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大娘叫住他。
「什么事?」管心佑侧过脸,表情是气恼而严厉的。
虽然主子遇劫回来,更振作管府,发扬基业,但他对於下人的态度,还是和以前一般的糟糕。大娘以为自己冒犯到他什么,不敢拖拉,忙道:
「主子,大娘想请问,若是有人能为府中奴才赎身,那么是否还要强留?」
管心佑侧目,发现结福已经不在原处,一急,应道:
「奴才再买就有了,要定让他走,不缺那一两个。」说完就要离开。
「是……」大娘看著他走的方向,一楞,道:「主子,文姑娘不是在那里啊。]
管心佑心里暗咒,险些忘了文若琼。
「等会儿我就过去!」丢下话,他横过梅园,寻找结福。
没见她的人,他不禁皱眉,忽而想到什么,他抬头望著逸安院那座高耸的祠堂楼阁。没有多加犹豫,手杖撑地,快步走了过去。
一上楼,他首先望见铜盆和巾布放在地上,随意环视,在另外一边的木栏旁看到结福的身影。
她背对著他,双手握著木头栏杆,远望某个定点。粗布衣裙随著清风扬起,整个人有种就要飞离的错觉。
他察觉她踮起脚尖,好似真的要飘扬。不禁开口唤道:
「结福!」一个跨步上前抓住她的手臂,太过用力扯入怀中,胸口感觉到她的温热,才确定她真正存在於此。
「咦?」被突然扯过身,结福像是被吓著了,抵著来人的胸膛,见是管心佑,她垂脸问候:「少爷。」靠得太近,她有些不安地想挣脱。
察觉自己的失态,管心佑立刻放开手,退离几步,然後说话掩饰:
「你在这里做什么?」差点咬掉自己舌头,她来这里当然是打扫,门口不是放著盆水吗?「……这楼很高,你一失神可能就会掉下去。」为自己的行为辩解,却无意中透露出关心。
「啊……」结福没有发现他细微的慌张,只是转眸睇著楼外:「少爷,结福以前天天都倚著栏杆向外头看,没有危险过呢。」
[这儿有什么好看?」他不是很在意地扫视。
她微微一笑,随即别过脸,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看错。
「……少爷,您瞧。」她举臂手指,柔声道:「那里是梅园,再过去是您住的颖明园……您总爱在花开之时游览其中,当花落时节,您就折枝回房。」
管心佑凝睇她,目不转睛。她说的这些,是他少年时期,因师傅教学烦闷而出来透气时所做的事情。
他想起她说过喜欢他的原因。是因为她一直在看著自己。
「少爷,结福十二岁入府,因为当时年岁小,派些杂活训练,一直都只认识老夫人、巧儿姐,春桃姐和夏菊姐。」年幼的她,怕又被人卖到可怕的地方,不敢做错一件事,每日一起来,就是忙著把活儿做完,真要说起来,她的生活圈子是非常小的。「结福第一次在这楼上看到您的时候,觉得好稀奇,是逸安院之外的人呢,虽然看不清楚长相,但我想,总有一天会擦身的吧?所以,只要您出现,我就牢记您的动作、身形、衣著,因为我怕我会认不出您。」
他瞅著她出神的半侧面,看不到她全部的表情。
「後来,知道您的身份之後,结福又想,自己是没福份认识少爷的。」她的语调很淡,淡到几乎乘风消散。「隔著两座院落……总是这么远的距离,总是我看著您,而您看不到我……结福只希望能缩短一些,接近一些……只要这样就可以了。」
「你……」柔缓的语调让他不觉动容。刚才那长工和她谈笑的景象唐突地复现,一冲动,他脱口道:「结福,我可以答应娶你为妾。」说出来之後,他觉得原来这件事是这么容易,心忖她绝对会欢喜应允,不免又摆出高姿态。
结福垂首,纤细的颈子半露,让他突兀地有些心跳。她似是在望著地面,片刻,稍稍地抬起睫。
「少爷……结福是个不懂事的奴才,自小没念过书,识字有限,连写信也要师父和蔺大哥帮忙……」她小小地呼吸了一下。「但是,我分得清楚恩和情的差别,我也明白,两者不能相等。」
她棉软的口音仿佛迎头棒暍,让他当场震愕!
恩和情不能相等,这是他享受著她的付出,而一再告诉自己的事情!而今,他却自己开口对她承诺——是怎么了?
他才应该是那个最明了恩情不能作为交换的人啊!
既然如此,他为何会想娶她为妾?就算只是妾,他还是从一开始就错了啊!
是为什么?
对於自己无法解释的言行有些气忿,他迁怒道:「你可别拿乔,这大好机会,你会舍得放手?」
浅淡的笑意浮现在丑颜上,她细声说著:
「……少爷,能够像这样和您说话,对结福而言,就好像……是作了美梦,完成心愿。」缓慢地抬起眼,双目平视地望住他。这大概是……最後一次了。「少爷,您什么也不需要给我,这样就够了,我已满足。」
虽然没有明讲,但她的的确确是拒绝他了。他只觉得自己好像在唱独脚戏,被她耍了一记。冷声道:
「结福,你真的喜欢我吗?」不可能的,她怎么会拒绝他呢?
