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看到他痛苦地咳红了脸,发着高烧的虚弱模样,映蝉已经将平日那些用来的束自己对刍荛好奇的理由,或者说是借口,一箩筐地全部推翻了。
因为见到刍荛脆弱的一面,无形中激起了映蝉内心一直隐潜着的情愫,她……竟然无法将床上那个虚弱的大个儿置之脑后了。
端着滚烫的开水,映蝉小心翼翼地用冰块去降温,一面在心里对着自己扮鬼脸。
头昏脑胀地接起铃铃响得他不得安宁的电话,刍荛口齿不清地回着电话里传来有些熟悉,但一时之间叫不出名字的声音。
“喂,我是。噢,作业部放在我桌上?好,谢谢。”正要放下电话时,他突然想到地叫住对方,“喂,喂?你还在听吗?是这样的,我今天想请一天病假,哦?我感冒了。不严重不严重,只要休息个一、两天就不碍事了,谢谢。嗯?不,不用了,我未婚妻上班前,我会请她先到学校帮我请个假……谢谢,再见。”
挂断电话后,刍荛两手捂在脸上,竭力地想弄清楚自己今天究竟有几堂课,奈何整颗脑袋瓜像有千万斤重,什么也想不出来,至于刚才那通电话到底说了些什么,也几乎要忘得一干二净了。
门啊一声地向内推开,映蝉端着水和药丸,满是担忧的神色溢于言表;定定地望着她焦急的容貌,刍荛突然感到有股满足在心里晃漾。她是这么的美呵!因沉睡一夜而未曾梳理的乱发,还有身上已经绉巴巴的米老鼠睡衣,光着脚丫的映蝉,浑身散发出一抹淡淡的甜美光辉。
“刍荛,你确定不要我陪你到医院去一趟吗?”看着刍荛几乎要力不从心的端起水杯吞药,映蝉担心地问他。
“没事,你快准备上班了,今天我没办法送你。”
“嗯,我可以自己开我的March去上班。”侧坐在他床畔,映蝉就是没法子令自己走得开身,只得低着头,盯着他床单上的墨绿色花纹发愣。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沉默的空气令客厅那座咕咕钟所传来的报时声,显得更加刺耳。
抬起眼帘,刍荛无言地凝视着映蝉那几乎已要印入他灵魂深处的容貌。不知道为了什么,他今天一早就感到十分的不安,对心头那阵找不到原因的揣动,他十分迷惑。
轻轻地掠掠头发,映蝉强打起精神地站了起来,“我该去换衣服了。刍荛,你……确定可以一个人在家吗?”
“我可以,如果有事我会打电话给你的。”指指床头几上的电话,刍荛强忍下心中的不舍,佯装轻快地说。
舔着唇地再深深看他一眼,映蝉这才快快地走出去。
昏昏欲睡地拿起电话,刍荛按下一组再熟悉不过了的号码,“喂,老李啊!皮家大宅的工程进行得如何?嗯,我太太她喜欢中国式的建筑。嗯,我知道那些进口的建材很可惜。你想要买?那自然最好不过了!哦!我太太是幸运的女人?不,你错了,我才是那个最幸运的男人,因为我拥有她,全天底下没有比我更幸运的人了!嗯,那么,房子的事就拜托你了。谢谢,再见。”
摸摸领头和身上湿漉漉的黏意,阿斯匹灵正发挥着效用,他等手脚关节不再那么酸痛之后,咳嗽连连地走进浴室,打算冲个澡。
温凉的水带来一些快意,正当地将肥皂涂满身之际,门铃却一阵急过一阵地响着,自忖着是不是映蝉返回来拿东西,刍荛草草地冲水后,穿着浴袍前去应门。
“映……呃,你有什么事吗?”与匆匆地拉开门,在见到那位高佻时髦的女郎时,刍荛好生怔了一怔,但随即又回过神来。“嗯,我先去穿件衣服,你在客厅坐一下。冰箱里有饮料,你自己去拿。”
毫不掩饰的爱慕神色在张如苹眼里流转,她嫣然一笑的旋身往厨房走去,一面用挑剔的眼神打量着屋内装璜。
“教授,你要不要喝些什么?”为自己倒了杯柳橙汁后,张如苹隔着好几道门大叫。
“呃,冰箱里有牛奶,麻烦你帮我拿出来,谢谢。”七手八脚地套上件长裤,刍荛漫在心里纳闷这位学生的来意,边随便找了件衬衫穿上。
用手拨拨还湿湿地堆在头顶上的发丝,匆荛刚踏进客厅,便见到张如苹已端着牛奶在等着他了。
接过牛奶,刍荛不疑有他的仰头喝下大半杯,“嗯,你是……”
“教授,我叫张如苹,是你的助理工读生。”
“噢,对,是有这么回事,你今天来是……”感觉到身体有点不听使唤,刍荛心想,或许还是教映蝉回来,陪他上趟医院好了。
但情势却有些失去控制,他发现自己的手竟然软弱得连电话都拿不起来,他一再使劲重试,但手却依然软绵绵地无法使力。
“教授,你真的要娶那个在图书馆工作的女人吗?”微微屈着身子地蹲在他面前,张如苹脸上的笑容冷而有些扭曲。
