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柔地抚摸着韩骐的头顶,就像安抚小孩子一样,他都这样说了,韩骐还能怎么办?总不能硬说他其实是被自己骂哭的。可是被他那摆明了是哄骗小孩子的方式给碰了软钉子,韩骐不由得又有点恼。
他站起来的时候猛烈咳了几下,听得心里发毛,韩骐担心地注视他的一举一动,他咳完后喘息了一下手指掩着嘴巴,低着头看着韩骐的是好象很抱歉吵到韩骐似的道歉的脸。
低声说了句:“真是对不起。”他摇摇晃晃推开门走出去。
看见他那有礼貌又哀伤的眼神,韩骐有点迷糊,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从床上跳了起来。
--我怎么就这样让他回房间?他在生病啊!
冲过去的时候,隔壁的房间已经关上了门,就连门把也是撼动不得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隔着门板隐约传来的是不间断的咳嗽声音,闷闷的声音听得出他一定是忍着不想被韩骐听到,韩骐才叫了一声“淳夜”门里面的声音就立刻安静了,然后再叫几声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韩骐既感到无奈又心慌,渐渐一股混杂着惶恐和茫然的恼怒涌上心头。他头抵着门板无助地闭上眼睛,突然一阵虚脱般的无力感来得太过强烈,他猛然住门板上狠敲了一拳。
“磅”的一声巨响。
空荡荡地回荡在寂静的空气中。
“淳夜……”
软软地蹲在门前,韩骐不知道自己的冲动只会加速事情恶化。阴暗的走廊上陪伴他的只有毫无用处的迷惘之情。
距离寒假只剩不到一个月,期末各种有待完成的工作纷沓而来,该交的学期作业、该盏的一堆水彩和素描、该上台做的报告……还有夹杂在课程中不按学校行事历的大小考试……就连体育选修的项目都要检验成果。
理论课程的笔记在班上传来传去,学长留下来的考古题也炙手可热,天气愈是寒冷学生们之间的气氛就愈是紧绷,看起来已经到了人人自顾不暇的地步了。
这种连教授都忙于应付学生层出不穷问题的时候,唯一空闲的大概也只有在哲学系今年刚好轮到教学五年可以休一年研究假、但是却被美术系请来教学分不重的的艺术史课程的老教授。
韩骐是在要走出系馆的时候在门口遇见他,然后被问:“等一下没课啊?”就被邀请到了研究室喝茶。
心情郁闷又觉得跟这个教授在一起很尴尬,韩骐本来想要拒绝,可是却抵不过他那留恋的眼神。
真是的,我可不是你死掉的儿子……
心里嘲弄似地埋怨,但是韩骐还是顺着老人的心意坐上了研究室的沙发。没有什么精力跟教授你来我往,韩骐懒懒地喝着教授亲自端上来的茶,助教在韩骐进来的时候就默默地离开了,韩骐心想她不知道对教授的思子之情了解多少?
心情实在太恶劣,韩骐没有多余的心思同情对方,他冷冷地在心里嘲弄着眼前这个悲惨的教授,刻薄地想着反正儿子都死了十年了就该早点忘记掉、趁还能”做人”的时候努力点再生一个远比较实际。打量教授花白的头发,看起来虽然是没什么希望的垂暮之年了,不过男人本来就是只要有体力,到死都能散播种子的动物。
想得正快意,韩骐冷漠的嘴角不自觉扬起一丝弧度,看到他的表情教授立刻关切地问:“你在笑什么?想到什么有趣的事吗?”
韩骐只是耸耸肩说:“没什么。”
坐在韩骐对面的教授眼神依旧是那么依恋而柔和。被他那样凝视,韩骐忽然痛恨起他那虚情假意的视线。恐怕无法想象这个肖似自己亡子的少年正把自己当作发泄情绪的对象,教授还一厢情愿地关心着:“你最近怎么了?有什么烦恼吗?好象瘦了很多啊。”
“期末比较忙啊。”
“你报告上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提出来啊,麦迪奇家族本来就是文艺复兴史上比较复杂的一个章节,要花比较多的时间研读原文资料。”
他停了一下又开始说,好象没别的事好讲,话题不外是做学问要踏实之类的,听着那不切重点的叮嘱,韩骐渐渐不耐烦起来。
教授那种和某个人太相似的抚慰口吻让韩骐烦躁,想要他好好跟自己说说话的人现在一天之中只有晚餐时才见得到面,偏偏远得和根本没什么话好说的人正襟危坐地共处一室。韩骐承受不起教授那彷佛想从自己脸上寻找什么的怀念眼神。
“以后你有空可以常来坐坐啊,上次你来不是翻了几本书柜上的书吗?如果有想看的书尽管来看。”
怕韩骐有所顾虑,教授还附注:“找范可钦一起来也可以啊。”
听他一提韩骐才想到范可钦已经一阵子没来跟自己说话了,就连上课也不坐在附近,大概是上次推他终于让他不想理自己了,想想这样也落得清静,只是偶尔好象会觉得有点无聊……
“你大概不喜欢侍在这里……我没有把你当成我儿子的意思,如果你真的觉得不自在,我也不勉强你来。”
不过你真的长得跟鸿恩很像。他低语。
只是一句已经听过好几次的话而已,韩骐却忽然被惹火了。
即使知道对方毫无恶意,可是原本就压抑着愤怒心情的韩骐突然就隐忍不住翻腾的情绪--
自己就是自己,为什么要被说跟别人像!?