她笑了。如他希望地那样对著他露出真切笑容,小小的双目因而眯了起来。
「少爷……您或许不记得那盘桂花饼了,但,那是我有生以来吃过最好吃的东西……可能是因为从您手中接下,才更美味的吧……结福以为,喜欢一个人,就要包容他的全部,不管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也不晓得自己喜欢您哪里,也许……就是全部吧。」
管心佑内心震撼不已。
相较於结福对他细长坚定的温柔感情,他对文若琼的美丽一见倾心,简直粗糙又拙劣!
他翻寻著关於桂花饼的记忆,却什么也想不起来,那不过是他弃之如敝屣的片段,她却当成如此美好的回忆……他紧紧握著手杖,修长的指骨泛白。
结福凝睇著那支手杖,虽然不是她在扬州给他的那一支,但她还是欣慰骄傲的他总算是愿意这般走路了。
「少爷,结福听四姑奶奶说,您的腿可以治好的。恭喜您。」
他不发一语,或许是没有什么好讲的了。
「少爷……您很快就可以抬头挺胸了,也……不再需要结福了。」她小声地道:「您永远都会是我的少爷,结福感念您长久以来的照顾。」深深地一鞠躬。
什么?管心佑隐隐感觉不对劲,一楞回神,就见她飘然越过自己即将离去。
「你——」
「少爷!」巧儿在祠堂门旁出现,对著管心佑道:「少爷,文小姐已经等您很久了。」
结福正巧和巧儿擦身。管心佑见状,故意道:
「是吗?我立刻就去。」他看到结福没有停留,对著巧儿点首致意後,便拿著东西离去。
他不禁更怒。难道她都不会嫉妒的吗?!
这个念头冒出的同时,他几乎吓坏自己。他要结幅的嫉护何用?她的嫉妒又值多少份量?
为何他要这般费心思考她的事?
他愤而甩袖离开,巧儿见他面色铁青,赶紧让过。
而结福在走出逸安院後,管令荑在长廊尽头等著她。
「你和臭小子说了吗?」她环胸问道。
结福浅浅一笑。「我……已经和少爷告别过了。」
「是吗?」管令荑凝视著她半晌,才道:「你不会难过吗?虽然我很高兴,但你对他——」
「四姑奶奶,我已经没有再留下来的理由了……以後要麻烦您了。」她只是柔顺地道。
管令荑到口的话又吞了回去。只能道:
「你真是个傻丫头。」
结福没有出声,回首望著那座楼阁,她将之深深刻印在脑海当中。
* *
和文若琼的见面,并没有管心佑想像中的愉悦。
因为他的思绪里填满了关於结福的事情。
「管大哥,得知你平安归来,若琼真是奸欢喜。你失踪的这段时日,若琼日夜担忧,怕你有什么万一,那我……我……」水袖遮面,她嘤嘤低泣起来。
管心佑一脸怒意,结福的下识相打坏了他所有的好心情!
原本他该对文若琼怜香惜玉地呵护,但现在他却只觉得她的哭声让人心烦意乱!坐在小亭里,他垂眼匀息,企图表现出疼爱,结果所能做的也只是忍住别当场发作脾气。
文若琼啜泣半晌,察觉他什么反应也没有,又稍微拭泪,他依旧不动如山,场面不小心沉默起来。她美眸盈盈,楚楚可怜,轻道:
「管大哥,你……你是在生若琼的气吗?一定是吧?都是我爹……擅自地否认你我婚约……当时我是反对的,只是、只是爹却仍不顾我的意愿,像今儿能来见你,也是瞒著他的……若琼没有和管大哥患难相恤,是若琼的不对……」说著说著,她又掉下泪来。
管心佑忽然定定地望住她。
他很仔细地看著她梨花带雨的美丽脸容。
然後想起,结福从来没有当著他的面哭过。
不管他多冷酷、多恶劣,他说了什么过份的话,或是令她遭受了什么样的难堪或委屈,她都从来没有在他眼前表现伤心。
她,只会默默承受所有,始终毫无怨尤。
说不出原因的,他搁在桌面的手,握紧成拳。
「管、管大哥?」文若琼被他盯视地极不自在,柔唤著。
「……若琼,」他总算开口,声音是沙哑而低沉的。「你锺情我哪里?」
「咦?」没料他竟会如此露骨地询问,她霎时羞红了面颊。「这……」她看中的,是他的家世富有,面容俊美,青年才俊,加上尚无妻室,这些就很够了啊。
「如果我是个身无分文又瘸腿的男人,你还会锺情於我吗?」
「呃?可是……」文若琼慌忙看了一眼他的左腿。是可以治好的不是吗?她已经清楚打听过了呀。
「你能够出去抛头露面,攒钱照顾我,或者扶我去茅房,帮我清理夜壶吗?」
「夜……夜……壶?」一向待她温文体贴的他竟会说出如此粗俗用语,文若琼简直呆住。
他的神色闪过一丝荒谬,不知是在嘲笑自己还是其它。
「你做不到。」他肯定断言。
因为,他对文若琼的感情,相同於文若琼对他的。
他直到现在才察觉,他也不能为文若琼做到那样的地步……像是结福那样的地步。那么,这样的情感,是真?是假?还是一时半刻的错觉?
