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韩骐讨厌是早就该习惯的事,可是现在想起,尹淳夜却忽然觉得心痛难当,那个孩子从一年前刚搬进来住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只是没想到丧失记忆以后会变本加厉就是了……
想起车祸以来这一个月所过的日子,尹淳夜就觉得心里苦得不得了,之前幸福的生活好象是做梦的幻影,如今面对的是比地狱还可怕的可悲生活,曾经有过的不安挣扎也宛如笑话一般。
不久之前才终于能够心意相通的两个人,因为一场车祸从此没有再在一起的可能。
手指明明都还留有拥抱的触感,少年流着泪的眼睛曾经让自己多么心生怜惜,然而现在对他而言,自己只是个可憎的愚笨陌生人,不管怎么做都只是惹人讨厌而已。
愈去回想过往的事迹,尹淳夜就觉得愈是心酸,不知不觉间眼睛已经湿润了,都三十几岁的男人了还动不动就流眼泪,他自己也知道实在没用,可是也没办法控制自己不哭,反正自己就是这么个软弱的男人。
躺在床上默默的流眼泪,闭上眼睛眼前浮现的又是那张俊美的少年面孔,自己不在家里,那孩子说不定会偷偷搬走,一想到这点尹淳夜的眼泪就更停不下来。
“你哭什么?”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他吓了一跳,睁开眼,虽然看不清楚站在床边的人是谁,可是光听声音也知道是那个少年,尹淳夜很想看清楚他的模样,即使不必看也知道他是用什么表情看着自己……
为什么他要用那样仇恨的眼神看着我呢?
我只是想让他好好的……什么都平平安安的……
为什么就是不行呢?
尹淳夜已经绝望到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你不要哭了……”
出奇柔软的语调让哭泣的尹淳夜愣了一下,和记忆中完全不同的韩骐让他心生惶恐,那种近乎低声下气的温柔口气简直是忏悔的味道,不知道他何以忽然改变的尹淳夜因为看不见他的表情而紧张了起来。
“……会痛吗?”
提心吊胆等别的是更诡异的问话,自己不就是被他打得昏迷的吗?现在还是嘘寒问暖有什么意思呢?
然而不管怎么样,尹淳夜觉得只要他远出现在眼前自己就心满意足,又没有被打死,也不需要计较那么多。
“我不痛……你肚子饿了吧?吃了吗?你在这里是……是陪我吗?啊,我没什么别的意思……”
不知道自己已经在医院度过一天的尹淳夜还在为韩骐有没有吃晚餐而担心,被差点就死在自己手里的受害者温柔关怀,韩骐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没有人知道。
看着犹如死人般躺在病床上还畏缩着微笑的男人,韩骐嘴角动了动,结果说出来的是意味不明的言语。
“这样不行……”
“……什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失去了以往的暴躁,韩骐的表情彷佛要哭起来,然而尹淳夜只听得见他沙哑的声音中蕴含的郁闷感。
“如果你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死”?
过于突兀的字眼让尹淳夜愣了好几秒,想要坐起身看清韩骐的表情又力不从心,视觉的缺失似乎连带影响到听觉,尹淳夜怀疑自己该不会是听错了吧?
