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安静,安静得让他以为她可能不会回答。可是他又马上回想起,结福从未草率搪塞,或者马虎他的问话。
轻轻地,她的声音如棉絮飘来:
「……因为……结福一直在看著您吧。」
看他?管心佑一愣。
「只是想著拉近一些距离也好……那种仿佛作梦的愿望,一丝一丝的累积著,没想到居然可以成真……在听到能够伺候您的时候,真的很高兴呢……」她幽幽地说著,面带微笑。
她已经记得少爷爱吃的东西,少爷喜欢穿的颜色,少爷的声音,少爷的长相,少爷的笑和怒……她全部都深刻在心里,变成无价的宝物。
她得到很多了。够了。
管心佑不解。但见她侧过脸,凝望住他。
「少爷,结福会一直陪著您,直到您能像之前那般抬头挺胸……直到您不再需要结福为止。」她极柔声道。
那是什么意思?他才到口的疑惑又吞进。
在听见她这么说以後,他自私地想著:总是还有结福无悔无怨地照顾他,因为他实在没办法独自辛劳生活。
他已经一无所有,只有结福愿意留在他身边,这样不是很好?很方便吗?
至少他不用愁吃穿,也不必出外作工给人使唤,因为一切都有结福。
在这个时候,他真的认为自己或许可以和结福过一辈子。不是夫与妻那般相处,而是尊贵少爷与忠心耿耿的丫鬟。
倘若有朝一日她对他要求承诺,他可能也会给。
就算他不爱她。
只要别让他像个辛苦百姓成日烦恼柴米油盐,能够让他还过得像个少爷,那么和她这样过一生又有何不可?
就这样,只听到结福说会陪伴他,而话里内含的重要深意,却被他抛到脑後。他从未深切体会到後悔,仅是因为认定自己已经失去所有,所以这般卑劣的想法就仿佛毒液,不自觉在脑中蔓延。
却不料,一夕之间竟有了剧烈改变。
* *
一大清早,向来宁静的门外鼎沸不绝。
管心佑被吵起,才披上外袍,房门就给推开。
一名穿著高贵的美妇扬著笑,丹凤眸淡扫,抱胸睇视大吃一惊的他。
「好久不见哪。大少爷。」这般挑衅的问候,来者正是管令荑。
外头几名家仆护卫排开,还有管事在和武馆里的武师详加解释是什么情况。
「你——」管心佑瞠著双目,乍见她的出现,竟是震惊得说不出一句话。
「我什么?」管令荑挑眉,一身雍容华贵打扮,显得春风满面,稍微环顾周遭,她道:「唷,你的日子倒过得比我想像中的好啊,我还以为你说不定会拿著碗在街边讨乞呢!」
管心佑紧紧握拳,睇见她那忻忻得意的表情,心里压根儿没想到什么血缘关系,只当她是谋夺基业又可能想要除掉他的天杀仇人,恨得咬牙切齿。
「你若是来看我穷困潦倒的模样,那么可以请回了!」他是死也不愿让仇敌得知自己的窘态。
管令荑啧啧两声,随即美眸如尖针盯住他。
「……我还以为你出来见过世面之後,会收敛一些。」
「我如何关你什么事?!你给我滚!」他大声咆哮,眼里布满可怕血丝。
「……你这家伙,从小到大都这么不惹人爱,就只会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管令荑微微眯眼,抬高下巴。她拥有和他相同的美貌,亦存在相似的高傲。「叫我滚是不?没良心的臭小子,枉费我替你摆平所有麻烦,还亲自来接你回去。不过看在你的欢迎很有勇气的份上,我就准你叫我一声『好姑姑』,然後大人大量原谅你了。」她摆出纡尊降贵的姿态,如同施舍般的说道。
管心佑闻言,猛地抬脸,极是错愕的瞪住她。
「让你这傲慢的臭小子露出此等表情,也算是种收获。」拐得你臭小子张口结舌,放不出屁了吧,哼哈哈哈!