“嗯,你是说映蝉是吧?是的,我要娶她、我爱她。”试图凝聚自己的精神,刍荛将全副的注意力都放在手指的尖端,但依旧没有效。
“可是,她是个行为很怪异的老处女,我听说她有时候会对着植物自言自语;或者淋着雨散步;有时候还会跟每个不认识的人说早安……”
“她是个性情中人,或许她是有些怪,但我很明白她的内在,只是个很孤独的小女孩而已。”想起张如苹所形容的事,刍荛不觉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或许,这就是映蝉的花圃总比别人种的要繁茂的原因也说不定。
摸摸膝盖,刍荛还想再为映蝉的某些古怪行为辩解之际,一阵昏眩袭来,在他可以采取行动之前,整个人已经加块石头般地摔倒在地板上了。
在他对面的张如苹抿抿唇,眼里闪烁着既爱又恨的目光,她缓缓地走到刍荛身边,尖而长的指甲,沿着刍荛使朗的五官,一路游移到他来不及扣上钮扣的胸口。
“你不要怪我这么做,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抬头张望了一会儿,她信步走进了刍荛的房间,像参观者验的拿刍荛的衣物及用品,一件件地贴放在颊边,低声地哼着歌。
将刍荛的衣物、用品放回原地之后,她以脚跟为轴地一个大转身,走进了隔邻的客房。她,充满恨意般的盯着纯然女性化的房间,大步地来到衣橱前,刷一声地拉开和室拉门,鄙视地睨着里头的衣物,并且动手杷衣服连衣架取出,全部扔进垃圾桶中。
摆出女主人般的架式,张如苹在房里忙碌地搬动着家具和东西,尔后,面对昏睡不醒的刍荛,她露出了谜般的笑容。
忙着将那些新寄到的书做总目编排和登记,映蝉十指飞快地在键盘上弹跳,有如芭蕾舞娘奥妙的脚尖,令人目不暇给。
三番两次想拨通电话回去,但总这时有电话进来,令她只得强按捺内心的焦虑,一通通地为那些询问着借书事宜,或是如何办借书证的问题,耐心解答。
想到刍荛那病恹恹的样子,映蝉三言两语地将电话转给美纹,立即拨了刍荛公寓的号码。
没人接,怎么会没有人接呢?会不会刍荛已经睡着了?她放下电话,正好接收到美纹疑问的眼神。
正想挂回话筒,既而又想到根有可能是自己拨错号码,她又再次拨着电话。
“喂,刍……”映蝉才刚开口,那头便已经被切断了,映蝉心中打了个突儿,会不会是刍荛发生什么意外?跌倒,或是撞到头,还是……
各种想像在她脑海里如走马灯般的来来去去回旋,为了制止自己再胡思乱想,她摇摇头想甩去那些影像,但心里揣测的念头,却一直没有停止过。
“映蝉,你今天是怎么回事?从一大早来上班就心神不宁的样子。”终于打发了那个呶呶不休的老太太的电话,美纹伸着懒腰地来到映蝉桌边。
“唉,刍荛病了,他现在在家里休息。”
“既然是在家里,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啧,我也不知道,整个人就是觉得怪怪的。打电话回去,竟然被挂掉了,刍荛他不是那种人,我有点担心……”瞪着手里的话筒,映蝉不死心的再拨一次。
这回也是跟方才那次一样,有人接起电话,但随即就断了线;再次拨了电话,但此后就一直占线中,这令映蝉心里更是诧异得讲不出话来。
“映蝉,怎么样?”看到满脸怪异神色的映蝉,美纹紧张地迫问。
“不对,我得回去看看。”拿起钥匙,映蝉连再见都还来不及说,便直奔她的March,连连闯着红灯的往刍荛公寓的方向急驰。
千万不要出什么事才好,当公寓在望时,映蝉百般无奈地自警察手里接过那张红单,心里仍不住地祈祷着。
总算回到家了。当她伸手按着电梯键时,如此的安慰着自己,但随即一愣地瞪着镜中的人。
家?!到底从什么开始的?我竟然已经将刍荛的公寓称为家了,这应该只是我暂住的寓所,怎么会将它称之为我的“家”呢?
而皮家大宅……她得在脑海中搜寻许久,才能在记忆深处,我到那自幼时即是她最安全也最依恋的城堡。
叮咚一声提醒她已到了该出电梯的时候了,她握着钥匙的手,不免有些颤动,深深吸口气后,她将钥匙插进小小的锁孔中。
屋里充满了浓浓的瓦斯味,头昏欲吐地冲进厨房,映蝉火速地关掉正嘶嘶地吐着瓦斯的瓦斯炉,迅速将所有的门打开,然后急急忙忙地冲进刍荛的房间。
老天,刍荛你可千万不要出了什么事才好,我才刚为你而敞开我的心,将你的好、你的存在,视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之际,你可不要令我期盼一个不同的未来的心,受到伤害啊!