“幸好活过来了……我好担心……”
少年继续低语:“你为什么不反抗?再没用也应该要反抗才对啊……你这个混蛋真的有毛病……差点害我成为杀人凶手……我如果被判死刑就是做了鬼也要回来掐死你……混蛋、我讨厌死你了……”
胡言乱语着他忽然脱力,胆颤心惊了一整天,一看到尹淳夜“活过来”他终于撑不下去。在自己视线里突然软倒往地板跌落的少年让尹淳夜吓得肝胆欲裂,一惊之下就伸手要去拉住少年的手。
忘了自己根本便不出力气的结果是人没拉到,他自己却失去平衡往床外翻落,连在他身上的管线随着他的摔落一半被扯掉,剩下的一半,是牵扯响起的巨大噪音。
地板上破碎的玻璃容器和药剂,倾倒的铁架,和搞不懂做什么用发出哔哔叫声的碎裂机器。一个塑料瓶滚孑到墙边停住。
“啊啊……对不起……”
勉强抬起头,尹淳夜只发得出微弱的声音,完全感受不到痛楚却不懂为什么自己忽然全身力气尽失,而且还莫名其妙发着抖……
韩骐坐在地板上瞪大眼看着歪曲着奇怪姿势横躺在自己面前的男人,红色的液体从男人身上的白色衣袍渐渐渗透出来……
即使张开嘴唇也发不出声音,红色的污渍好象女巫的咒语封住了韩骐的嘴,他觉得自己快发疯了、要发疯了--
尹淳夜的手抖了抖,极缓慢极缓慢地在地板上向前移动着,不知道他究竟要干什么的韩骐在发现他是想要触摸自己时顿感窒息,在尹淳夜终于碰触到韩骐撑在地板上的手指而安心的同时,病房的大门被打开了--
“老天!怎么回事!”
“出状况了!快来人帮忙!”
“谁让你进来的!这个病人还在危险期不能见客!”
“快叫医生!”
“出去!把他赶出去!”
被拉扯出去的韩骐,一直到病房的大门关上,都看得见尹淳夜湿润的眼睛茫然地凝视着自己。
尹淳夜脱离危险是三天后,内脏出血、肋骨有裂痕,重新手术过,再把破裂的手术伤口再次缝合,连被玻璃割伤的伤口也被细心的医护,这次是真正的生死一线,医生严厉警告韩骐,说他再这么乱来就要报警处理。
终于被放行的韩骐怀着难以形容的恐惧推开病房的门,迎接他的是尹淳夜死尸一般的脸色和温柔的笑容。
一见到他那比哭泣还难看的笑脸,韩骐的眼泪就快流出来了。
以为他的沉默是生气了,尹淳夜立刻像是做错事般地道歉说:“你可以不必来看我啊。我很好啊,你回去吧、你的身体也很虚弱啊,小心不要昏倒了……”
听到他这么说韩骐只是以郁闷的眼神凝视着他,害怕自己不小心会泄露感情的尹淳夜只能畏缩着什么都不敢讲,结果两个人演变成待在同一个房间却无言以对的奇怪状况。
都到了这地步了还能怎么办?
对尹淳夜而言,反正没有任何事会比韩骐忘了应该爱着自己更悲惨的了。
“这样子你总可以吃了吧?”
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少年用叉子叉起一块指甲般大小的苹果瓣,看着他手指捏着插柄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尹淳夜的心不禁绞痛起来。
受伤以前,尹淳夜就不是个胃口好的人,受伤后更总是食不下咽,连三餐都几乎原封不动地让护士收走,可是韩骐似乎以为他是没有力气咀嚼,每天都努力想办法把东西弄得更容易吞咽好让他进食。
这种事明明交给医生去烦恼就好,可是韩骐就是莫名其妙要做,尹淳夜觉得他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你不必削苹果,做这种事你很无聊吧?你不必每天都在这里陪我啊,暑假都快结束了啊,你也想去玩吧?好不容易你的伤都好了啊,暑假不玩太可惜了……”
“你要看报纸吧?我去买!”
