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咻"!
一柄飞刀破风而至,"笃"地一声,笔直钉在树干上。
飞刀余力未消,抖颤了好一阵,折射出刺目的日光,恰巧映在一张惨白的娇容上。
僵直在树木前方的女子,动也不动,魂飞魄散得甚至不知道当那利刀擦过她脸侧时,削下了她右方耳下的一撮秀发;且剑气更是让她雪凝般的秀颊,画出一条细细的血丝,凝聚成滴,滑落了下来,沾在她雪白的衣裳上,立即宣染化开,像是一株开在雪地里的红艳花蕊,而那花蕊,恰恰染在一只锦绣的白蝶下,微风飘起,花摇蝶舞,好一幅景致……
但种种风情,没人有心思欣赏。
即使那饱受惊吓的白衣女子是这般的细致美丽、我见犹怜,可在场的人──或是说,在场,而且还活着的人,谁都没有心思去管她的一切!不管是她的美丽或她的饱受惊吓,更别说她那撮被削下的发,以及微不足道的血丝了。
比起眼前的修罗地狱场景象,其它种种,还有什么重要的?!
很多、很多的死人。死状凄惨的死人。尸体分布极广,广到超出死亡的实际人数。
全尸,是唯一的慈悲。
最后一声厉嚎传来,她猛地一震,来不及看过去,一颗头颅已经滚到她跟前来!失去身躯的头颅,双目偾张,正视着她。惊恐,是他最后一抹表情。
恶……呕恶……
她反胃,但空虚的胃,还能呕出些什么呢?只剩苦惨的胆汁不断的冒上来,苦透她的身心。她抖得连抬头的力气也没有,就算有,又哪来的勇气?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眼前现下,若是一同被杀了,好像才是一个应该的结局。但是……
那个人,连看她一眼都没有,将手中的长剑一挥,附着在剑上的血液在半空中滴净,当剑插入背后的剑鞘里时,剑身已然银白无垢。
似乎这样,便已完成他来此的目的,他俐落跨上马,就要住另一边奔驰而去──
别走……别走呀……
她心中微弱地低吟……不明白自己怎敢、怎会、怎能就这样对那创造出人间地狱的男子,产生这样的呼唤,荒谬地兴起这样的依赖?!
可……她能怎么办?她只是一名弱女子呀……
别走!求求你别走……
若你没让我成为冰冷的尸体,就不该放我在这满是尸体的地方……
别走……
第一章
"燕楼"的内部斗争从来没有偃息过。
前任楼主水浩瀚在世时,放任他的徒弟自相残杀,因为他坚信能在险恶环境里活过来的人,才是唯一的菁英,才有资格向他争取楼主之位。
燕楼,是一个拿钱取命的江湖组织,既是这样一个嗜血组织,它的领头就不能是一个毫无功绩、无法服众的人。通往楼主之路,绝对是腥风血雨、踩着阵亡者的尸体当阶梯,进而登上宝座。
杀伐是被鼓励允许的!只要你有意角逐楼主,就必经这样的路;若你不想走这一遭,那就选边站吧!押宝于你想效忠的那一方,一旦押失败了,就是跟着身亡而已。
只不过,水浩瀚这辈子最大的失误是,他没料到当竞争的杀伐结束之后,他竟是接着被挑战的人!被他一手养大的接班人,挑战、夺权、一步步蚕食势力,一班人根本不耐烦等到他百年之后再顺理成章接位。
他胜了,便要取得他获胜时该得的奖赏──楼主之位。马上!
被挑战,被斗倒,直到死亡那一刻,水浩瀚的权力被剥夺殆尽,饮恨而终。
而这样,并不是结束。
燕楼内的波涛暗涌,正蛰伏酝酿着。
不管密谋着分裂或是权力重新拆解新分配,新的的事端,必然会启开。
而现在,也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平静而已。
※ ※ ※
叶惊鸿有许多女人,纵使他其实不是个沉湎于色欲的男人。
"奴家千纤,今日特来给姐姐请安。"一名身段迷人、面容姣好的女子,婷婷然弯膝一福。
这是一个很甜美的女子,连声音都是酥人心魂、娇媚入骨。就算是英雄铁汉听了,怕也要当下气短起来,再也记不起啥豪心壮志啦!
但是,被这个美媚地女子恭敬请安的人──一名女子,却像是半分感觉也没有,没有停下步履,缓缓地在两名丫鬟的簇拥下,持续她的行进速度,春天的花海兜拢在她身侧,漫天飞舞的各色彩蝶,妆点出春天活泼亮丽的景致,让那名置身于其中的白衣女子,被烘托得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一般。
穿过花海,莹白裙摆消失在拱门的转弯处,留下满园春色兀自喧闹……
"哼!"冷冷一哼,那名始终行着礼的女子千纤,这时才直立起身。"得意个什么呀!也不过是个过气的。"
"哎!小姐,这可不是这么说。到底她是个大妾嘛!楼主平日压根儿不管后头女人家的事,一旦有什么纠纷,都是听蝶夫人的话作数,谁敢不多巴结她一下哪?!"旁边服侍的丫头提点着自家主子。
这些传言,千纤在进燕楼之前就已经有所耳闻了,可她就是不服气。
"什么大妾?楼主什么仪式都没给她办过,充其量她不就跟咱们大夥一样,都是侍妾罢了。她根本不受宠不是吗?"这是最令她百思不解的地方。
从不见这位蝶夫人特别被宠幸过,可她就是被楼主默许了治理"后宫"的权力。真是不服气!她又不是正妻,凭什么身份高人一等?
