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晨日。
冷冬已过大半,腊梅也要凋落。
管心佑才从床上起身,便听见叩门声。
「少爷,结福进来了。」
每一日,才睁眼,便是看著自己的丫鬟将铜盆放於桌面,然後退离至一旁。
他走过去,伸手入盆,不同於数天前,冬日的热水已转成初春的温流。这个丫鬟,不用他开口吩咐,就连这样的小事都会注意到。
或许,这是她在他身边数月来,他不再曾想更换其他奴才的最大原因。
在他的认知里,「下人」不是人。至少,至少不是跟他一样的人。
命不同,运不同,得到与拥有的也不同,简直云泥差别的高贵与低贱。既然拿他们管府的银子做事,他这个主子会有哪里不满意就全是他们的错,差遗他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净完脸,他只需伸直手,柔软且带有暖意的外袍就很快地从後穿上。他什么也不用做,只要结福退开,就代表更衣已经结束。
正要如往常般去向祖母请安,尚未移步,一阵清淡的白梅香就款款扑鼻。
他意外地顿住,仔细察觉这香味来自於自己穿的衣衫。
「……结福,」在脱口唤她时,他才发现自己头一回记住了奴仆的名字。「……你在衣裳上薰了梅香?」
他以为她会先解释,一般都是这样的。
但,结福的反应,只是抬起那总半低的容颜,然後,冲著他绽开一笑。
「少爷喜欢梅花的香味。」她很小声地讲了这句,语调轻细,却肯定。
她的面貌丑陋,笑容,亦不美。
毫无吸引人之处,他看到也没有任何感觉。不记得自己曾经告诉她喜欢梅香,想著她总跬步不离地跟随於自己,若是要捡花办薰香,必定得趁他就寝时。
夜深黑或天未亮时,她一个人在梅园里为他费心思?
他不禁皱起眉。
她这般努力,忠诚於他,没有丝毫怨言,是想要些什么吗?
讨他欢心,进而得宠?
管府财大业更大,奴仆百来人,他看得多,只消她稍微露出尾巴,就足以让他知晓她在打什么算盘。这个丫鬟处处显见用心,他心里也不是没猜测过。
管心佑等著她说出解答。
然而,她只是低著头,沉默又守本份地退到他的左後方。
适才开朗的表情,犹如白日梦见昙花开。
或许是以退为进?
他这样想著,不再和她交谈,仅望她一眼,便跨过房门走出去。
结福如同以往地跟著他,宛若一抹只能卑微依附并且毫无存在感的淡影。
在往後的半月内,她也不曾如管心佑所预料那般提出什么要求。
就在管心佑就要忘记这件事之时,才忽地想到,她那天的笑容,看起来,就像是终於做了件令主子愉悦的事情,所以小小欣喜的样子。
第二章
「唷,结福啊,最近可真难看到你啊。」
结福手捧暖火小炉,在廊上碰巧遇著数名年纪较长的婢女,便给拦住了。
「春桃姐、夏菊姐。」她有礼地回应道。
「怎么?伺候少爷是不是很辛苦啊?」春桃有些尖锐地问道。
「春桃,我想结福勤快俐落,少爷应是很满意的。」夏菊搭接道。
其实她们和结福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和她共事也有段时日,虽不足以深入了解,但也明白结福安静单纯,并非什么坏心眼的家伙。
只是她们几乎每个人都伺候过管心佑,下场当然是遭到撤换,所幸是管老夫人明理,也深知自己孙子脾性不好,没让她们滚回家吃自己。如今,却出现了一个待在少爷身边这么久的丫鬟,别的不说,就怕老夫人认为根本就是她们几个不够认真才做不到,这可让人难以高兴了。
「你这小火炉是要拿去给少爷的吧?姐姐们挡路了?」另一名结福比较不熟悉的宝香插嘴,语调同样冷凉。
「没有。」结福摇头,像是没感受到半点恶意。
「好了好了,让她走吧。」年纪最大的巧儿缓颊道。她在老夫人身边十年多,结福是她一手带出来的。
春桃等人也只是一时酸气忍不住,奚落几句後也就算了。
打发其余人,巧儿转向对结福道:
「结福,委屈你了,赶快去吧,不然少爷会骂人的。」少爷的事情听得多了,但毕竟是自己主子,她想结福只是认命地在忍耐。
结福顿了顿,对著巧儿缓缓露出微笑:
「结福不会委屈啊。」
巧儿一怔,结福便欠身,越过她离去。
结福的脚步有些快,她不是害怕被管心佑责备,只是今儿个天冷,少爷要在外头看戏,若是没有暖炉温身,可能会得风寒……
「结福,你在做什么?」
才回到管心佑居住的颖明园,清雅的男嗓从後传来。
结福回首。「啊……少爷。」
管心佑穿著一袭蓝丝绣纹的白色锦袍,站立在她身後,对她手里的小暖炉瞧了一眼。不过也就只有那么一眼。