管令荑勾唇,笑得好生诡异,加重语气重复道:
「你可别发楞啊。我说啊,我可是特地来接你回去的。大、少、爷。」
* *
「你臭小子得罪的人实在太多,想知道谁要你的命,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猜到,为了先保住你,我得放出假消息混淆对方,让他们以为你真的已经死了……说我侵占家产也是取信於他们其中一个重要的信息。」还有顺便恶整你这个不认姑姑的狠心侄子。管令荑省略唯一的私人理由,挑眉从容地在舒适的马车当中,双手交卧安坐。
「……那么究竟是谁想杀我?」管心佑位在她对面,从没想过自己能有乎心静气和她交谈的一天。
「是收受贿赂的官府……和徐达。」她半拾眸,见识他的反应。
「徐达?!」管心佑果然讶异地反问,非常意料之外。
他所认识的名门公子,徐达和他交情最久,也从不曾表现出对自己的反感,如今怎么……
她察觉他的沉默,扬眉笑出声来。
「徐达他爹也是当官的,虽然只是小小的九品典仪,但人总是喜欢往高处爬,地方官他们家也认识不少了,所以当那群贪官想要教训你的时候,你那酒肉朋友就很不客气地把你出卖了。」不然官府怎会知晓臭小子那日谈生意会经过那里?「我说你这臭小子做人可真失败,这么容易便被人背弃当楼梯踩了去,不过也罢,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那种称不上朋友的东西早看清早好,你也算是学个教训。」像个先生般对学子指点著。
管心佑真是很厌恶她说话老夹枪带棍,字句都在敦诲他。但他此时却难得隐忍,因为他如果表现不满,这女人一定更恶劣,她会愈说愈故意。不晓得为什么,虽然他们一点也不亲,但他就是清楚地拥有这种感觉。
再者,他也还有许多问题,不宜现在动怒。
「你为何如此帮我?」他直视著她,也许是第一次,但毫不回避。
管令荑望著他。她在他六、七岁之时就嫁出门了,没想到不过一转眼,那毛头小子竟长得那么大,而且那双漂亮到有些讨厌的眼睛还有点像她……她脸拉长,不觉得哪里高兴。
「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啊?无情无义没血没泪,把亲人当成敌人看待。」就当是环境使然,他也太过火了,根本是大少爷养成的个性扭曲。「你知不知道娘疼你和疼你爹疼到骨血里头去,而我和姊姊们从来不曾感觉过娘亲的爱。不过就算是那样,毕竟我曾经姓管,而你,是我弟弟的儿子,想改都改不了。」
管心佑无语,因为他是受宠的那个,所以不懂她的心情。
她续道:
「本来嘛,我想娘过世府里一定乱成一团,便想来看看有什么能尽力的地方,没料你臭小子又给我摆脸色……你可别瞧不起我,我的丈夫待我很好,我还有两个可爱的孩子,或许生活没有你这么富裕,但银子也够多了,天天都很幸福。」所以她这次前来搅到浑水真是没事找事。她睁大美眸特别强调自己的美满,意图让他羡慕,并且要对她的此番辛苦怀著无上感谢。「你的那什么财产,根本不需要。就留给你臭小子锦衣绒裤,抱著进棺材最好。快点叫我声姑姑来听听,尊敬长辈一点!」
管心佑终於忍不住冷哼,驳斥道:
「你办事不捎个消息,让我在扬州吃苦那么久,有什么脸要我尊敬。」
她一点都不脸红地道:
「要你臭小子吃苦是训练你!让你尝尝世间冷暖!你要心存感恩才对。」说得十分慷慨,掩饰她就是要整治他的目的,这趟回来只让他摔断腿实在太过便宜。
「感恩?你?」他死都不愿意。
「你什么你啊?没礼貌的臭小于!要吵就来啊!」横眉竖眼的。
……他们两个这一生都不会合得来。
管心佑告诉自己别跟个妇人一般计较,暗暗吸口气,他怱想到个不对劲的地方。
「你一开始就知道我活著?」
「那又如何?」她口气不佳地反问。
「为什么?你怎么知道的?」他质问著,开始怀疑她的说词。
管令荑却没有很生怒,宛如早就预料。抱胸道:
「你不信任我就算了,但好歹也该相信你身边的那个丫鬟啊。」她玉手指指後头跟著的另外一辆马车。
他望过去。「……结福?」
「她在找到你的当天,就立刻写信给我,说你平安,其余大概是为了保你安全,什么也没提。」不过,凭著管府的钱力和能力……再加上她这方的助力,想找出他的藏匿之处,也不是那么困难。反正是只要人还活著,就一定有线索可以抽丝剥茧。「比起你来,她可说是相当相信我了,夺取基业的事情不算,她捎信给我,就表示她认为我并非加害於你的人。」那个丫头,只是体贴地想让她得知自己的亲人安然无恙吧。
管心佑睇著飞扬的沙尘,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前日,他还在想著自己或许要跟她过一辈子,虽然是屈就,虽然并非最甘心的选择,但对他来说却最方便。
而现在,他却在回京的途中,脱离那偏僻简陋的房间。
把她带回去是义务,可是之後呢?她若挟恩要他给予什么报偿那又该如何?