再像也不可能真的变成那个死掉的小子,光是一直讲有什么用?
韩骐想到老是用相似的口气对自己嘘寒问暖,眼神却老是流露着忧郁的那个男人……
--到底是有什么不爽快?为什么老是用那么哀伤的眼神看着我!?
明知道是迁怒,然而还是无法忍耐。韩骐难以抑制地跳起来大吼:
“哪里长的像?想要儿子叫你老婆再生一个就好了,啰唆什么!”
丢下毫不客气的怒骂,韩骐推开纱门就冲了出去。教授那错愕的表情让韩骐的愤怒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才一出去,就发现靠在门外墙上的瘦小身影。
还在气头上韩骐狠狠瞪他,心想又是要找自己麻烦的讨厌鬼。
看到韩骐冲出来,范可钦先是面无表情,后来才慢慢走上来挤出了别扭的笑。
“……我看到你跟教授一起过来,我有点担心……”
担心?听到熟悉的字眼,韩骐愣了一下……为什么范可钦要为他担心?
范可钦笑得更尴尬了。
“你没被教授怎样吧?虽然我们在吵架,不过总算是朋友嘛,朋友有难……那我不能见死不救……”
不管范可钦究竟误会了什么,看到他那张幼稚的脸紧张得涨红了,韩骐忽然就没了力气。
韩骐的脾气本来就来得快去得快,这次是连他自己都对自己的暴躁感到难堪。
他在生什么气?明明根本没什么好气的。教授对他没有恶意,只是想跟他聊聊天,范可钦也对他很好,就算自己动粗也没有忘记自己。
韩骐知道四周的人对自己并非不好,是自己太任性了老是莫名其妙生气。一旦察觉到别人的好,韩骐忽然一阵茫然。
从小和父亲相依为命,父亲忙于工作,虽然疼爱韩骐,可是总是没有什么时间陪伴,加上从小就没什么朋友,长久以来韩骐已经习惯独来独往,没人理会自己,自己也用不着理会别人,反正有什么不爽的事情就打一场架好了。
……可是也有就算打他,他也不会讨厌自己的人存在。
而且还处处为自己着想。
韩骐的心就跟他的情绪一样任意地动摇了。
“……你说的联谊是什么时候?已经办过了吗?”
听到他的话,范可钦先是惊讶地张大眼睛,然后露出了喜出望外的表情。
“你要参加吗?”
韩骐垂着头看他,知道自己是在向这个奇怪的家伙表示善意而感到郁闷,偏过脸去不想回答。
范可钦很高兴地向韩骐靠过来,虽然心情烦躁实在不想跟他啰唆,可是刚刚才激动地乱发了一阵脾气,韩骐的情绪异常地消沉了下来,实在不想再花力气跟人冲突。
两个人就这样慢慢地朝系馆门口走去。
“还好你改变主意得早,这个星期六,在市美馆门口集合,其实本来是上上星期就要办的,如果太靠近期末不太好,不过她们那边很麻烦,又要校庆又有文艺讲座……不过幸好延迟了,我本来担心如果我们男生这边都是一些没什么看头的人,女生那边的主办人一定会抱怨,还好现在有你,不过你可别把漂亮美眉都占去了,这样也不行啊……”
他说得愈来愈没有停止的迹象,韩骐听得不禁皱眉。他到底在胡说八道什么啊?
“我只是去看看,我有喜欢的人了。”
“……也对喔。”
范可钦愣了一下,然后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不过,你都有女朋友了,还去参加联谊,你女朋友不会吃醋吗?”
“我不知道。”
韩骐是真的不知道,不是故意隐瞒。可是范可钦却一脸疑问。
“怎么会不知道?你女朋友是不是很难应付?看你好象被吃的死死的,她是哪里来的大小姐啊?有你这种男朋友还有什么不满的。”
“他不会难应付,他一直都很温柔。”
要说难应付,韩骐自己还比较棘手,自己曾经把他打得住院,现在会这么不安或许就是报应。
也许恋爱原就充满了不可捉摸的变量所以才会让人着迷,可是对十八岁的韩骐而言,恋爱应该是很简单的事,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这样不就好了吗?韩骐不是因为思虑过多而感到不安,是因为恋人难以捉摸的心思让他迷惘。
夜里隐约传来的咳嗽声让韩骐无法入眠,接连三天男人都没有回来自己房间,看他生病所以想要照顾,可是去敲门他也只是站在门边说没有关系,睡一下就会好了。
韩骐要他去看病,他也说会去,不知道今天去了没有?要陪他去看病也被拒绝,理由不外乎是不想麻烦他、没有必要浪费他的时间。这种理由韩骐听得都烂了,但是就算生气也没办法……
没想到不能照顾自己喜欢的人是件这么痛苦事情。
我究竟是为什么这么喜欢他?韩骐扪心自问,仍然没有答案可解。
“……你真的很喜欢她。”
看见韩骐的表情,范可钦忽然说。不用他说韩骐也知道,可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韩骐就觉得自己果然是无可救药了。
“我真羡慕你有这么喜欢的人。”
范可钦一脸神往的表情,他那无忧无虑的口气只是让韩骐心里更是酸苦,自己心里找不到出路的疑问是否可以从别人口中得到答案呢?韩骐真想找到可以解释这一切的爱情字典。
“……你觉得恋爱是什么?”
