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们的希望和乐观,终究抵抗不了现实和命运的残酷。
「不知道为什么,那年冬天似乎特别冷,妈妈身体原本就不好,大病一场以後,就没能下床了。没多久,爸爸也因为操劳过度染上肝病,拖了一阵子……」她的语音黯然,屈起膝,下自觉地往他怀中依缩,汲取温暖和力量。「丧事是中国城的伯伯阿姨们筹钱帮忙办的。丧礼过後,同一条街上开餐馆的白老爹好心收留了我和晨星。幸亏有他,我们才没有流落街头,或是被那些恶债主卖去当雏妓还债接客。」
他下巴抵在她发上,嗅闻著她的茉莉发香。这一刻,他忽然很想当面谢谢那位白老爹。要不是当年有他伸出援手,也许这对年幼的姊妹真会沦落到城市中某个污秽黑暗的角落,从此过著不见天日的生活吧?「白老爹是个什么样的人?」
「嗯……他长得很高、很壮,满脸的大胡子,骂人的嗓门特大,不笑的时候,简直像只吓人的大黑熊。可是,只要和他相处久了就知道,其实他的心比谁都还柔软善良。他宠我们就像宠自己的孩子一样,有什么好吃好玩好用的,总是先想到我们,对我而言,他就是另一个爸爸。」
呵,为什么突然这么多话呢?夜光偎在他胸前忍不住想。也许是……他的怀抱令人心安,她自然而然便倾吐出一切吧。「你呢?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爸爸妈妈呢?」
「我?」叶殊沉思不语。
其实,他记得很多事,像是妈妈美丽的黑发黑眼,穿上旗袍时的曼抄身材、顾盼丰采;记得她用一口清脆好听的中文念中国民间故事哄他睡觉。他也记得爸爸和妈妈吵架时,每到激动处,妈妈就会改用中文,爸爸听不懂,只好拉著他硬要他翻译,他觉得烦,躲回房间,一整晚翻来覆去,捣住耳朵却仍然能听他们你二曰我一语激烈交锋的嗡嗡声,失眠的老毛病,想必就是那时候染上的。
但是,他记得最清楚的,却是她离去的那一天,放开他紧握的手,然後揽住了另一个男人的手说:宝贝,妈咪爱你,对不起……
他蹙起眉,撇开脸冷冷开口:「没什么好说的。」
夜光定定望著他。啊,他又生气了,是她问错了什么吗?似乎每次只要碰触到令他心烦在意的问题,他就会板起脸闭口不谈,彷佛只要下去谈论,就可以假装那些曾经发生过的事并不存在。然而,许多事愈是极力逃避,就愈会如影随形纠缠,或许……这就是他失眠的主要原因吧。
她伸出手,轻柔抚平他的纠结眉心。「你知道,逃避并不能改变什么,有时候,逃避甚至会让情况变得更糟糕。」
叶殊沉下脸,毫不领情地拂开她的手。「怎么,你想充当我的心理医师吗?需不需要预付你钟点费?」
「我不想分析你,我只是想帮助你。」见他一下子又将两人好不容易缩短的距离拉开,她心中有著说不出的失落忧伤。
「去你的帮助!」怒气逐渐爬升,这个女人以为她是谁?他生命的救世主吗?假装一副关心他的样子,其实还不是想要他放宁晨星一马!哼,他才不要这种极度虚伪、有目的的关心!「我下需要你的帮助,或是你那见鬼的泛滥过度同情心!你给我听清楚了,我不需要任何人,我自己一个人照样可以活得很好!我不、需、要、你!」说完转身就走。
「叶殊!」夜光伸出手想拉住他,指尖却只擦过他的衣摆一角,一急,整个人往前倾跌下床。好痛!她闷哼一声,揉揉发疼的膝盖,眼泪在眼眶旁打转。
叶殊没有回头,脚步虽然明显顿停了一下,踌躇半晌,最後还是选择推门离去。
是人都需要其他人的。望著他离去的背影,夜光多想这么对他说。我们都需要爱,需要拥抱的温暖来度过漫漫寒夜,需要分享的快乐,就算这样的依偎不会是永远或是全部,至少也曾拥有过短暂光亮温热的一瞬间呀。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够强韧到孤独活过一辈子的。她坐在地上,无奈又心疼地望著他决绝离去的孤傲背影,却什么话,也无法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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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位意料之外的访客!