丫鬟忙将她从膳房打听来的种种说与主子听──
"可听说楼主锺意她的不吵不闹呀!蝶夫人不争宠又忠实,也从不在楼主面前说三道四,这就是她还能待在燕楼的原因。"
千纤闻言,想了一下,道:
"那就是说,我无须当她是威胁喽?"
"当她是管事的不就成了吗?横竖凝不着小姐的路。"
说的也是,又不是楼主宠爱的女人,还费什么心思斗她?赶紧把自己打扮得美丽无双争取绝对的注意力才是正事。千纤轻哼了声:
"等我成了夫人,第一个就是要撵走她,什么德行嘛!高高在上的。"
"可不是吗?没多少好日子过了,也不多多计量,真当燕楼要养她一辈子吗?"丫鬟当然极力应和自家主子。
主仆俩扭身往另一边的月牙门走去,不时还传来对蝶夫人的冷言苛语──那模样神情,就跟其他的女人一样。
※ ※ ※
六年了,跟在他身边六年了。呵……已经六年了呀!
一个有主儿的女人,已经二十岁的女人,她是怎么过生活的呢?给夫婿小儿绣绣花、裁裁新衣?每天想的都是下一顿膳食的菜色配料应该如何?要是在官家,还得费神想着要如何帮夫婿打点疏通仕途之路,往夫人帮下手,务求自家官人的一路顺遂……
但不是,她不是。她只是一个江湖煞星的女人,连妾也算不上。
所以她不为别人绣花、没替人裁衣。什么也不为他人做,也没这个必要,要真是做了,才叫做自讨没趣。
这样的日子呀……能一直平淡下去,也真是福气了。就算别人对她议论纷纷、指指点点,又怎么样呢?那些人横竖与她是没干碍的。在燕楼里,除了叶惊鸿,大家又在乎到谁了呢?所以她,不过是随俗了而已。
她是裘蝶,叶惊鸿第一个带回燕楼的女人。那年她十四,而他二十二,都没有足够的成熟,与正确的判断力──
她不该跟着他回来;而他也不该带她回来的。
可是,一切就这么着了,然后牵扯到今天。
有时他来她房里,不见得是索欢,通常是带着疲惫,然后搂着她,在床被之间沉寂独思。怀里有她,彼此心却好远,相依偎,只是取暖。
他们的关系,比较像是在茫茫人海里最孑然的两抹孤魅,偶尔撞击在一块,就会习惯性相依,不需要有感情的。她是孤独一人了,寄身于天地之间,哪里都一样,不会温暖的。就像她偏冷的体质相同。叶惊鸿也是冷的,这一个她从没了解过的复杂男子,身子总也是冷凉。在冬天时,他们总要偎得久了,才能逐渐温暖起来,在那之前的适应,其实并不宜人。
她的活动范围通常不出"蝶阁",这蝶阁小小的,不过只一问卧房与一间花厅,没给奴仆歇息的地方,晚上自然也就没有丫头陪睡壮胆。当初她就没跟他要,还需要壮什么瞻呢?在她见识过修罗地狱场之后,人世间还有什么可惊吓到她的呢?通常晚膳一用毕,她便让丫鬟退下歇息了。留下一盏灯,陪伴自己。
会不会这样的简单平静,也正是叶惊鸿要的呢?所以他没让太多人来这边走动。他是太警觉的人了,任何风吹草动,都能惊醒他,可人总不是草木,再顽强厉害的人,也是需要休息的,所以这里,正好给他休息。
丫鬟间都传说楼主极少来她这儿,可她们却不知,叶惊鸿总是夜深人静才来的,坐躺在她身边,有时即使只是假寐,也算是真正歇息了……
"又发呆了?"低沉的声音投入寂然的暗夜里,像石子穿越古井波心,晃起一波波微荡。
是深夜了……她恍然回神,怎么这么快?记得才刚刚吃完晚膳的,怎么才坐下会儿,夜已经深了?
他总是在深夜里到来,那现在,是深夜了吧?
