏出巧克力。
思颖舔舔下唇,吞回嘴馋,摇摇头,回绝品帧的好意。
不要?很奇怪,这么小的女生竟能抗拒甜食的诱惑?
「你不喜欢吃巧克力?」
思颖摇头。巧克力……谁都爱吃啊。
「怕蛀牙?」品帧又问。
她还是摇头,紧锁的眉头稍稍松弛。这个大哥哥,看起来人很好。
「妈妈说不可以吃糖?」这答案再不对,他想不出其它理由。
「我在减肥。」经过五分钟判断,思颖决定这个大哥哥是好人,于是她向他说实话。
「减肥」品帧瞪大眼睛。有没有说错?一身排骨,学人家谈减肥,她未免太早熟!
「小孩子减肥会长不高,何况你已经够瘦了。」闷着气,他说。
「我不能太胖,太胖会限制舞台发展。」这些话,妈妈常对舞蹈社的大姊姊们说,她老早就倒背如流。
不爱笑的品帧控制不住颊边肌肉,颤抖两下后,他镇静地收回笑容,把巧克力收回口袋,视线重新对准眼前这位小大人。
「你想当歌星还是明星?」
「不!我要当芭蕾舞者,总有一天我要站在舞台上,让所有人都看到我。」这件事她答应过姊姊和妈妈,不能反悔。
「你喜欢跳舞?」
品帧是个沉默男孩,不管对亲人或朋友都很少说话,但对思颖,他算是破了例。
「跳舞很辛苦,有时候脚趾头会磨破皮,痛死人!」揉揉冻僵的小脚,她不晓得该说喜欢还是不喜欢。
「我理解。」这个年龄的小孩,除了游戏不该有别的负担。「所以你不喜欢跳舞?」
品帧看她互搓双手,没多想,脱下身上的西装外套,替她加上。
「姊说,不管我喜不喜欢、辛不辛苦,都不能后悔。」
小颖把姊姊的话牢记心底,从小她最崇拜的人就是姊姊,姊姊说的话一定是对的,她要乖、要听话。
「你姊姊很凶?」
小颖还在发抖,于是在破例多话之后,他又破例抱起她,让小女生坐在自己的膝盖中间。
她一定很冷,她的手是冰的、她的脚是冰的,连她贴在他颊边的发髻也是冰的。
搂紧她,品帧没去思考自己行为的合理性,纯粹依自己的直觉行事。
「姊姊不凶,她很爱小颖,只不过小颖常惹姊姊不开心,以后我会改,你要相信我。」在她眼中,姊姊是神,没人可以说她的坏话。
「我相信妳。」
第三次破例,他正在安抚一个小女孩的心情。
不明白是气氛太诡谲,还是场景太特殊,品帧一而再、再而三对她破例。
「大哥哥,你知不知道孤儿院在哪里?离我们家远不远?里面的阿姨会不会打人、骂人?他们会不会不让人跳芭蕾?」
突地,思颖的话问住品帧。她将住进孤儿院?心撞两下,迅速翻出童年的记忆匣,不堪的感觉回来。孤儿院于他并不是太好回忆,品帧叹口气,心疼起思颖将走进和他相同命运。
「为什么想知道?」
「隔壁阿姨说,妈妈死了,我和姊姊会被送到孤儿院,可是我们家还有一个老外婆,我们必须常回去照顾她。」
这些事,她没敢问姊姊,姊姊斩钉截铁告诉她——我不会让你住进孤儿院,之后,便没了讨论空间。
「没别的亲人可以收养你们吗?」这一刻,品帧盼望自己成年,有足够能力帮助她们。
「姊姊说,她不会让我们一家人分开,可是隔壁阿姨说姊姊是小孩子,政府里面的大人物不会听她说话。大哥哥,你可以告诉我,孤儿院长什么样子,有坏人欺负小孩吗?」
这些天,她从邻居小朋友口里听到一些消息,好的、坏的都有,她不晓得该相信哪个。
「孤儿院里有大人专门照顾失去父母的小孩子,有的大人有爱心、有的大人缺乏耐心,不管他们对你好不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须把自己照顾好,让自己朝目标前进。」希望是孤儿们最迫切需要的东西。
思颖不解地望着品帧,然后用一贯的甜美笑容回报。虽然他的话太深奥,不过她会背起来,等她再长大一些些,就能理解。
品帧从口袋里拿出钢笔,在她掌心写下一串数字。
「这是我的电话号码,你要记起来,以后有事情可以找我。」
「好!」
