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父亲在叶惊鸿逐渐强大之后,愈来愈戒慎,知道这头亲手养大的猛虎,终有一天会反扑。猜得很准,但时间抓得不够正确,父亲以为叶惊鸿会在做好准备之后了对抗他,但他对这个徒弟显然了解不够深,因为叶惊鸿做事情是随心所欲的,抓到了机会,哪管实力够不够?何况……叶惊鸿不怕死,也不在乎失败,但她的父亲恋权,一个恋权的人自然是怕死的。
人当然都是怕死的,就因为不想死,所以更该为了活命而深思熟虑、计画准确。就像她,被叶惊鸿逼到不得不除掉他,否则自己没能活命。这是燕楼的生态,他们的人生,不是杀人,就是被杀,而,当领头的人不再是武艺第一之后,下面的人随时可以挑战推翻。
她不恨叶惊鸿斗倒她父亲,因为这规矩正是她父亲订下的。她父亲曾有七个出色的徒弟,然而即使是不想争尊位的人,也会被逼得不得不去面对一次又一次的杀伐斗争,父亲只想留下一个最强的徒弟,次要的自然就该淘汰!
最后师门里,活下来的只有叶惊鸿与她,既然鼓励自相残杀,父亲当然没有安然自外的哩由,纵使他自己没料到这一点,也不相信自己会沦落到被歼灭,但叶惊鸿以实际行动贯彻这个想法,毫无愧疚地弑师。
父亲的死,只不过是叶惊鸿在一场对决上的胜利而已。没有什么仇不仇好算的,成王败寇不正是这道理?
叶惊鸿后来留下父亲一丝残息,让他看起来像是病故,也算是尊师重道了。
现在,这是一场她与叶惊鸿的战役!
如果说师门的教诲是──最强的人才能活下来。就不许她有特权例外,她以前不明白,以为叶惊鸿只是故意刁难她,现在她知道了,叶惊鸿要她以实力证明她是能以真本事活下来的。"水浩瀚的女儿"这身份,庇佑不了她什么,只有水浩瀚本人才会以为这身份很有用,为了以防万一,更是主导他们两人的婚事,认为叶惊鸿会在这样的关系下,终止内部斗争。
天真,失算。所以失败!
她不能心软,不能失败。面对叶惊鸿这样的人,她不能有一点失算,好不容易等到他武艺尽失的时刻,若不能趁此杀掉他,那么日后赔上的将是整个燕楼人的性命!
"楼主,'灵耳'莫聪求见。"啸风堂外,右护法刘先明通报着。
"请他进来。"水柔柔起身,对着疾行进来的莫聪道:"情形如何?"
莫聪是一名长相平庸至极的矮小中年男子,他长得毫无特色到一般人就算与他打过十次照面,仍然无法记起他的模样。
"水楼主。"莫聪抱拳为礼。
"外头情况如何?"水柔柔问。
"正在搜寻叶惊鸿的人共有三组人马。自诩正义的五大世家三大山庄率众约一百人已往城外找去;另一派是先前与叶惊鸿有过节的仇家,以神火帮、摧情宫为主力,约有五十人;最后一组,较为零散,专为冰魄寒蝉而来。这三组是主要的,至于其他个别行事的,在下还没掌握住。"
"摧情宫亦无所获吗?"水柔柔凝眉。
这摧情宫,正是昨日在客栈外布满弓箭手袭击叶惊鸿的人马。自摧情宫的副宫王丧命于叶惊鸿剑下后,摧情宫主残情玉自然便成了水柔柔的盟友。无时不刻想着要替师妹报仇,水柔柔提供的是叶惊鸿的行踪,倒没料到这么快能奏效!
毕竟,谁会料到叶惊鸿竟突然被下了毒,失去功力呢?
"是的。昨日摧情宫出手时,在下也同时调来了高手,欲趁他功力全失时杀掉他,可惜当时与他一道的人武艺高强,很快地全身而退。"对此,莫聪非常扼腕。
"没法查出当时与他一道的人是谁吗?"
"我查过潇湘客栈的住客名册,里头除了一般的普通人之外,是有几个江湖人,但是那些人都不是济事的角色,不可能有本事带走叶惊鸿。"莫聪自从接下水柔柔的委托之后,便带所有的子弟兵进驻定远城,而他本人更在潇湘客栈谋了份差事当跑堂,以便随时掌握最新消息。
他在江湖上有"灵耳"之名,不只是因为他消息灵通,而是他练了一门奇功,让他耳力灵敏到即使在吵杂的人群里,依然能准确找出最细微的虫吟自何处发出,丝毫不被杂音干扰。
昨日他在楼下跑堂,没意料到叶惊鸿竟会突然来到,直到他瞧见叶惊鸿身边的近侍──同时也是水柔柔的人,在门外对他看了一眼后,他才知晓叶惊鸿人在此地。立即运功在重重声浪里寻找属于叶惊鸿的声音……当他终于找到时,正好听到一个大消息──叶惊鸿中了软筋散!十日之内功力尽失!
