婶母的一番话成功地打碎了他所有的痴心妄想,教他再也无力去争辩。
祝夫人轻叹了口气,又道:
「现下最要紧实际的是,别教你买下恬静居的心愿落空。你别去管谁会来收妖作法了,以你一个月十两银子的收入,怕是真给你叔父刁难着了,不如这么着,婶母这边有些钱……」
「婶母!」祝则尧连忙趄身回绝:「侄儿承诺过叔父要以一己之力买下恬静居的!既已承诺,断不能违背,侄儿一定可以做到的。」
「则尧呀……」祝夫人摇摇头,一时无言。
「请原谅小侄的无礼。」他躬身告罪,意态坚定。
「你啊……真像『他』啊!」幽幽的轻喃,却是一直不语了。
祝则尧疑惑地抬头望了婶母一眼,不意却看到婶母满是迷蒙的表情,还带着依稀仿佛的少女红羞……
「想当年,我会嫁过来,还不是图着每日可以看到『他』这一点,『他』既是没娶妻的意愿,那么当『他』的弟媳也是好的,能看着他最重要嘛。全城的女人都迷他的……他啊,淡泊名利、风度翩翩、重信守诺,又、又那么俊!你那大熊般的叔父跟他一点都不像。呀!想当年……」
祝夫人一迳地回忆着想当年,自个儿想得很哀愁又很快乐,都忘了祝则尧的存在……
祝则尧静静对她躬身行礼,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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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他这五年来揽了不少银两。
只不过那些个「不少」,若想拿来买宅子,还是不够的。但他相信再努力个五年,必然可以存得他所需的五千两……
祝则尧策马欲前往东林街口,却因不经意看到了一辆眼熟的马车而转向往市集过去。
娄恬?她怎会在这里?
这几天他不敢与她多做接触,只约她看宅子。看宅子的过程中,他发挥天花乱坠的本事拚命说话、眼晴瞟天瞟地就是不敢瞟向她一丁点——纵使还是有克制不住偷看的时候。然后,看完了宅子便借口忙,马上告辞,不敢去看娄恬脸上是什么表情,是否对他有着深深的失望?
他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已然不是用「欣赏美色」这四个宇可以为自己开脱的了。
他已经太过、太过喜欢她了!
她的美丽、她的香味……最最致命的是她的温柔聪慧!从没人可以一眼看穿他,还让他这么的狼狈。
娄恬呀……
一个可预知的错误,即将重蹈的深渊。他知道的……他知道的……
「娄小姐!」在距马车一丈远的地方,他跃下马背。
娄恬与丫鬟丽人正等在一处卖糕点的铺子前面。听到他的呼唤,一同转头看向他。
「祝公子?真巧。」娄恬隔着面纱点头,很有礼的声音。
虽是有礼,但也极度冷淡。祝则尧讶然地发现这一点,然后很快地心慌了!她生他的气吗?气他这一阵子的冷淡闪避吗?
「你……出来逛市集?」他问着,努力想透过遮掩牢密的白纱,瞧清她的表情,想知道她是否恼着他?
娄恬平淡地点头,也没说话。这时丽人就开口了:
「祝公子,你应该有别的事要忙吧?可别教我们耽搁了,我们也要走了。」将钱付给小贩,丽人扶着小姐,就要走了。就像面对的只是普通有过一面之缘的路人一般,施舍一个笑,然后各自别过。
丫鬟表现出的热络或冷淡,来自小姐的态度授意。祝则尧知道娄恬是打算只当他是普通的掮商,没有其它的了……
也许,这样比较好,这样才是正确的……
「小姐!」但是身子制不住!他快步闪到娄恬面前。
「咦?还有事吗?今日与祝公子并无看屋之约是吧?」依然是丽人说话。
祝则尧凝视着娄恬;他知道这都是他的错,会得到这样的待遇全是他咎由自取。他早打定主意了,隔开些距离,放过自己。可是……当她真的对他冷淡时,心痛却超乎他所能想象。他该怎么办?
「走了,丽人。」娄恬对丽人说。
「是。」丽人扶着小姐越过祝则尧,也不理他,上马车去了。
祝则尧只能呆呆望着她们远去,人走远了,心也远了……
这就是他要的吗?是的,这正是他必须要的。
他身上有这么多的不快乐,扛着这么多的负担,个性已然被扭挤变形,分不出是阴沉还是轻浮……可以确定的是,这样的他不该去耽误任何女子,尤其是这么美好的她。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背过身,跨上马,往反方向而去,把原本已经够远的距离拉得更远更远,远到再也没他能妄想的天边,也许,心,就不会这般痛了,是吧?