……或许他可以答应娶她为妾。只是妾。
她成为夫人,不必再成日忙碌工作,只需懂得享受,这是何等有幸。
不过,也就这么多了。
「你能安然坐在这儿,也要谢谢人家。」管令荑已经探听大致的来龙去脉。「我真是喜欢这丫头啊……如果可以跟著我该有多好?」怎么这种好事会被臭小子占去,实在老天瞎眼,太不公平。
马车窗外的景物往後飞逝著,管心佑并没有仔细地听闻管令荑的说话,仅是在心里任意安好结福可以得到的位置。
却没发觉自己这样的决定,竟是隐含著把她留在身边的念头和打算。
他就是这般自以为是,任性自私。
只是认定结福非他不可,却遗忘自己做过太多伤害对方的事实。
第八章
在管令荑之前一段时日的调停及斡旋,加之官府所要求的金钱弥补,管心佑平平安安地得以进入京城大门,顺利回到管府。
管心佑原本还对管令荑存疑,不过到此地步,总算是确定她站在自己这边。
就算大夥儿耳闻他丧命的消息,但已事隔三个月余平静日子,当时也并没有寻获尸体,他历劫归来,府里人惊讶归惊讶,多当他大难不死,必有後福。
至於府外的闲杂人等,在城里流窜的消息本也就是真真假假,过了新鲜,顶多也只是被认为打破传讹的三不奇事:再有耳语,不过随著时间的长短而消逝。
另一方面,管心佑重新主掌管府事业,或许是吃过了苦,或许是意外的遭遇磨练,他的做法有著细微的转换:原本他就极有做生意的脑袋,否则也不会引得各商行焦急围剿,只是他的态度太过强硬傲慢,不仅手段得罪,还让人深切反感。
同样一件事,管令荑就有手腕多了。虽说他们姑侄俩不和,但在做生意这方面,管心佑的确见识到管令荑皮笑肉不笑的奸商技巧。
他很快地学以致用,并且青出於蓝更胜蓝。以各种利己本事招揽管府商行生意,蓬勃发展,不忘稍微给点甜头让同业共襄盛举,让他们吃了闷亏也吭不出声。
像是管府最新取得的「盐引」,亦即盐的专卖权。只要商人愿意资助屯田,开垦荒地,朝廷便会用盐引作为交换或鼓励,拿著此文件,便可到产盐地购买一定数量的盐,至全国进行贩卖。
管府买下大批屯田开垦,管心佑手握盐引,拥有大批盐量,更欢迎同行来管府批盐,卖价绝对不会比其它地方昂贵,但卖出後管府则要抽成。
没有依靠的盐行会想要靠拢,一来盐量稳定,二来也不会遭受官府为难,但就是有种隶属管府,为他们工作的暗亏,不过只要能温饱乎稳过日,谁又在乎那么多。
於是乎,在管心佑的掌握下,管府基业蒸蒸日上。
而当初想取他性命的官员和徐达,则在他以利诱和更高层的官吏建立良好关系後,自食恶果。
还有,关於他的瘸腿,则是回京师後就立刻找名大夫诊察,不是没得救,只是能救得好的人很少。後来他才从大夫口中得知,在扬州遇见的那位少女上官绿,其实就是少数能让他完全恢复的名医之一。
而说来也巧,就在数日後,管府接到一封属名上官绿的信件,说是她很快就会回京,如果管心佑没有忘记她的名字,届时她将会亲自造访。
现在的他,在事业上意气风发,转移了他对左腿的在意,跛行的样子虽然难看,但碍於他财大权大,谁也不敢无礼直视,更何况他已得知能够治好,比起刚发现自己瘸腿时那种旁徨、激怒,他只需挺直腰杆,自然能够昂首阔步。
只消再一阵子,就能够走得像个寻常人,一时半刻的忍耐,他在遇难时就曾经体悟。
管心佑感觉一切都快速在转变恢复当中,不管是什么,他都握得牢,抓得紧,依旧是个受到上天眷顾的天之骄子。
这日,文若琼上门,说是来关怀,但想必是因为退婚的事情来做解释。毕竟,现在的他重新站上高处,谁不想要个好归属?
带著称心的笑,他撑著手杖,经梅园正要与之会面,不意却瞧见结福。
自从回京後,他已经有四个月没见过她了。
太多的事情忙碌,他几乎没空闲记起她,偶尔深夜,他会想到她的病体是否已经痊愈,不过随即认为有事她会来找他,他们之间的恩情牵扯,她总有天会来算清,因此就没多加细思。
暌违数月,再次望见她,他竟是有种异常怀念的情绪。
她穿著一身布衣,气色平常,想来早已康复。那么……她怎么没来见他呢?
冲动地就要往她那边走去,忽有一长工打扮的年轻男人接近她,令管心佑不自觉地停住脚步。
男人不好意思地说了几句话,点头哈腰的;结福露出和善的微笑,将手里的布包递给对方。男人接下,红著脸,又频频鞠躬,结福指著布包提醒,他才从里头抽出一件外衣观看。
衣服不新,为奴仆穿用,看来那男人应该是把衫子给结福缝补。
面貌平凡至极的男人像是道著谢,红耳赤颜;结福客气又有耐心地回应他,始终保持浅淡的笑意。
让管心佑不可置信的,就是她的笑。
她在他身边这么久,朝夕相处,但曾经有过的笑容,却是屈指可数。而在和那长工对话的短短时间,她却温柔又友善地那般笑著。
她喜欢的人不是他吗?可为什么她的笑容却是对著别人?
难道只有他未曾见过她这么笑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