「晨星……好久不见。」一打开门,夜光脸上的表情由原先的惊讶转为喜悦。五年不见,晨星比电视上看见的模样出落得更亮丽动人,要是爸爸妈妈还在世,一定会为她的成就感到骄傲的。
「夜光!」摘去墨镜,宁晨星的柳眉高挑,妆点无瑕的脸蛋上丝毫看不出有所谓久别重逢的欢喜情绪。「叶殊呢?他在哪里?」
「他不在。」事实上,打从昨晚离开以後,他一直没回来。他会上哪去呢?有没有可以过夜的地方?还生气吗?她躺在有他气息的枕上胡思乱想了一整夜,怎么也睡不好。
「是吗?让开!」她傲慢地将夜光推往一旁,足蹬三寸高跟鞋,大大方方地入内梭巡,确定叶殊人不在屋内,才又将目光转回她身上。「说吧,你是怎么认识叶殊的?为什么会在他家?」既然叶殊不在,她也就没必要演戏了。
上回的记者会後,果然如她预期般的引来连串反应,不但各家媒体争相想采访她,广告商、片商的邀约也接踵而至,让她光是排行程就排得笑不拢嘴。
原本还自信满满的以为大势底定,没想到叶殊却忽然避不见面,手机没开、电话也转成答录机,她察觉情况有异,好不容易在满满行程中腾出时问,精心打扮了一番後亲自来找他,结果不但扑了空,居然还在这见到了被她抛诸脑後多年的妹妹!
说她不惊讶是假的,但她现在更想搞清楚的是:夜光的存在,会不会对她和叶殊的关系造成影响?眼看她距人气红星只差一步,她绝对不允许任何人破坏她长久以来的梦想和目标。
「也许……你该等叶殊回来,让他自己跟你说。」对他们而言,她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第三者,若真有心想解决问题,应该由当事人面对面好好谈谈才对。
宁晨星眯起一双美目,精光不减。「听你的口气,好像跟他很熟似的。你跟叶殊到底是什么关系?」
夜光好脾性的解释:「晨星,你不要胡乱猜测,我没有——」
「没有什么?没有居心叵测暗藏诡计?」她丝毫下给情面地打断,姿态咄咄逼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颗小脑袋瓜在想什么!从小你就最会摆出一副楚楚可怜、体弱多病的样子,好吸引爸妈和周遭人的注意力,把所有原本应该属於我的全都抢走。经过这么多年,原本我还以为已经摆脱你,没想到你竟然阴魂下散!你是不是一看到新闻,就巴巴的找上门来,想施展你的狐媚功夫从我这里抢走叶殊?我警告你,你最好不要痴心妄想,叶殊是我的!谁也别想抢走他!」
从来不知道,原来晨星是这么看待她这个妹妹的。「我从来没有想从你那里抢走任何东西。更何况,叶殊是人,不是东西,就算他爱你,他也不属於你。」
明知光靠一两句话是无法消弭成见的,但她就是不希望两人之间存有任何心结芥蒂,毕竟,她们是彼此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呀!
「哼,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宁夜光,别再扮纯洁善良的好孩子了,你想要的不就是钱嘛!」她大方提议:「开个价吧!只要你肯乖乖滚回原来的地方,答应我永远不再来骚扰叶殊,不管多少我都给得起!」
夜光不敢置信地倒抽一口冷气。五年前的晨星,至少还保有一些直率善良的天性,但是,眼前这个打扮入时、亮丽的女人,已被名利蒙蔽了心灵,不再是她所认识的晨星了。「成名……对你而言,真有那么重要吗?」
「当然!」她回答得毫不迟疑。「你知下知道我花了多少心血才让叶殊爱上我?我花了很长的时间调查他的出身背景、四处打听他喜欢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不但如此,我还研究他听的音乐、花钱买他的私人行程,你以为我做这些纯粹因为好玩吗?」
「你的意思是,你不爱他,你只是在……利用他?」之前她一直对叶殊的话存疑,没想到今天居然会亲耳听见晨星承认一切。
「利用他又怎么样?」这些年来,她在演艺圈打滚,经历过台面上各种无情的竞试、淘汰,也见识过私底下各种卑鄙的相互攻讦、陷害,这里俨然是野生王国,奉行著「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信条,而她学会的最重要一点就是——单凭美貌或肉体就想爬到金字塔顶端是不够的。「这是个现实功利的世界,想要出人头地扬眉吐气,就要要点必要的小手段,我只不过是人尽其才罢了。」
「为什么?」她问得沉痛,不为自己,而是叶殊。「难道你盲目得看不出来,叶殊他是真心爱著你的。」
「真心?哼,真心值多少钱?」她嗤之以鼻地应。「我要的是钱、是名气,我要私人轿车、豪华别墅,我还要爬上演艺事业的最顶峰!你知不知道,只有这些具体的、看得见、握得牢的东西才实在!」什么真心啦爱啦,不过是一堆起不了屁作用的名词,根本没啥实质的好处,她要来何用!