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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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你们好乖,都给你们吃。」丽人坐在一块横木上,大力分送零食给十来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子们。
这就是她们方才去市集的原因了。
娄恬几次参观宅子时,都会看到这一些孩子拿着扫把、畚箕的在扫地。有时替人扫房子,有时扫街道,好不勤劳。看到后来,不免对这些孩子兴起好感与好奇之心。
听客栈老板娘说这些孩子不是孤儿、就是赤贫人家的孩子。原本只是在街上流窜,或乞讨或诈骗的,非常惹人厌恶,往往见了就想给顿好打。后来也不知怎么的,在三年前这些孩子也不闲晃了,开始拿起扫把帮人扫地,收费也不多,又扫得干净。于是渐渐的,永昌城人们都把一些大面积的清扫工作交给他们,大家省事又能教这些孩子有事做,不再上街胡闹。
娄恬以为他们只是打扫而已,可今天上山踏青,在山脚下看到这些小孩背着大竹篓在捡柴薪,要去城里卖钱,一时感动,就回头买了一大堆零食来请他们吃,也不急着上山赏景了。
几个孩子心里充满戒慎疑虑,不敢靠近这两位穿得很高贵的姐姐,只能猛对着一大堆好吃的食物吞口水。
娄恬看得出来,这些孩子都听那个年纪最大的男孩的指挥,没他同意,其它人都不敢造次。
「都、都是要请我们吃的吗?要是、要是吃完了诬我们偷窃,我们可怎么办?」那大孩子也着实馋极了,每讲完一句话就要吞一下口水。
「那你们要怎样才安心呢?」娄恬温柔地问。
「你……你就……呀!对了,你可以写一张凭据,上头写明是你买来请我们吃的。」大孩子直拍着手,为自己想出的好主意喝采。
丽人扬高眉问:
「我们真写了,你就看得懂吗?」
「可以的,尧哥哥有教我们认字!」一名小女生大声说着。
尧哥哥?娄恬心里一怔,仔细端看那个小女娃,有点面熟呢,是在哪里看过呢?啊!是上次吃石髓羹时见过的吧?
「丽人,你去写一份凭据给他们。」
「是。」丽人耸耸肩,照办了。
不一会,收到凭据的小孩子们欢呼一声,发挥蝗虫过境的本色,开始向零食攻掠起来。
好吃好吃真好吃!这个美得像仙姑的姐姐买来的全是很贵很贵的高级吃食,是他们平常就算有钱也买不起的呢!这个白衣小姐真好!太过感动了,于是几个小朋友开始吱吱喳喳起来——
「这位姐姐很好呢,就跟尧哥哥一样好哦!」
「嗯!可是尧哥哥没钱买零食给我们吃。他好穷。」
「对呀,好可怜。明明他们家很有钱说。」
「我哥说,尧哥哥是为了存五千两买恬静居才会没钱的!」小女娃大嚷着。
「五千两!」所有孩子都大叫。那真是一笔难以想象的天文数字哪!
丽人机伶地加入谈话中:
「为什么尧哥哥要买恬静居呀?那是一间鬼屋啊!」
小女生见所有人都在看她,像是也很不相信的样子,于是挺起小胸膛叫得更大声——
「尧哥哥是真的想买嘛!有一次我还问尧哥哥呢,尧哥哥说他一定要买下恬静居,因为恬静居里面有他的爹娘!」
他的爹娘?!
那是什么意思?
娄恬陷入深思。
第八章
「小姐,中午有人送来邀帖,请你明日前去作客。」宝心见小姐回来,立即将请帖呈上。
「又是那些夫人的邀宴吗?」自从上次花宴过后,娄恬的约会不断。那些还没打听出她真正来历的夫人们对她就是不死心,其中更不乏见她秀丽温雅、进退得体的,想给她作媒呢。娄恬参加几次下来,着实也疲了,不想多做应付。
「不是的,这次发帖的是一个叫季明明的夫人,小姐记得不?就是那安兰居的主人哩。」
听宝心一说,娄恬就记起来了,讶然问道:
「季夫人?她怎会给我邀帖呢?我没见过她是吧?」
「是呀,奴婢当时也纳闷着,于是对送帖来的仆从多问了几句。那人说,是想跟小姐谈谈安兰居的事。季夫人似乎认为我们也是想向她购买宅子的人之一呢。」宝心回道。
「有这样的事?」娄恬心里推敲着,是什么原因让季夫人有这样的误会?莫非……是他?是祝则尧做了什么吗?正待想着,但疾速奔来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思索——
「小姐、小姐!」丽人端着一盆水快步跑进房来,盆子里的水波晃荡,却是一滴也没溅出来。
「怎么了?跑得这般急?」
将水盆往宝心手上一塞,丽人比手划脚地叫着:
「我方才下去打水,不小心听到有人在跟掌柜的打听住客的名字,说是要问有无三个年轻女子前来投宿的,我听那声音耳熟之至,忍不住躲到小门边偷看。这一看可不得了!我的天!那不正是侯府的豹组侍卫林河山吗!小姐,可不得了啦!京城的人找来了!还出动豹组耶,这可怎么办才好呀?!」