他倾醉於文若琼的貌美,一旦她年华老去,不复以往,那么他还会爱她吗?一定是不会的吧!因为他根本就是只中意她的脸容而已啊。
就如同他下落不明俊,她也立刻撇清关系的道理相同。他和文若琼之间的感情,其实就是这么可笑和不值一哂。
她的丽颜在他眼眸和心底模糊起来,就算是现在这般看著她,他也记不起当时初见那种情动的感觉。
「管大哥,我——」
「文姑娘,不论毁婚这件事是否出自於你或者你爹的意愿,我不会去追究,那也已经都无所谓了。」他平心静气地说道。
她带点欢欣和希望。「那么,管大哥的意思是……」
「我要再考虑。」他稳声道,毫无顾及她姑娘家薄薄的面子。「我承认我被你的美貌迷惑,也许一开始我们会很恩爱,当你的年轻和美丽褪去後,我却不会再疼惜你。」就像……他的祖母一般。
在祖父过世之前,她孤独且寂寞;在祖父过世之後,她也无法解脱。
「你可能会觉得我在找藉口,但是,其实我对你的感情并不够真实,不要嫁我对你才是好事。』他自私地这样说著,和她成亲的意愿已经不再深刻。
他是冠冕堂皇,或者猛然醒悟,那都不是最重要。他请人送走哭得极是不堪的文若琼,虽然就在眼前失去,竟是毫无所觉,如果割舍掉的是他的肉,或许还会更疼痛。
他怱地想到结福那张丑面。很有冲动地想要见她,但下过早晨才和她说话,现在特地去找她,是不是太在乎了?
莫名地又高傲起来,心想过些天或许换她自己出现……她的拒绝只是欲就还推,很快又会後悔……
他硬是忍住,告诉自己别去理会。
翌日,管心佑在书房处理商行事务,管令荑门也没敲就闯进来。
「你的礼教实在不够好。」他对於她不叩门知会的行举相当不满。
「对你臭小子需要什么礼教?」她都没要他磕头奉茶喊姑姑了。不想废话,她道:「我是要回去了,所以来道别。」其实早该定了,怎么说她也待了大半年了,真怕她那个丈夫会杀来要人。
「不送。」他一挥手,简洁俐落。
对於她的心结和态度,还是一时无法改善,有所回应已经是最大的进步。
「你送了我才觉得天要塌了。希望跟你臭小子的孽缘到此为止。」她冷哼两声,脚步一旋当真要走,微眯眼,她又回过身补充道:「对了,毕竟是从你这儿带走的人,我想还是要说一声。我已经帮结福赎身,她以後就是我的人,跟著我一同回去了。」潇洒地摇摇手,云淡风轻。
管心佑却甚是错愕地抬趄脸,不禁大声道:
「你说什么?!」
「什么我说什么?结福当初进这儿卖身是五十两,我已经付给帐房两百两,从此以後她要喊我主子啦。」她算得很清楚,还给利息耶。
「谁准你带走她的?!」他愤怒地丢开帐本,满心焦躁冲向她。
要比凶谁不会啊?管令荑插腰,嗤道:
「怎么?反正你当她可有可无啊,奴才缺一两个又没什么大不了,你不是一直都这样说的吗!」
「你不可以带走她!我不准!」他激动得就要箝住她的肩,却不知怎地被她躲过。「她是我的人!」霍地咆哮出来,他心底却对自己如此剧烈的反应惊异不已!
「可别动手动脚的。」管令荑呵呵一笑,随即挑眉道:「谁是你的人?你这臭小子就是这么傲慢,表现出一副厌烦人家的模样,现在又这么大声嚷嚷的想吓谁?我要把结福带走,可能呢,帮她许一桩好姻缘,才不继续在这里受你欺负。」最好做她儿子的媳妇儿。呵呵。
帮她许一桩好姻缘?
管心佑犹如被兜头浇水,全身硬直冰冷。想到她会对著某个男人温婉微笑,想到她稚嫩的声音会唤著某个男人的名,想到她会依偎在某个男人的怀里,想到她从此以後不再只为他,而会属於除了他以外的某个男人——
他狂怒得几乎不能克制!
「我不准——」
[主子,门外有名姓上官的姑娘求见。」宝香进来通报,正好给管令荑遁逃的机会。
不过趁隙一闪身,她就不见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