似乎被激怒的少年,突兀地放下叉子就走出门去,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尹淳夜不由得叹了口气。
韩骐找到之前破掉的那只眼镜配了同样的度数回来,尹淳夜终于能戴上眼镜”重见光明”,对于忽然态度丕变、体贴温柔的韩骐,尹淳夜肯定他是因为愧疚。
再怎么迟钝,尹淳夜也终于发现自己动过手术差点闭上眼就回不来,竟然会被打得差点没命,不知道是韩骐太厉害还是自己太脆弱,唯一确定的就只有韩骐竟然讨厌他到暴力相向的地步。
不过他竟然没趁着这个机会离开自己,甚至还每天都来医院陪伴,阻止自己忍不住做起“也许他还没有忘记我”的白日梦,尹淳夜知道现实毕竟是现实。
是因为愧疚吧?这个少年毕竟是个温柔的孩子,明明那么讨厌自己,却还勉强留下来照顾自己,真是好孩子……
每天都来探望的韩骐几乎等同在病房里住下,来了不是忙着照顾尹淳夜就是愣愣看着窗外发呆。
看他既不像是尹淳夜的家人又不像是朋友却每天都来,护士和其它病人都不禁好奇心起,当然他俊美的外表也是引人注意的原因。
脱离危险的尹淳夜被送出加护病房移往普通病房,可是不知生病是不是也有旺淡季之分,这间有三个病床的房间除了他以外,其它两床都空置,偶尔有人来也只住了一两个晚上就离去,只有尹淳夜是勉强算得上久住的病人。
已经在医院待了好几天,韩骐也风雨无阻地来了好几天,然而只会往负面想的尹淳夜觉得与其他每天都忍耐着来这里,还不如不要来算了。
“既然那么讨厌我为什么还要来?”
白天的病房明亮得好象所有的悲伤都会被阳光蒸发,然而那只是错觉而已,再度湿润了眼角的尹淳夜知道自己这辈子是注定不幸了。
悲伤地想着生气离去的韩骐应该不会再出现,尹淳夜又后悔起自己不应该装大方叫他不要来,就算他是因为同情或愧疚才留在自己身边也没关系啊……
陷入绝望深渊的尹淳夜无法自抑地开始想象起孤苦一生的自己会有多凄凉,没想到半个小时后韩骐竟然真的拿了报纸回到了病房。
怔怔地看着他走回椅子上坐下的尹淳夜,被他一看又心虚地别开了目光。
“报纸,拿去!”
口气不佳的少年伸直了手把报纸递到他面前,接过来的尹淳夜说了句谢谢后也沉默了。
两个人就这样又陷入了诡异的安静里。
即使目光停留在报纸上,注意力也在少年那边,无法忽视和自己处在同一个空间里的少年存在,尹淳夜对自己偷窥似的心态不齿起来,窗外的光线渐渐昏黄,少年站起身去按了电灯开关。
“谢谢。”
僵硬地道谢尹淳夜的声音微微沙哑,少年转过来看着他,脸色说不出来是忧郁还是恼怒。
尹淳夜连忙垂下眼不敢再看。
日复一日的无聊日子已经过去半个月,八月底的某一天韩骐拿了素描本过来,看到他动手画画尹淳夜微微放心了些,可是看他正对着自己,就呆住了。
“你……干什么?”
“画图。”
“你……要画……我?”
尹淳夜的声音颤抖。
“画你又怎么样?”
无礼的回答。直直瞪着尹淳夜的细长眼睛流露出威胁般的凶光,好象如果尹淳夜再说出什么,他就要冲上来揍他一样。然而就算被揍,尹淳夜也无法忍受……
“我不想被画。”
出乎意料坚定的语气让正在比对尺寸的少年楞了一下,尹淳夜只希望他改变主意。
“你想画画……可以去帮护士小姐画……除了画人,也还有很多别的东西可以画啊,你不是喜欢画水果?那里有一袋水果你可以画啊……外面还有树下有花,都很漂亮……”
“我就是要画你!”