她站起身,将手上原本绣着的鞋样放进绣篮里,第一件事便是替他把外袍脱然后拿巾帕给他洗脸。虽是春寒料峭,但是他从不用温水洗脸的。他这样的随时处在危机中,并不允许自己有太多的享受。他以前说过,享受是堕落的开始。
他随性靠坐在床缘,眼光跟着她的举止移动,直到巾帕覆上他面孔,慑人的视线才稍止片刻。巾帕移开后,她才又对上他那双比别人颜色浅些的眼珠子,他总是这样直勾勾看着她,虽然已是很习惯了,但有时没太多防备,还是会教他给看心慌。
到底他在看些什么呢?这是她心里多年的疑问,但却不想问出口。他与她之间,无须太多交心与了解。
"你常发呆,是在想些什么?"难得的,他今天竟会这么问。
她微怔,声音细细的,与静夜融成不起眼的一体:"没什么的。不是什么有用的事……"
"什么事情,又叫做有用了呢?"他笑哼,一贯愤世嫉俗的轻慢神色。
她在桌几与梳妆台两边磨磨蹭蹭,就是不想在他未闭上眼时靠近眠床。清醒的他,还是保持一点距离的好。
虽然跟了他六年,没有更加亲密,只让她面对他时更想逃……她想,每一个够了解叶惊鸿的人,都会希望从未与这个人有过交集吧?无论是在恩或怨上。他实在是一个太难对付的人呀!
她的小伎俩没有得逞太久,因为他开口了:
"过来。"
不想过去。但,怎敢违拗?就算有很多理由可以推拒,她也说不出口的。于是,她垂下螓首,缓缓走过去,他坐在床的外缘,那也就是说,她必须爬过他,躺到内侧去。
有些认命,她一双莲足摆脱了绣鞋的包覆,才屈上一膝上床榻,便落入了他冷凉的怀抱……呀!今夜他是锺意体肤相触的。心中微叹,身子顺从地在他怀中柔软嵌合,由着他去。
一屡劲风弹灭了烛火,满室的阗暗,是他喜欢的色调。
"你实在是个适合我的女人。"他在她雪白的耳廓边缘舔舐,让她无法自己地微颤,总是禁不住他恣意的逗弄,像是把她当成什么稀奇好玩的宠物一般测试玩弄,只要兴致一来,往往乐此不疲。
不,她一点也不适合他!从来不!
心里这么驳斥着,但是却一个字也无法说出口。
"怎么不说话?"他问。
"……要……说什么?"她微弱地问。
"说说一些女人家的琐事,说一些日常生活的不满或者是抱怨我多给了哪个几疋布、又是多给了哪个几两月钱。"不舔她了,将她身子扶正,鼻尖相触。屋内这么的暗,可是他那双眼却像是无所阻碍,能笔直从她眼里透视进她心坎里。
裘蝶想保持沉默,可却也知道,他一旦问了话,断不容许别人以沉默来搪塞他。也许他正在为女人烦心吧?正需要跟她说说话来纡解一下吧?
只好道:
"爷……究竟是多给了哪个布?多给了哪个钱?"要她陪着玩兴师问罪这事儿,总得先提点她个主儿吧?她才好照着他要的说下去。
不知怎地,他笑了。像是她已经说了什么取悦他的笑话一般,让他如此的笑不可抑。因笑而起伏的胸膛震动着她的身子,她不习惯这样的触动,于是悄悄地将身子滑落于床的内侧。也许等他笑够了,愿意放她一个好眠吧?
可惜叶惊鸿没有放过她的意思。
"既然你消息如此不灵通,那就由我来提点了。住湖边的那个红头发的,还有住竹子里那个不吃饭只喝露水的,你有印象吗?"他的女人不多,大概六七个吧,不过他叫得出名字的只有她──裘蝶。
因为好记,也因为她是他的第一个女人,在一个很奇怪的情形下,两人兜在一块,说不上好或不好,就是这么过了这些年。
"听说她们最近很受宠,分到的物量也就多了。"他平平陈述,感觉是事不关己。
"听说?听哪个谁说?"她问。
"我也想知道是哪个谁在说,而又是谁允了她们多拿的特权?"
裘蝶沉默了下,想起两个月前他不在燕楼里,几个女人趁机来烦她,非要她给些物质上的好处才肯罢休。她懒得处理,叫管事把她分配到的布匹绸缎以及银两给分出去,然后关上蝶阁的大门,谁来求见部下开,好不容易耳根才清静下来。看来她做得不够周全,让他知道了,也被这个烦到了。
"你怪我吗?"她问。"怪我把东西分出去?"
他转身,她眼一花,螓首已被安栖在软枕上,而他居高临下,还是这样咄咄逼人。
"你该知道,这种事开了例通常后患无穷。"
但当下若不这么做,她的耳根不会清静。何况她们要的不过是一些身外之拘罢了,计较些什么?
"没关系。"她只能这么答,被他的气息扰得自己心都乱了,有些无措地别开小脸,想躲开一些什么暧昧,但其实这样做不过是徒然,自己也是知道的……
"你还有什么事是觉得有关系的呢?"他问,然后自己笑着答了:"是了,你孤身一人在世,除了一条命,也没个其它了。可你连命也不在乎,像是随时欢迎老天取走一般,这样的人,就算天下至宝放你眼前,也可随时丢弃吧?!"
他今天……为何这般多话?这样的兴致所为何来?她不懂,于是更加小心。
"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