「你去哪里了?」他随口问。
「啊,我……」她尚未说完就被打断。
「丝纺带了春夏的新布过来,我现在要去大厅,让他们量身……我有块玉佩落在书房里了,你先去拿来,再到大厅找我。」他淡淡地交代著。
「咦?」结福登时傻住。少爷是说今儿早要看戏的吧……她应该是没记错……「少爷……可是,戏班子正在等您……」
管心佑欲离的步伐稍停,侧首皱眉。「戏班子?」
她望著他,半晌,遂启唇:
[……不,没事,是结福弄错了。」她匆忙道:「结福现在就去书房。]
他轻瞥,随後就往另边走开。
结福送他离去後,先是将小暖炉放回房里温著,接著去梅园向已经著服的各位伶人道歉。他们是京城里有头有脸的戏班,她始终躬身默默地承受所有指责,态度诚心诚意,才平息对方怒气送出府。
然後,还得将因为要看戏摆放於梅园的桌椅、清茶、点心全都收拾乾净,等她在书房找到他忘记的玉佩,赶至大厅时,选布量裁都已经结束。
[哎呀,结福,你可来得慢了。」也陪著管老夫人的春桃捱近耳语。
管府一年做两次衣服,总是选择城里那最有名的「天方丝纺」特别前来,除了主子外,通常在场的下人也有幸能够用剩余的布料得到一些奖赏。如春桃夏菊等人,这次就得以做两件丝裙,绸缎昂贵,样式也都十分美丽。
[啊……」结福轻喘几口气,并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一笑,令春桃有些自讨没趣。瞅见管心佑,她朝春桃颔首致意後随即定过去。「少爷,对不住,结福迟了。]
「你的确是迟了。」与其说她来得慢,倒不如说她来得巧,他正好送走管老夫人就要回房,再多一刻,他就不会容她放肆。「……你早些来的话,或许过阵子也有新衣可换,不过……」他打量她一瞬,接道:「罢了,再美的衣裳,你穿在身上,大概也是无法相称。」
言下之意,就是她面貌反正不好看,也就不必浪费。
他不认为自己说话太过刻薄,因为这些是实话,结福勤劳归勤劳,下人的本份目前为止做得算是不错,就因为她只是一个丫鬟,否则他还不愿带她出门,丢了面子。
结福抬手抹去额前的薄汗,她并不在意什么新衣。仅浅浅地笑:
「少爷……让结福帮你。」她恭敬地福身,将掌中的翠玉系在他的腰间,红绳形成漂亮的结。
管心佑瞅住她半低的侧脸,她软热的掌心汗湿,没有腧越触碰,却有那么一瞬间,似乎哪里让他感觉到……非常地不畅快。
他很快地挥手退了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
「行了!」
结福不知他为何突然发怒,只噤声不敢说话。在他拂袖而去之时,赶紧跟在他身後,却遭到他的摒退。
[今日我有事情要处理,用不著你了。」
她仲怔了会儿,才慢慢开口:
「……是。」
她没有抬首,没有询问,只是悄悄地退出他的视野。
如同他的希望。
* *
「唷,管大少爷,您可来了,咱们都在等您的大驾呢。」
京城里最富盛名的悦阁酒楼,今儿个给人包下了一整层楼。
虽然不曾敲锣打鼓的点明,不过,谁不知晓悦阁向来是有地位有头脸的角色才能进门摆阔气?菜色精致,材料难得还仅为次要,重点在於这酒楼的姑娘不论样貌和身段个个是上品,能够伺候得客人舒舒服服,销魂蚀骨!
这远近驰名的悦阁,能踏入者若非巨商首富,便是达官贵人,要能够包下一层楼,那面子可也是甭说的忒大。
今晚在这儿宴客的,可也不是别人,就是姗姗来迟的管心佑。
说为宴客也不太对,毕竟只是几名贵公子哥儿闲暇时的聚聚,不为什么伟大的理由,目的就是挥霍和玩乐。
「来来,留了位子给你。你这作东的主人实在也太不尽责了。」穿著白衣的青年笑道,引领管心佑入座。他的长相斯文,浑身却充满尊华的气势,看来是个官家子弟。
聚於此地的贵公子共有五名,以管心佑为中心坐於圆桌,几乎每人怀中都搂著一名艳丽的舞姬。雅兴赏舞不过为小菜前戏,佳人在抱才称得是品尝美食。
「知晓你总来得晚,给你留了姑娘啦。」白衣青年一笑,早就了解管心佑。面露神秘,唤来一名女子。「我可是仔细挑选过了。瞧瞧,是不是颇像你的若琼姑娘啊?」他得意炫耀著。
同样身为官场中人,他们徐府官位虽不够高,但跟翰林文府还是有些遥远的渊源,文家女儿他是见过一次的。
管心佑睇女子一眼,刹那扯眉。随即淡道:「庸脂俗粉。你的见识可是愈来愈低俗。」
讨不了好还反被指教,徐达一楞,而後昂首哈哈大笑:
「说的是、说的是!哪有比得上你那个美若天仙的若琼呢?」挥手让那女子退下,道:「还不下去,别杵在这儿碍大爷们的眼。」