「你没看错吧?豹组是专事守护侯爷的死卫,怎么可能出来找我们?除非……侯爷也来了!」宝心说完,俏脸一白,觉得双腿不听使唤地软了。
「这可怎么办才好呀?我们不是跟那里没关系了吗?小姐!」
娄恬很快地振作精神,问丽人:
「掌柜的有说出来吗?」
「没,这里到底是一流的客栈,岂敢随意将客人的隐私外泄。而且林河山又没有出示官家身分,当然无所获;可是他们既然来了,早晚会找到我们的。」丽人对豹组的本事可清楚了,毕竟她们姊妹俩进府后,可是在那边受训的。
「看来我们必须早他们一步离开了。」娄恬闭上眼,心里无限纷乱。
「离开永昌城吗?」宝心问着。
「不。」娄恬摇头,很快做决定:「先离开客栈。明日你们一同跟我出门,将一些重要的东西都搬上马车,不重要且大件的物品,就先放着,我们不退房,可也暂时不回这里。」
「那我们要去哪里?」丽人不解地问。
「明日再找合适的落脚处。宝心,明日会帐时若掌柜的问起,你就说我们要去干泉山的『慈秀庵』赏春踏青,打算游玩十日才会归来。让他用这番话去模糊豹组的追踪。」
「是。」宝心应着。
两人开始忙碌起来,先把贵重的东西打包在一块儿,省得明日临走时给遗漏了。而丽人终究藏不住话,小心翼翼地问了——
「小姐……如果找来的是……侯爷的话,你想,侯爷……是想做什么呢?」
娄恬摇头,笑得有些悲凉。
「也许是我想的那样,也许不是,不管如何,我们已经与那里没关系了。而现在最好是不要见面比较好。」
丽人听了心酸,低嚷出来: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啦?!原本大家不是好好的吗?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大小姐也太过狠心了——」
「丽人!你闭嘴!」怎可批评主子?!真是大逆不道!宝心喝声制止。
「好了,你们可别吵起来。」娄恬揉了揉额角,并没有斥责丫鬟的逾礼,轻轻对她们道:「是我自己愿意离开的,与任何人无关。而姊姊……她心里比任何人都苦,我是知道的。」
宝心与丽人互看了眼,默默地又投入收拾的工作里,不敢再多说。很多事,她们也是看在眼里的;大小姐心里苦,而小姐心里就不苦吗?这么年轻娇贵的千金小姐被迫独自离家生活,从此没人担待,一切自己打理,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去面对生活的艰辛哪!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一切已经无法回头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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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在哭吗?
这夜,如同五天来的每一夜,他去过了恬静居之后,便会痴痴地来到富满客栈后方,视线凝定在二楼的某一扇窗口,再也不知移开。一次、两次之后,他爬上最近的一棵老榕树上,在有她的那扇窗口等高的地方静止,将自己化为榕树的枝桠、黑夜的一体……然后,看她。
今早,市集上巧遇她,她的冷淡教他难以承受,却也知道这是他活该得到的对待,因为他先伤了她的心,故意以虚矫的一面待她,将她的温柔拒于心门之外;才当了朋友,却又迫不及待推开她!她是这么聪明,哪会看不出来?她又是出身良好、自尊自重的姑娘,几次碰了钉子,当然就不自讨没趣了。
这是他要的,保持安全距离,让他的心安全。
可是,他的心真的安全了吗?没有!而这样真的对他好吗?只一个白天的光景,他跌落悲惨的深渊,神思溃散得什么事也做不好,简单的帐目算出一团乱的结果,气得叔父将他轰出商铺。如果这就是所谓的对他比较好,为什么他会苦汁满胸臆?
他的心,若不是丢失了,就是龟裂了,既是空荡荡的,又是隐隐疼着。为着她早上那样客气冷淡的容颜……
一个人的心能痛到什么程度?
他想,必然是没有底限的吧?当脑袋里意识到纱窗里的她,脸上的水光是泪时,惊得他什么也管不着,就贸然飞身过去,差点一鼻子碰在扣上的纱帘上。幸好他功夫练得扎实,及时抓住一处凸出一寸的窗框边条,不然他的下场若不是大声的破窗撞进去,就是跌到下面给人抓去送官严办,然后叔父会亲自终结他这条小命。
「啊!」坐在绣架边的娄恬被窗外的细微动静惊回了神,正要呼叫在外厅的丫鬟们进来时——
「娄小姐。」祝则尧低叫了声,没空在乎现在这情状的尴尬,只紧紧盯着她脸上的水痕——老天!她是真的在哭!
娄恬认出了他的声音,整个人诧异得定住了!迟疑且不敢置信地望着窗口,那边太暗,看不真切,可那身形、声音,确是他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