这个天大的消息立即让莫聪冲出门去调兵遣将,这可是唯一能顺利除掉他的大好机会呀!事不宜迟,他立即让人通知水柔柔,同时也把人手找齐,一举攻进那小轩厅里,根本没来得及去详察里头除了叶惊鸿之外,还有哪些人!
谁会想到去查那些名不见经传的人呢?他莫聪在潇湘客栈当差,人来人往无一不识,他们的斤两几何,都是了若指掌的,里头根本没什么高手好注意的,但……正是因为这样自大的笃定,使他功亏一篑!
有些真正的高手,是偏好隐姓埋名的!
"据闻武艺再高强的人,中了软筋散,即使服用了解药,也得等三四天才恢复得了功力。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不管如何,我们都得在三天之内将叶惊鸿找出来。"水柔柔一时也想不出这些来到定远城里的高手之中,有谁愿意帮助那声名狼籍的叶惊鸿?既然想不出,还是别在这想法上费心了,找到人要紧!
她知道,一旦错失掉这个机会,将会使自己陷入绝大的险境里。
"莫聪,你继续派人盯着那三组人马,随时保持联系。"
"好的。"莫聪拱手退下。
等啸风堂里只剩自己人时,黄河堂口的堂主朱义之报告道:
"小姐,已经查出孙达非的下落,他劫走裘蝶这两日,一直落脚于郊外的别业,不过今日突然吩咐下人打理行囊,听说准备带裘蝶回凤阳故居。"
水柔柔扬质问道:
"孙达非知道昨日发生于潇湘客栈的事吗?"
"今日一早,别业里的总管已经告知了他。或许是因为如此,孙达非才突然下令打李行囊吧?"朱义之猜著。
水柔柔点头,想了一下,道:
"备马,我得去探一探她!"
※ ※ ※
请城里首屈一指的织纺日夜赶工,总算在起程前将满满五大箱的衣服给赶出来了。
共有五十套簇新的衣裳,虽已是初春,但是天候仍冷着,所以这些锦衣华服大多算是冬衣,其中一套雪白锦裘,绣着白蝶花样的,正穿在裘蝶身上呢!整个人看起来真是个美丽富贵的玉人儿,扎扎实实的大家闺秀样。
有两名丫鬟忙着替她打理衣物,嘴上还甜甜地赞美道:
"小姐本来就很美丽了,穿上这适合身份的衣裳后,更是国色天香哪!简直是仙女一般的人物呢!"
"可不是吗?刚刚爷儿只看了一眼,就呆掉啦!我银儿来这宅院里上工一个月以来,还没见过我们那严肃的主子露出这般傻样的哩。巧儿,你说是不?"
那个叫巧儿的丫鬟立刻应道:
"是呀!我们老爷好凶的呢,平日更是大半天也不说一句话的,真是吓人,只有见了小姐你之后,老爷的话才多了起来,还会找我们殷殷垂问小姐的起居状况呢,就怕你有什么不妥贴,而我们服侍不周的!我跟银儿哪敢呀,是不?"
小丫头们在一边叽叽喳喳说着,兴奋得像是自己才是收到这些华服馈赠的人,完全不因裘蝶的淡漠而减了些许喜悦。
可是裘蝶能保有的清静也没太久,丫头们服侍她这几天来,摸清了主子只是爱静,不会对仆人疾言厉色之后,讲话也愈来愈大胆啦!尤其是那个叫巧儿的最是大胆,见本来在一旁忙的总管离开后,立即偎近裘蝶道:
"小姐,我瞧爷儿很是心仪小姐耶!会不会带你回凤阳之后,便向你提亲呢?"
裘蝶不答,起身住房外走去,她门外的庭院里栽了许多春花,如今正盛放着呢。她凭着栏杆望将过去,眼光被几只粉蝶儿吸引,随着它们身形匆高匆低地移动着。
"小姐不会不晓得爷儿的心思吧?何况爷儿长相英挺、身家丰厚,又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英雄……"巧儿不死心跟过来。
裘蝶眼光一顿,定在一朵红花上好一晌,才偏转脸蛋看向一边的丫鬟,这丫鬟瞅着她看的模样好探索呀……
"我……该明白他的心思吗?他又是……什么心思呢?"声音一迳是那般轻冰微薄,隐约有着微微的自怜自伤。
"哎哟!小姐,你别佯装不知啦!我家爷儿端差没把一颗心刨出献在你眼前请你笑纳啦!你又何需这样矜持着呢?"巧儿粗鲁说着,一点也不知何谓含蓄。
裘蝶似嗔非嗔地瞪了她一眼,不再说话了,低下头,有着淡淡的忧愁。
巧儿大剌剌继续道:
"只要还长着一颗心的,莫不教我家爷儿的疑心感动啦!除非是心有别属,否则小姐你没有理由不接受这一份感情呀……哎呀!不会是给奴婢说中了吧?小姐,你心里有别人?!"最后以一句尖呼作结,眼珠子定定盯着裘蝶看,一瞬也不瞬的。
裘蝶的反应像是突然被蜂螫着了似的,差点跳起来,回应的声音有些高扬急促,像在澄清些什么似的──
"胡说!我……我一个未婚姑娘家,心里怎会有别人!这话……你、你可别对孙公子胡乱说去,坏了我名节!"