不理会他愈扯愈远,韩骐已经拿着笔在簿子上开始比画,脸色大变的尹淳夜嘴唇颤抖起来,渐渐地似乎全身都在抖……
“……不要画我……”
岌岌可危的声音……
韩骐抬起头。
眼前的情景就像狼人变身,不管韩骐看过几次都还是觉得恐怖。
肤色死白的尹淳夜脸上的青筋似乎都在跳动,薄薄的嘴唇神经质地颤抖,已经几乎消失不见的伤痕忽然都明显起来加倍的恐怖,原本就称不上好看的男人此刻更像钟楼怪人般可怖。
韩骐不知道自己又做了什么让他发疯。夹在指缝问的铅笔掉在地板上。
抖着手缓缓掩住自己的脸,尹淳夜发出哀嚎般可怕的声音:“不要画我……我不行、不行……”
看着他莫名其妙突然发作,韩骐除了错愕就只有打从心里怜悯起他来。
不管怎么样这个男人脑袋都有毛病啊,真是可怜的家伙……
……可是没有办法丢下这个男人的自己,又算什么呢?
看着尹淳夜捣着脸好象再也不要把手拿开的歇斯底里行为,韩骐心里那种无以名说的郁闷感就似乎愈来愈没有开解的可能……
那究竟是什么?我吻过的这个男人在我心里到底算是什么?
这个男人是个垃圾般的存在,韩骐不懂自己为什么要为男人如此烦恼。
在男人差点死掉的时候,韩骐的确是崩溃般痛苦着,可是时间一久又觉得那种激动的情感只是错觉。
这和有没有失去记忆毫不相干,韩骐也不觉得恢复记忆就会真相大白,就算不记得这个男人我还是被他搞得快要发疯,这个男人究竟算什么……根本就不算什么啊!
不管韩骐怎么思索都只有朝向迷失的方向,不断地憎恨着这个男人也不断地被无法放手的自己所逼迫,男人的悲伤和狂乱总是让韩骐有种彷佛陷进流沙里,拚命要找住什么,然而却什么都没有,只能眼睁睁让自己被流沙吞没的焦虑感。
如果尹淳夜死掉说不定比较好。
韩骐每次都忍不住这样想,每次又都恐惧他如果真的死了怎么办。面对哭泣的男人,韩骐终于无法忍受那种在胸口窒息般的压迫感。
他抱着画有男人淡淡轮廓线条的素描本,走了出去。
知道韩骐已经走出去,尹淳夜软倒在床上,夏日午后的阳光照在雪白的病床上既灿烂又洁白,窗外的风即使骯脏,吹抚在茂密的树梢间仍旧令人心旷神怡。然而蜷曲在病床上尹淳夜却再也不想睁开眼。
像孩子般哭着睡着的尹淳夜,午夜一过就惊醒了,幽暗的房间里安静无声,只有床头的夜灯发出微弱的光芒,想到自己白天里失常的行为,料想韩骐肯定不会再来了,他心里不禁一阵悲痛。
除了哭以外,他什么也不能做,想要说的话便在胸口愈积愈多,压迫得自己不只不能呼吸,好象连思考的能力都被夺走,应该有办法从困境里挖出生路,可是才一思索就明白哪有生路可寻。
一开始是什么话都不能说,然后变成了什么都不敢说。
明明只要维持普通的亲戚关系,说不定哪天还能笑着一同去海边玩耍,然后在往后几年怀抱着回忆说那年的暑假感觉真是不错……
现在已经不可能了,把事情搞到这地步,偶尔还疼痛着的手术伤口就像冷不防要暴露出残酷现实的切口,肿瘤似地吐出的是闹剧一般的无聊剧情,这个伤口是韩骐憎恨着自己的纪念碑,好不容易他回来,我却又把他吓走,他离开的时候是什么表情?反正看不见了……反正也不重要……
不过这样子也好啊,每天看着那个少年出现在眼前,尹淳夜心里的痛苦也只有他自己知道而已,明明应该在车祸之后就认清现实,偏偏还在执着残存的无聊希望,希望少年忽然就恢复记忆,或者丧失记忆其实是整人游戏,韩骐虽然没什么幽默感,不过这个年纪的少年不是都爱恶作剧吗?说不定说什么丧失记忆都是骗人的,是跟他闹着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