思颖读着手心里的号码,伸出右手食指,一笔一笔慢慢描。
记得哦、记得哦,她要把这个好心的大哥哥,记在心里头。
窗外雨下大了,颗颗晶莹贴在车窗上,窗外的景象模糊,累了一上午的思颖靠着品帧的胸口,他的心跳声慢慢的、稳稳的,声声催人入梦,半眯起眼,她爱困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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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本是蓝色的,没有太多花样,只有一片孤海印在封面中央,角落是一个戴着草帽的小女孩,俯身在沙滩上写字。
从厚厚的书盒里抽出后,还要寻着金色小钥匙,才能偷窥笔者心事。
日期一样填上一九八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严格来讲,现在已是凌晨两点,日期上应该改成二十七日,但二十六日是个特别日子,溱汸必须特地为今天留下记忆。
亲爱的妈妈:
你在天堂里还习惯吗?有没有看见小颖跳舞?她又进步了,是不是?你说的对,她有天分,她的天分来自你的遗传,虽然我讨厌她,甚至恨她,但我保证,会尽最大的努力让她站上国际舞台。
外婆的情况时好时坏,昨天家里来了几个社会局的人,我让小颖带外婆出门走走,我告诉他们,我和小颖有外婆照顾,生活没问题。他们半信半疑离开了,不晓得他们会不会再过来,要是他们趁我们上学时来家中,可就糟糕了。
学校的老师想安排我考跳级,我答应了,我想早一点念完国中,好进入夜间部高中就读,早点出来赚钱,供小颖出国念皇家芭蕾舞蹈学院。
虽然你留下来的钱足够我们生活,但听说出国念书需要一大笔钱,在小颖上大学前,我希望能把钱凑足。
妈,今天……那个男人来了,是舞蹈社老师为你登的讣闻把他带来的,他说他想你,多年来从无间断,他在你坟前掉泪了,他是爱你的吧!
我不明白的是,既然爱你,为什么那么多年没有消息音讯?
他给我一张名片,要我有需要的时候上门找他。我考虑很久,在想,是不是应该把小颖还给他?他那么有钱,能供得起小颖学舞。
但,一想到他的妻子,她那么坏,说不定她不准小颖跳舞,跳舞是小颖这一生最重要的使命,总有一天,她要代替你站在舞台上,接受掌声,我不让任何人有机会破坏,所以,我决定隐瞒真相,希望我这个决定没有错。
妈妈,请你别忘记在天上看护我们,我们会努力生活,终有一天,梦想成真!
阖上日记,把存了好几年的旧报纸打开,上面有妈妈的报导,食指抚过妈妈的脸颊……她哭了。
半晌,溱汸揉揉发酸眼睛,收拾好桌面,走到外婆房里替她盖好棉被,再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小颖床边,透过昏黄灯光看着熟睡中的妹妹。
她接替了妈妈的位置,成为这个家的支柱,有恐慌、有害怕,但是没有选择逃避的权利。
拂开小颖颊边散发,颊边有两道明显的泪痕,今夜她带着伤心入睡,没有床边故事、没有枕畔安抚,她躲进棉被里面,偷偷啜泣。
几次,听见她的哭声,溱汸想走到她身边,将妹妹拥进怀里安慰,但她做不到!心底隐隐的吶喊声提醒她,要不是小颖、要不是那段无聊爱情,也许妈妈到现在还活得好好。
这股恨,她埋着、不说,她有更重要的工作,她要把小颖推上舞台,让所有人记起,曾经有个叫作穆意涵的女人,是舞台上最闪亮的一颗星星。
轻轻擦掉思颖脸上泪痕,溱汸想起下午那个男人,思颖的眉毛和他很像,嘴角也有几分相似,她是妈妈和那个男人的综合体……
往昔,妈妈也是这样子,看着思颖想着他吗?
