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问,我来所为何事对吧?"白秀芝幽幽开口。纵使她向来少言,但仍是敌不过裘蝶的无言,这裘蝶,是可以一年半载当真不开口说半句话的。何况,有所求的人,本就该主动开口,想等到裘蝶开玉口?下辈子吧!
然后又接着道:
"燕楼就要发生大变故了,你知晓吗?"
裘蝶看着她,眼中没有任何表情,像是无论怎样耸动的言词,也动摇不了她的镇定分毫。
"说是为了一件江湖至宝,已有许多武林高手前来,誓言要夺取宝物,不惜踏平燕楼。"
那又如何?裘蝶将手上最后一把鱼饲料丢出,拿出丝巾擦手,然后站起身,没有打算在这边多留片刻。原本是有的,但现在只想回蝶阁。只有在属于她的屋子内,才能真正得到安宁。
裘蝶的举动让白秀芝更快地说着:
"他是我们的主儿呀!若他有个万一,你还当燕楼上下会留我们养老吗?就算你心中没有爷,总得要替自己打算吧!我们可是在同一条船上的。而我跟你不同,我跟着他,是因为爱他!所以无论如何,定要保住爷的周全。蝶夫人,你都没有话要说吗?!"
没有。没话可说。就算有话,也不会是对她说。
裘蝶迳自走着,前方即是蝶阁,快到了、但她身后的人并不打算放过她,快步地紧跟而来。
"你该劝劝爷的,现下爷忙着应付那些高手,都不来后边了,只有你才能找爷讲上几句话,你该做的!光是为这些年爷所供你的,你一点也不思回报吗?你一点感恩的心绪也无吗?"为了阻止裘蝶的步伐,白秀芝轻身一闪,便已挡在前方。
裘蝶没有抬头,眼光定在对方雪白裙裾上那朵精绣的银白梅花上,轻道:
"让开。"
自是不让。"你说话!"
"让开。"她抬头,苍白而柔美的玉容上,镶嵌着两芒莹然黑玉,那难得一现的威仪,与她的柔弱格格不入。
白秀芝心中不免一诧,但是并不在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千金小姐,对任何稍有武功底子的人都是不具威胁性的。
"我只要你一个承诺。你答应了,我自会让开。"
不。她什么也不会应。不会有第二个人可以来胁迫她的不愿!一个叶惊鸿已太足够!
想走,却走不掉,唯一的允许是在这边大眼瞪小眼。那么,就杵着吧!
白秀芝以为她绊住了裘蝶,可一刻钟之后,她不再确定是谁在绊住谁了。裘蝶就是不开口,虽无法走,可她也不开口,定定望着她,眼中没有半丝畏却。这让白秀芝心中打了一个突。她一直以为裘蝶是与世无争的懦弱性子,毕竟是官家千金出身,不幸沦落于江湖,苟活在刀光剑影中,没有吓破胆,也该是随时恐惧着的。
但,一个畏缩的女人不会有这样一双眼,一双目空一切、毫无表情的眼?
那么,这裘蝶,真正的性情究竟是……
"你们好大兴致。"
淡然慵懒的语句自不远处传来,打断了白秀芝的深思,也打破了这方僵持的沉默。
是叶惊鸿!
白秀芝立即看过去,但是裘蝶没有,眼光仍是低垂,动也不动。
在拱桥那方,一袭银灰锦袍的叶惊鸿像是正要出门,身边跟着刚被收入他身畔的千纤,像是要一同出门应酬。
"两位姐姐在赏春呢!真希望我也能很快跟几位姐姐相处愉快,爷一定也是这么希望的吧?"千纤娇语如莺啼,是一副能歌的好嗓子,任谁听了都要酥茫忘魂起来。
叶惊鸿没应她的话,缓缓走过来,笑问:
"想必今日的风景特别迷人,才让你们二位如此眷恋难舍。两位聊些什么呢?"
"没什么的,爷。只是一些女人家的体己话。"白秀芝淡下一张面孔,原本见着他的喜悦,立即被刺眼的"新人笑",给消蚀得涓滴不剩。
"你呢?"叶惊鸿问着裘蝶。
裘蝶抬头,不敢不正视他,轻道:
"喂鱼,赏花,谈景。爷想听更详细的吗?"这些个琐碎,他向来懒得多听一个字。
果然,他只是点头,转身就走。
"爷,您慢些儿,慢些儿嘛……"
叶惊鸿的步伐,对女性来说是大了些。就见千纤娇呼地碎步跟上,好不辛苦的追赶。
白秀芝银牙暗咬,瞪视着他们消失的方向,直到好久之后想到身边的裘蝶时,已经来不及。裘蝶已经回到蝶阁了!
那小小的蝶阁,其实是五处香居中最小最不起眼的一处,才一房一厅,连给丫头休憩的地方都没有,佐证着裘蝶向来不受宠的事实,但却没人看得透裘蝶与叶惊鸿是处于何种关系。
只有蝶阁,是不许任何人擅闯打扰的!