猛然地推开门,原本满腔急切的心,在见到床上那两具赤裸的躯体时,顿时间降到零下几度,而接下来的时间,映蝉事后想起来,恍如梦境或是如电影的慢动作停格,她整个人如同麻木了般,机械式地做着在防护宣传时,一再地向学生们解说的步骤。
切掉瓦斯漏源,打开窗门,再通知医护人员抢救。将以上该做的事都做完之后,她茫茫然地坐在一旁,木然地看着警察、校方人员,还有一大量拿着麦克风,或是扛着笨重摄影机的人,如重叠的画面般的在眼前晃动。
不时有几个记者或警察围着映蝉,一再地追问着经过情形,像录音带般地重复着相同的短短陈述,没有人发现她眼底闪烁的泪光,或是她如风中打摆子的身体。
“皮小姐,扬教授是你的未婚夫?”
面对所有人窥视般的眼光,映蝉强坦自己僵直地站在那里,接受一次又一次难堪的询问。
看到映蝉肯定地微微点头,周遭立即响起嗡嗡的讨论声,然后不够而同地将视线又全胶注在映蝉脸上。
“皮小姐,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你未婚夫为什么会跟他的学生做出殉情的事呢?事前有没有什么征兆?还有,是不是扬教授的师生恋,引起你的反弹,所以……”
房里传来一阵欢呼声,映蝉立刻排开堵在面前的记者和警察,连走带跑地冲进房里——
“醒过来了!女的醒过来啦!让开些,多给她一些空气。”医护人员用氧气罩捂住女学生的口鼻,一面朝身后大吼,另两名白衣人则用担架抬着张如苹往外走。
急追地想上前去探视刍荛的情况,映蝉才走到半途,便感到有人拽住目己的衣角,顺着那只手,她看到张如苹脸上毫不保留的敌意。
“你看到了吧?他是我的。”得意地说道,张如苹嘴角有残忍的笑意,“他爱的是我,他不要你了!”
面无表情地看看医护人员正在急救的刍荛,再回过头来看着张如苹因为急救而弄花了妆彩的脸。
“是吗?我等着他亲口告诉我。”
“他爱的是我,你为什么不放开他?为什么要硬插进我们的爱情里?逼我们殉情呢?”恨恨地说完,张如苹在嚷嚷中被抬走。
疲倦地用双手捂住脸,映蝉过了狠久以后,才恍然大悟自己正在哭泣,她缓缓地踱向床畔的刍荛,痛楚像把大锯,正一片片撕裂着她的身心,望着经医护人员宣布已脱离险境,但仍昏睡不醒的刍荛,她的泪水串串地下滑。
天哪!为何不干脆让我死了呢!或许我还好过些……
“映蝉,你多多少少要吃点东西,再这样下去,你的身子骨怎么会受得了。”将带来的保温罐往映蝉面前一放,挺个大肚子的美纹探着身子,瞪着床上的刍荛,“说到这个没良心的家伙,也亏得你有这种肚量。要是我啊!早把他大卸八块,扔出去喂狗了。”
抿着唇转身面向窗外,漆黑的夜幕就像她的心情,虽然很想逃到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躲得远远地去舐伤口,但医院来的电话,却今她全然不得动弹。
扬皓笛已经因为肺水肿并发的败血病,再度送进加护病房;而他的同胞兄弟皮皎苗,因为过于忧烦,心脏病发作了。得到消息的映蝉,立即赶到医院,却因为已经过了探病时间,只能自所请的看护口中,问些情况而已。
徒劳无功地自医院中回来,映蝉揉着疲惫不堪的肩走回自己的房间,当她踏进房内时,里头杂乱的一切令她浑身为之一僵,久久地说不出话来。
他……难道他真的这么想甩掉我?怔怔地自垃圾桶中捞出自己的衣物,映蝉哭笑不得地将之拿个塑胶袋装着,尔后踱到刍荛床畔,不解地望着他。
如果,他是这么的想甩开我,那么,他的温柔跟体贴又代表了什么呢?如果,他真的愿意与那位叫张如苹的学生死生相随,为什么又要跟我订下婚约!难道真的只是为了完成他养父的心愿?为什么……
桌脚处有块圆筒型的纸卷引起她的注意,拾起来展开前,白纸卷中滑出张纸条,她好奇地捡了起来——
扬先生:
若没有预先办理夫妻财产分开制,依中华民国法律规定:则自然视之
为夫妻财产联合制。依此法规定,婚前妻方既有之财产亦一应并入夫妻财
产中,夫方自有权加以处置,且可不经妻方之行使同意权,所以皮家大宅……
纸条的后半部已被不规则的撕去了,握着那纸条,映蝉连忙摊开那张卷成筒状的六开纸板,在看清楚上头的东西之后,犹如被打了记闷棍,她摇摇欲坠地回到客厅,呆坐到闻讯而来的美纹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