从傅易安靠近坟前,第一眼,她就认出他。
多年前,她一心期待他成为自己的父亲,那时他常带来玩具和巧克力,在妈妈还在练舞时,他把她抱在怀里飞高飞低。
溱汸对他说过无数个秘密,从班上最爱哭的小米到最帅的阿杰,她从没对他隐藏过任何心事。直到,他的妻子找来一票记者抢进舞团大门,闪闪发光的镁光灯对着妈妈猛拍照……
那年,她还不会认字,不晓得报纸上说妈妈什么,她只是隐约从别人的口中听到负面批评。
没几天,学舞的姊姊们都不来了,妈妈只好关闭舞团,带着她和外婆搬家。
年纪渐长,从外婆口中、从被她藏起的报纸,溱汸多少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心疼妈妈的委屈、她替妈妈抱不平、她为妈妈恨起那个男人和他的家庭,却无能为力。
下午,看见傅易安的泪,她不晓得泪水里是真心或是惭愧,她恨他,非常非常恨,溱汸发誓,等有能力了,她会替妈妈讨回公道。
思颖翻身,脸再度被垂落的发丝盖住。
她在没人的夜里深叹口气,十一岁的溱汸,环境不容许她停留在十一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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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算机前,品帧和毅爵研究着新产品的宣传企画。
这个年龄的男孩应该在户外打球、交女朋友,而不是坐在计算机桌前,为明天下午的会议努力。
但他们不是别人,他们是輚皇企业的新一代接班人,所以他们必须比一般小孩更努力。
门打开,小女孩从门外跳进来,粉红色的睡衣下襬缀上蕾丝,手里还抱着芭比娃娃和故事书。
她是又慈,毅爵同父异母的妹妹。在毅爵小学一年级时,又慈的母亲——江善薇嫁进傅家。
虽然她处处小心翼翼,将家里照料得很好,但他始终无法真心接纳她,直到又慈出生,她的天真可爱和全心全意的依赖,慢慢地让他不再反对江善薇。
又慈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出生不多久,就进出过两次手术房,家人对这条小生命自然呵护备至。
「哥……人家睡不着,你讲故事给我听好不好?」
毅爵对谁都不理,唯独对这个小妹妹无法冷漠。
把她带到膝间,毅爵打开书,指着里面的字说:「这个故事很简单,你看不懂吗?」
「我看得懂,只是懒得拼音。」言下之意是——她只看得懂注音符号。
「小文盲,再不认真学字,将来会变成小废物。」他点点妹妹的额头,宠溺地将她搂紧。
「我是小废物,哥哥是大废物。」
她努努嘴巴,不以为然,跳下毅爵的膝间,她找到另一个怀抱,走往品帧的身边,软软的手环上品帧的脖子,脚一蹬,跳上他的腿。
「品帧哥哥,你念书给又慈听好吗?」
「好。」品帧没拒绝,他喜欢又慈,和毅爵一样。
「品帧哥哥最好了,我爱死品帧哥哥了。」
摊开书,这个故事是胡桃钳,短短的字句叙述了一段梦幻故事,听不到几句话,满口「睡不着」的小女生在品帧怀里沉沉入睡。
小小的身体依偎在他怀中,让他想起下午那个芭蕾女孩。
她能适应孤儿院的生活吗?她会被迫和姊姊分开吗?她是否有机会完成她的梦想?许多的问号在心中,无解。
同样的,在旁边看着妹妹和义弟的傅毅爵,同样陷入沉思。
跪在雨中的小女孩让他印象深刻,一脸的傲然、一脸的桀骜不驯,他没见过像她那么刚硬的女孩子,明明冷到频频发颤,却死咬嘴唇,不肯让弱势抬头,仿佛战胜这场凄冷风雨,她便战胜了全世界。
雨打湿她的长发,串串水珠挂在她的脸颊,对父亲递过去的名片,她连一眼都没多瞧,便收入口袋,用眼神说明他们的行为纯属多事。
父亲问她:「贝贝,你还记得我吗?」
她别过头,没有回话。
之后父亲对她说了不少话,她全都冷冷地以沉默回答,直到雨下大、湿透新坟泥土,隆隆雷声作响,她才缓缓起身。
她的双脚发麻,可是她骄傲地不要人扶持,像一只高傲的孔雀,昂起下巴,抬头挺胸往前走。
打开车门,背起入睡的妹妹,踟蹰前行,雨在她们周身布上一层迷蒙。
他们三人盯着她们的背影久久不放,直到她们消失在视线中。
贝贝,一个骄傲的贝贝,在他脑海中烙下深刻印记……
「那对姊妹……」
「那对姊妹……」
很有默契地,品帧和毅爵同时开口,然后又同时住口。
「你先说。」品帧把发言权交给毅爵。
「那个姊姊,不像一般的女生。」
「那个妹妹也是。」品帧附和。
能让不爱说话的傅品帧频频破例,说她是「一般女生」,未免过分。
「爸说没记错的话,贝贝今年十一岁,很难想象一个十一岁的小女生,会那么固执刚强,她拒绝爸爸收养的提议,也拒绝我们的金钱资助。」
「妹妹告诉我,她们家有一个需要照顾的老外婆,说她们可能会被送进孤儿院,还说她要减肥,才能站在舞台上面。相不相信,她还没上国小,比又慈小一岁。」
毅爵是他唯一能谈心的对象,面对他,品帧才会侃侃而谈,仿佛他们本就该生来当兄弟。
「爸爸没有猜错,她们是极需要援助的,我不明白,她是聪明或愚蠢,怎会拒绝别人对她们伸出援手?不过我想,依她那种个性,再苦的环境都能撑下去。」毅爵口中的「她」是姊姊。
「她很担心孤儿院里有坏人,更怕坏人不让她继续跳芭蕾,她心里对未来有许多说不出口的恐惧,她所依恃的,只有对姊姊的信任。」品帧口中的「她」是妹妹。
「看起来,我们把又慈宠成温室花朵了,都上小学了,世界里只有芭比娃娃和童话故事。」毅爵把妹妹接过手,准备把她送回卧房。
「我们没有办法帮她们吗?」品帧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