不管现下叶惊鸿专宠着谁,谁都不能仗恃着宠而对裘蝶颐指气使。
叶惊鸿对裘蝶有何意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裘蝶对叶惊鸿似乎有着一种奇特的影响力。这才是令白秀芝挂心的。
她不像其他两个女人,此时全心全意想着要如何对付新宠千纤,白秀芝心里在意的始终只有裘蝶一个人。
这种在意,必须要到她终于弄清楚叶惊鸿的心思之后,才会有搁下的一天。可……她能有弄懂他的一天吗?能留到可以弄懂他的那一天吗?
除了裘蝶,其他女人从来无法在他身边留太久的呀……
她不是裘蝶,那她,还能留多久?
※ ※ ※
如果叶惊鸿垮了,她们这些女子的下场会是如何?
埋首于女红里,漫游的思绪终是游移到白秀芝那些话上。
下场吗?不是被谁占为己有,便是被杀或驱逐,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吗?对她们这些弱质女流来说,江湖毕竟是男人的天下,被圈地于其中的她们,其实没有多少选择。
"又发呆?"
从敞开的窗口掠进一抹身影,定身时便是安坐在椅子上的姿态,彷佛已落坐了许久,连一丝尘埃都没惊动,人已来了。
来的人,当然是叶惊鸿。除了他,这蝶阁还有哪个男人能近呢?可他,这几日,未免也太常来了吧?她起身为他倒一杯温热的参茶,心中浮现这个疑问。自从他自富西城回来后,三天两头的便会来她这边过夜,有时清晨醒来,不意发现了他没带走的披风,才会知道他那一夜是在她身边休息的;有时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却也隐隐觉得他似乎来过……
总之,这些天来,他太反常了。这是为什么呢?
将参茶放在他面前,转身就要拿巾帕给他净脸,可是他一把抓住她,力道有些大,让她踉跄地跌进他怀中。
"爷……"她轻吟。
叶惊鸿一手搂着她,一手在她身上摸索。但不是为了挑情──他当然有纵欲的时候,但不常。只一下子就摸遍了她的脖颈、腋下、腰侧,她身上能藏物品、能裁暗袋的地方都摸完了后,问道:"给你的玉呢?"
她被他突来的孟浪给惊得脸都红透了,完全不见平日的苍白冷淡。急促道:
"在里边,方才沐浴完,搁在一边……"
"刚沐浴完?"注意力被转移,他就着她被扯开的衣襟口,鼻尖一凑,就在那一方嗅闻起来。"很香。"
唉,唉唉……这可怎么是好……她只能无措地任由他去。这些日子的他,愈来愈反常了,从他说要她给他生个娃儿那日开始,他就变了。
难不成,这些改变,都是为了要她生孩子吗?
"你……要娃儿是吧?"上仰的螓首让她的眼神只能游移在屋梁上头,似有若无的声音逸出唇畔。
凑在她颈子问的头颅一顿,模糊问着:"什么娃儿?"
显然他是忘了。
说不上是松了口气还是失落,她回答的声音里有一丝叹息:
"没什么,不说那个了。"他忘了也好,忘了那个儿戏之言,对两人都好。就怕他顽性一来,偏要她生出一个孩子哪!
她不想为他生下子嗣。就算不敢反抗他,心中真的是千万个不愿意。他这样的人……以及,她这样的人……都是不适合为人父母的。
由于看着上方,所以没发现叶惊鸿的鼻间虽是又凑入她衣襟里,但是那双眼,却是没离开她的面孔,对她的失神,像是知道了些什么,又在探查些什么。
她以为这样的沉默将会直到入睡那一刻,但是他却是开口了:
"你想过嫁人吗?"
嫁人?他说……嫁人?"没有。"这些年来,一直都没有。
"任何人都没有吗?即使是我以外的男人?"像是对这话题兴致浓厚,他继续问,没有放过她的打算。
裘蝶思索了一下,确定脑中还是一片空白,道:
"没有。"
他笑,气息喷在她颈子间:
"你这六年,真是一点也没长进。"
没长进?是吗?她并不太好奇他语中的深意。
"你一直是那个吓坏了的十四岁女孩。"他伸手扶住她后脑勺,让她不得不正视她,接着道:"虽然有点晚,但不是无法补救。"
什么?他在说什么?一副不怀好意的样子。她一颗心戒慎起来,小心望着他,就怕他来个什么惊人之举。
"该长大了,裘蝶。"
什么意思?