巧儿像是被吓到了,赶忙屈膝一福幅,道:
"奴婢知道错了,请小姐别怪罪奴婢。"
"你们收好行囊就下去吧!"裘蝶脸色仍冷,不愿再看到她们似的,往右方的月形拱门走去,那边种着桃花,正盛开着。
留在原地的两个奴婢低声吵了起来──
"巧儿!你真是胡来,当心老爷轰你出去。"银儿骂道。
"哼。"巧儿像是完全不在乎。
"你这是什么态度?要不是这些天爷儿想让小姐过得更舒适一些,哪会突然多招你这人手进来?你要是继续这样,等老爷小姐去凤阳之后,总管一定会撵你出去的。"
"哼!"又是一句哼,完全不在乎的样子。
这样的狂妄,教银儿都惊呆了,连生气也忘了……
※ ※ ※
"你过得不错。"
桃花园里,一身白色劲装的水柔柔正对着一身白色锦裘的裘蝶。
彷佛在那边等待已久,水柔柔身子依着桃花树,定定望着眼前那个脸色染上红润丽色的美人儿。
裘蝶力持平淡,但掩不去眼中的惊慌。
"小姐……"她虚弱唤着,像是不敢相信水柔柔居然会知道她人在这里。
"别担心心,'他'并不知道你在这里。"
"那你来是……"
"我来,是为了告诉你一个消息。"水柔柔走近她,缓慢地道:"叶惊鸿此刻生死未明,燕楼的新主是我。"
"呀?!"她一震,连退了数步。好久说不出话来。
"你──还不知道这个消息吗?"水柔柔问。
裘蝶眼儿没眨,愣愣地望着水柔柔,木头人似的摇头,不知道是在回应水柔柔的问话,还是犹不敢置信。心神恍惚地喃道:
"他……生死未卜?怎么可能?他一个这样强悍的人……"
"你担心吗?"
裘蝶无言,眼中闪过许多情绪。似怨似忧、似喜似嗔,千思百转,层层叠叠的复杂难辨。
"你希望他就此死掉,还是希望他活着?"
"我当然……"冲口出这几个字之后,下文却无以为继。"她当然"着什么泥?
同是女人,水柔柔对她的反应很能理解。她认为自己是了解裘蝶的!
"不管你对他是什么感觉,害怕也好、感怀也好,我只问你──如果叶惊鸿找到这里,你会救他,还是救你自己?"
"救我自己?"她微微惶然地看水柔柔。
"你该了解叶惊鸿,除非杀了他,不然他不会允许别人好过。他的死,不只能让我活、让燕楼生存下来,也能让你重新过自己的人生。"水柔柔轻轻拈起她身上那以白貂毛皮滚圈而成的衣袖下缘。"这,不只是锦衣华食的未来,还保证着一个正直男人的爱,备受尊荣宠爱的人生。"
裘蝶的眼光着看向那白貂毛,身子轻轻颤抖,不知是畏寒,还是为了其它些什么的。
"你爱上孙达非了吗?"水柔柔看她一眼,问得漫不经心。
裘蝶咬着下唇,老实摇头:"还没有。"
突然笑了出来,水柔柔原本就绝丽的面容更加显得难以逼视。
"但你愿意接受这样的新生活是吧?"
"我……不确定。"
"其实你确定,但是你仍然害怕着,对吧?"水柔柔不再看她,偏转过身,抬头往天空望去。淡然地道:"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可惜太过张狂,逼人太甚。为了制造事端,不惜摧毁已经成就的一切。这种无情又不怕死的人,留他活命,对燕楼,甚至是对江湖,都是祸害。我不会忘记他,相信你是。这个男人就算死了,也让人永生难忘。裘蝶,我不杀你。"
"是吗?"裘蝶像是毫不在乎自己性命受威胁。
"原本我应该要的。因为你是叶惊鸿心里唯一看重的女人,不该留你活命。但因为孙达非,所以我不杀你。我要你嫁他,作为对叶惊鸿最后的报复。"
"我不是你们的棋子!"她冲动低叫着。
水柔柔冷道:
"比之于叶惊鸿,我仁慈多了。你想跟着孙达非过新生活,我顺你愿。可不若叶惊鸿那样,只要一个兴起,动不动就爱逼迫人,将人逼到死角里去。"她勾起裘蝶的下巴与自己对视。"好好活下去,裘蝶。接受孙达非给你的幸福,去爱上他。这才不枉我放过你的性命。为叶惊鸿那种人守贞不值得,连掉一颗泪都是浪费。"
裘蝶的眼神茫然,即使面对着水柔柔。心魂却不知道飘到哪里去……
"回凤阳吧!永永远远离开定远,就当你这六年作了一场恶梦!"
水柔柔放开她,转身离开。
留下裘蝶呆坐于地,任漫天飘下的桃花办淋了她一身,久久回不了神。
然后,她举起双手捂住脸孔,深深地、深深地……吁了一口气。
※ ※ ※
"你气我吗?"湛蓝问着叶惊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