「你太偏激了。」
「偏激又怎么样?你知不知道,我一直不断提醒自己,绝对不要像爸妈一样的傻,飘洋过海努力打拼了大半辈子,到头来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也就算了,居然遗笨到替人背了一身债,拖著我们姊妹过苦哈哈的日子!哼,幸亏他们死得早,否则说下定我现在就跟你一样,只能被迫窝在那问穷酸的小餐馆,整天做那些替人端盘子洗碗的不入流工作——」
「够了!」听她用充满下屑的口吻谈论去世已久的父母,和对姊妹俩照顾有加的白老爹,向来好脾气的夜光终於也捺不住性子动怒了。「不准你侮辱爸爸妈妈和老爹!他们都是心地善良又正直的好人,有自己的处事原则,他们让我明白,不管日子再怎么艰苦,只要一家人彼此相爱、怀抱希望,就能活得踏实快乐。我尊敬他们,也相信他们。这里不欢迎你,你可以出去了!」
宁晨星摇了摇头。真可悲!抱持著这种想法,注定一辈子只能当个没啥作为的平凡人!「反正我行程排得很满,也没时间陪你瞎耗在这里,听你说些无聊的废话。」她还得赶去摄影棚拍杂志封面照呢!
「晨星!」夜光喊下她匆忙离去的背影,不忍心告诉她实话,只好语带保留地说:「你还是快点停手吧,迟早……叶殊会发现一切的。」
「我再警告你一次,」戴上墨镜,美丽的脸孔霎时变得冰寒无情,宁晨星冷冷吐出威胁意味浓厚的话语:「你最好不要插手干涉我的事,否则,就算你是我的亲妹妹,我也会让你後悔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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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美人,你没事坐在外头发什么呆?不要告诉我你嫌这个路段的交通太顺畅,想替提升事故机率尽一份心喔。」
范克衍由对街走来,远远就看到托著腮坐在阶梯上的夜光;她一头如瀑黑发迎风飘扬,清丽脱俗的模样,不知吸引了多少路过驾驶人的贪看注目。
「嗄?」兀自沉思的夜光一脸没回过神的表情,好半晌才拉回远游的思绪。
「范大哥,你怎么来了?」
「我想念你亲手特制的那个什么萨什么姆樱桃塔呀!」他笑嘻嘻地应。正事要办,口福当然嘛也要顾,寓工作於享乐,才是人生的极致咩!
「那是法国的乡村甜点,叫『林姆萨樱桃塔』她啼笑皆非地纠正。
「哎哟随便啦,反正我只负责吃,才懒得去记那拉哩拉杂落落长的名字。」他挥挥手,往内探看。「我们家叶大牌呢?我奉命带了一堆他指定的摄影作品来让他审核挑选御用摄影师,那小子该不会好命到这时间还在睡大头觉吧?」
「叶殊他……一整晚都没回来。」表情有些丧气。
「没回来?不会吧,自从你来了以後,这小子变得特别乖,都没出去找女人乱搞了——」一看她脸色不对劲,他连忙改嘴:「咦?小美人,你的脸好红耶,没事吧?」
「嗯,没事,昨晚有点发烧,看过医生也吃过药,现在好多了。」
「哇!发烧怎么不早点跟我讲,居然还傻傻地站在外头吹冷风。走走走!快进去。」以小美人目前的重要性和身价看来,要是她这当口出了什么差错,叶殊那个暴力份子说不定……不,是一定,一定会把他大卸八块扔进哈德逊河里当冤魂!他虽然特爱吃生鱼片,可对当鱼饵没多大兴趣!
「范大哥,晨星她……刚刚来过。」她被安置在沙发上,看著范克衍忙碌地穿梭在厨房内泡茶的身影。「你觉得我应该告诉叶殊吗?」
她从来就不懂叶殊心里真正的想法,偏又糊里糊涂一脚踏进了这个不属於她的世界;无论出唱片当歌手,或和晨星争风吃醋,全不是她想要的,她只想回去过平静无波的生活。
但是,每次望向叶殊那双不带半点笑意的碧蓝眼眸,她仿佛能清楚透视他的寂寞隐藏在伪装的强悍表面,并且听见他重复对她说: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一个人……这会不会只是她太过自作多情的想像?
范克衍端著两杯热茶走来。「她说了什么?」用膝盖想也知道八成没啥好话。
夜光沉默,抬起头笑了笑,顾左右而言它地说:「今天的点心是起司南瓜派喔,你等等,我去端。」
「免了免了!这厨房我比你还熟,待会我自己去端。你是病人,病人就该安安分分的坐著休息养病,想趁机转开话题也不必表现得这么明显吧?」其实用不著她转述,他多少也猜得出来那只狐狸精撂了哪些狠话。「她是不是说,你最好给我离叶殊远一点,不要碍我的好事,布啦布啦诸如此类的?」
她黯下眼神。「她……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晨星了。以前她说话不会这么刻薄,也不会这么势利自私的。为什么才短短五年,她就改变了这么多?我不懂。」
范克衍拍拍她头表示安抚。对这么单纯的女孩来说,演艺图的复杂现实,恐怕远比白垩纪的恐龙还难以理解吧?唉,真搞不懂叶殊在打什么主意,要是他,他才舍不得把这样一块纯净美善的瑰宝扔进大染缸里泡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