「哇哇,你那个未婚妻,还有半年才会回来吧?那么快就修身养性了?」另一青衫男子大惊小怪著。
「你真是栽了?」又有人加入。「娶了妻子就忘朋友,这怎么行?」
[忘了就忘了,又怎地?」管心佑不是很感兴趣地回道,轻啜杯中玉露,好似他们本来就可有可无。
教人接不下话。刚才出声的两人面上已呈难堪的尴尬。
徐达忙圆场道:「去去,你们别凑一脚地吵心佑安宁,他想当个好夫君还得经过同意吗?」
「是……是啊。」僵硬地笑,然後应和著。
这几名贵公子的势力和财力都大不过管心佑,从来就只能吃他脸色,不敢多说些什么。
徐达见状,赶紧转移大夥儿注意。眼睛飘向管心佑身後不远处的楼梯,讶道:
「咦?心佑,那是不是你的丫鬟啊?」
管心佑闻言回首,果见结福出现在那儿。他并没有带她过来。
「你怎么在这儿?」他不悦地问。
[少爷……」她有些喘,轻声道:「您好像身子不舒服,所以……」就要出门的时候,她听见他有些咳声,还没来得及唤大夫拿药,他就离开了。
她只得跟过来,看看少爷有没有需要她的地方。
此言一出,几名贵公子拍桌大笑:
「我的心佑大少爷啊!你这千金之躯可得小心点啊!」哄闹不休。
管心佑是管府唯一单传血脉的独孙,深受宠爱,这是人人都知晓的事情。
听见众人带有嘲笑,管心佑的脸色霎时阴沉。
徐达心知不妙,立刻转移话题:
[心佑,那个丫鬟跟著你有个把月了吧?还没让你换掉?」这可离奇,管心佑的难伺候他们也是知道的,他贴身的小厮婢女从来就难以看见熟悉面孔。
管心佑放落酒杯。「……没有理由换。」
没有理由?虽然这句话不能称做夸奖,但由管心佑口中说出,可表示那个丫鬟算得上是令他满意啊!
「难得了,她是哪点好到让你能够这么说?」徐达问道。看那丫鬟的模样也明白管心佑留她在身边绝非因为秀色可餐,那么她必定有过人之处。
管心佑挑眉,道:「她很听话。」
[是吗?」青衫男子拉长音,随後贼贼笑语:「不如来试她一试?]
「怎么个试法?」在座者之一插话。
青衫男子眼珠转了圈,停在酒壶上头。「来看看她听话地能喝多少酒怎样?]
[哈哈!」一人击掌,道:「徐达,你不是带了个小厮?我想到好主意了!]
「怎么?」徐达勾勾手指,站在後头仆人装扮的少年就上前来。
「让他们比拼酒力吧!」这才玩得过瘾!
「这好玩!那我插花下注,赌徐达的小厮赢。」青衫男子从袖中拿出一百两银票,又在游戏里提供新乐趣。
「对对,还可以下注!」同样地也拿出一百两,毫不手软客气。「我也赌徐达赢!」有眼睛的都看得到,徐达的小厮年轻力壮,而管心佑的丫鬟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女流,哪能匹敌?
「你们……欵欵。」徐达苦笑:「可别让心佑说咱们欺负人哪!」
仿佛新仇旧恨开始总算了,准备开战围攻他。管心佑一点也不打算领徐达想要维持太平的好意。
「不会。」他没有回首,仅唤道:「结福。过来。」
结福款步上前,说:「少爷。」
「你就跟那小厮拼拼酒力,别让人说我坏了兴致。」他微笑,对著徐达等人从怀里拿出数张银票。「我出五百两,买我的丫鬟赢。」
没料到管心佑如此明确挑衅,消长的气势顿时倒反过来。
「徐达!我支持你!」
「是啊!」
「可别让人给小看了!」
徐达面露豫色,骑虎难下,只得道:「那好吧。」
看热闹的其他三人立刻道:「快拿酒来!」
管心佑仅安然垂眸,仿佛胜负与他无关。等阵势於桌面摆放好了,他才对结福道:
「去吧。」
结福只停顿刹那,便移动立於桌前。她对此荒唐,竟是没有半句该有的感想。
「喝!喝啊!」
旁人鼓噪著,她拿起酒壶,心里惶惶不安,耳边叫嚣吵人,她望了一眼管心佑的鞋,随即深深吸口气,学著那小厮的样子,没用杯子,口对壶嘴直接乾了。这不仅让管心佑侧目,连其他贵公子也是一脸惊讶。
她恍若未觉,只是仰头张大檀口,拼命暍著。从未饮过的热辣酒液犹如穿肠毒药,在她的喉咙深处留下灼烫疼痛的痕迹,潜入腹肚翻腾,几乎令她表情扭结。
好难过……为什么少爷要她做这种事?她不懂。
但只要是少爷交代,她就希望自己能做好。无关那些银票、输赢,或者少爷的朋友,她只是这样简单地想著。
贵公子们瞠目结舌,徐达的小厮刚刚好喝完,将空壶倒转展现。结福猛地呛咳,扶桌稳住,是费尽力气忍著才没呕出。
显然她是输了。
管心佑不怒反笑,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