“当然是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啊。”
范可钦理所当然地回答。
和心爱的人在一起……
如果可以这么简单就好了。
“你真的去看医生了吗?”
冬天的夜晚降临得如此迅速,开着空调的房间里虽然毫无冬夜的凉寒,可是韩骐却感受不到一丝温暖。
坐在冰冷的餐桌两端,眼前坐着的是自己心中无限爱恋的男人,是不是应该因为可以在一起,而感到心满意足呢?凝视着男人,韩骐却无法控制自己紧绷的表情。
在回家之前必须站在大门前,深呼吸着抑止自己颤抖的指尖的这件事,让韩骐感到郁闷不已。自己为什么会弄到这么可怜的地步?韩骐厌恶这样软弱的自己。
男人的脸色苍白,眼睛四周泛红,嘴唇却是毫无血色微紫的颜色。已经默默无语了三天,似乎到今天也没有改善的可能,韩骐终于忍不住问他看病了没,男人也有礼地给了肯定的回答。
因为他回答时嘴角浅浅的微笑,韩骐心情微微上扬了,希望也许可以打破僵局,韩骐试着展开对话:
“那你多吃一点啊,生病不是很需要营养吗?”
被韩骐一说,他才又拿起汤匙舀着韩骐亲手煮的粥。韩骐翘掉两堂课飞奔回家花了两个小时煮的粥,他一直在房间里也不知情吧?只是到餐厅时看到粥是用瓷碗装着,而不是纸制碗时微微讶异了一下,不过他没问,韩骐也没说。然而看他那勉强要吃却食不下咽的样子,韩骐顿觉难受。
大概太难吃了。
“……你不要吃了,我再去买。”
说着韩骐就走过去,把他面前的碗端走,倒进水槽里。水龙头一开,糊糊的粥全被水冲进水管里一乾二净。
“……不必了,我吃不下。”
他似乎觉得不好意思,嘴角是有点勉强的微笑。
韩骐好不容易上扬的心情立刻又低落下来了,韩骐不懂他为什么要对自己强颜欢笑。
“你等我,很快!”
韩骐抓着外套就跑出去。
隔着两条街的地方有小小的市场,找不到粥,不过柔软的面线应该也很容易下肚吧?他快速地买了又冲回来。
“是面线,这个你应该就吃得下吧?”
男人也没有拒绝,拿起汤匙吃了几口。他那食不知味的样子好象他吃东西只是为了表演给韩骐看。韩骐虽然看得难受,可是还是觉得他应该多吃一点才会早点病愈。
因为生病,他的模样更显憔悴了,长形的脸颊两侧落下凹陷的阴影,自觉是罪魁祸首,韩骐无法忍耐置身事外,何况身为男性的自己对恋人也是心生怜惜。
“今晚我要跟你一起睡,听到你咳嗽我好担心……”
“不行,会传染给你。”
断然拒绝快得像是他早就准备好的台词,过于坚定的答案真是让人不是滋味。只是感冒而已,又不是致命传染病,男人的拒绝让韩骐愈是固执起来,甚至怀疑他或许是对自己没经过他同意就出门的事怀恨在心。
男人就在面前,可是感受不到男人的爱情,韩骐希望他需要自己,就像自己需要他一样。韩骐渐渐焦躁起来。
“你生病了,我想照顾你,如果你半夜想喝水我可以帮你拿,不舒服的话也可以告诉我……”
“不用了,这只是小毛病而已,用不着麻烦你,你还要上课,不要浪费时间照顾我。”
韩骐不觉得那是麻烦或是浪费时间。一再被拒绝只让韩骐感到难堪,虽然他的拒绝处处是为自己着想,可是拒绝就是拒绝,理由再好听都是一样。
“你真的去看病了?吃药了吗?”
被韩骐提高声音追问,男人窘迫地将视线低垂,看着碗里面。不知道是因为自己脸色太凶恶令他退缩,还以为他作贼心虚,韩骐霍然站了起来。他吓一跳抬头瞪大眼看着韩骐,他那几乎可以说是畏惧的眼神更是触怒了韩骐。
“你是不是根本没去?你不要骗我!”
“……我真的去了……”
他虚弱地说,笨拙地从口袋里慢慢翻出了东西放在桌面上,白色的塑料袋上印着蓝色的字,苍白的色调。那是药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