"你不是个女孩,早是个女人了。"
心,愈来愈慌,怕他嘴角那抹笑。通常看见他露出这种笑的人,下场往往凄惨……
"我不想等了。"他是这么说的。
然后,没在这边过夜,从原来的窗口飞出去,留给她一夜无眠,以及一颗惶然的心。
这叶惊鸿,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第三章
在凤阳城与定远城的交界处,有一驿站,叫"客尽欢",除了提供旅客与马匹休息吃住的服务外,还有一些活色生香的行当给男人们乐和乐和。虽不精致,但可说是酒色赌都具备了,所以这间地处荒僻的郊外驿站,常常是川流不息。而最近更是生意兴隆,简直是房无空间、座无虚席呀!脑筋动得飞快的驿站老板,马上差人搭了几十间草屋,克难的充做客房,居然也是供不应求。总之,这客尽欢驿站哪,近来是鸿运齐天啦,财源滚滚来,犹如泉涌一般!
拥挤的食堂一角,不显眼的角落,吃了八分饱的女孩儿开始左顾右盼地观察着人来人往。
"没见过哪个驿站这般热闹的,这里真奇特。"脆嫩的声音里满是好奇,搭着一张讨喜可爱的小脸蛋,让见着她的人都忍不住油然生起一股好感。
坐在她身边的,是一名看来成熟稳重的温雅男子,他的声音连同他的人一般听起来也是舒服得紧,是那种介于中低音调之间的嗓音。
"虽是如此,你也别净盯着人看,当心招祸。"伸手将她的小头颅给转回来,要她尝尝新端来的甜品。
小丫头低头喝了一口,也没说什么,就不喝了。继续用她那双滴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各形各色的人。本来是漫无目的地乱看,不过很快地被一处吸引住所有注意。
在门口,两方人马发生一点摩擦,气氛一下子转为剑拔弩张。一群刚从对面赌坊灰头土脸走出来的年轻人,在进入食堂时,与一位正要走出去的男子差点撞在一块,不过男子警觉,没与他们撞着,便已闪开三尺──看起来是个练家子。
理应没什么事的小插曲,却在几位青年的叫嚣下,门口那边顿时成了众所瞩目的焦点。
很明显的情况,这几位在赌坊输得精光的年轻人,非常迫切想要找一只肥羊来赚一些翻本的钱。而此时那位独自一人且穿着不俗的男子正是上上之选。
"你别想走!"七八个年轻人很快地围成一个小圈圈,将男子困在其中。"大黟都看到了,你这小子冒犯了我牛大爷,你自己掂掂合算合算,该给爷儿们多少补偿。随意给个千儿八百文钱,我们也是不计较的。"
男子面无表情,只道:
"让开。"像是眼前的地痞恶少不过是苍蝇臭虫之类的小东西,嫌恶有之,倒是看不出分毫惧意。
"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你这孤陋寡闻的小子,分明不知我们'定远八哥儿'的厉害,我牛──"话未完,一记飞腿将那个牛恶少给踢到数尺之外哀嚎。
"牛大!"几个人厉声大吼,接着便是齐攻向中央那位吧羊。心知此人不是寻常的商人,而是个练家子,头皮发麻之余,总得讨回一点面子,否则日后这驿站,还有他们哥儿们作威作福的份吗?何况他区区一个人,岂敌得过七八个人联手?不怕的!
"弟兄们,上!给他一个教训……"先是这样的起头,然后是"哇!"、"呜……"之类的痛嚎,很快为"落花流水"四字做出完美的注解。
胜利的一方,也没说些什么"不知死活的东西,这次大爷就饶了你们"之类的胜利宣言,便默默转往系马的那边。原本事情理当这么结束,可就是有人不肯罢休,只见刀光森冷一闪,伴着一道黑影往那人背后招呼而去,眼看就要偷袭成功──
"唔!"一声闷哼,那偷袭者还来不及将短刀刺进男子身体,便已被一道劲力给点在当场,就见他──自称牛大爷的人,双手交握着匕首高举过头,身躯呈现奔跑的动作,一脚在地、一脚正要跨出,好一个金鸡独立式。可惜他的姿态看起来危颤颤地,随时可能跌趴在地、牙崩骨散,模样实在不太帅。
男子动也没动,可见出手的人不是他。
男子暗自散去左手凝聚的内力,回身看了眼牛姓男子,然后再望向食堂内。此刻食堂内一片安静,皆把注意力放在外头的打斗上。在众多看向他的估量眼光中,男子还是寻到了那双含笑的眼,也很快认出来那人身份,是……邵十三?
才想着,邵离已经走出来,身边还跟着两个人。那路奇自是不陌生,但是怎会有小丫头?邵十三的身边从不纳闲杂人的,而他看来,这孩子就是一个不太经用的的闲杂人。难不成他看错了?
"别来无恙呀,孙庄主。"那头,邵离已然拱手招呼。
被称做孙庄主的男子也拱手回礼:
"过得去。久违了,邵会主。"
邵离苦笑:"请称在下邵离即可。"
那个被称为孙庄主的男子把眼光留在小丫头身上,多看了好几眼,除了显示出他的讶异之外,又像有些什么别的情绪……
"这位是?"他问。
邵离将小丫头牵过来介绍道:
"她叫湛蓝,是我的义妹。蓝,这位是'擎风庄'的主人孙达非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