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苏盼云回到桃园,回到那间她和苏曼君栖身十年的破旧小公寓时,疲惫的她甫打开门扉,赫然发现她姑姑苏曼君不仅神色怪异的端坐在沙发椅内,一口一口的抽着烟,陈旧而濒临解体的小茶几上也站着一瓶台湾米酒。
苏曼君冷冷地扫了她一眼,“韩伯涛录用你了吗?”
她轻轻点点头,“他们要我住进雅轩小筑,一方面阅读韩伯涛的手札,一方面聆听他们的口述。”
“你怎么回复他们?”
“我说要回来跟你商量。”
“你马上打电话去告诉他们说你会搬进去住。”苏曼君一方面沉声下达命令,一方面阴晴不定的猛吸着烟,仿佛体内有一团烈火正无情地烧炙着她。
苏盼云却踌躇不前了,“姑姑,这样好吗?我搬到台北,你一个人怎么办?”
苏曼君立刻变了脸色,“你敢不听我的话?”
“不是,我只是不放心你一个人住在这里,我想——”苏盼云怯怯地提出解释。
“不放心,你有什么好不放心的?我苏曼君离乡背井二十多年来靠着一双手,看尽了人情冷暖,世问虚假,贫穷没有打倒我,病魔没有折服我,左邻右舍的冷嘲热讽更没能击败我,你有什么好操心的?我不是靠着一双手把你拉拔长大?!”苏曼君咄咄逼人刺向她。
苏盼云小心翼翼、戒慎恐惧的陪着不是。“姑姑,你别生气,我知道你的辛苦和委屈,我——”
“我的辛苦委屈?”苏曼君厉声打断她,霍然从喉头暴出了一阵令人战栗的狂笑,“哈——这世界有谁能真正知道我的心,了解我那隐藏在卑微寒碜岁月背后的痛苦和心酸?谁能了解?谁能真正了解呢?”
她那激动而异于寻常的反应骇然震住了苏盼云,“姑姑,你别这样……你……别生气,我马上打电话,马上打电话——”然后,她仓皇的拿起电话,一刻也不敢延误的拨到台北雅轩小筑。
韩伯涛夫妇并不在,接电话的是平磊,苏盼云只好请他代为转达,说她星期五就会搬进去住。
挂了电话,她神色不安、畏缩地凝望着情绪已经恢复正常,若有所思的握着酒瓶豪饮的苏曼君。
“她……漂亮吗?”她语气凄厉开口问道,仿佛那是一个困扰她,却让她不得不勉强压抑下所有悲愤、困苦的情绪而挤出喉头一个问题。
“她?她是谁?”苏盼云茫然不解的悄声反问道,深怕一个不留意又触怒了苏曼君。
苏曼君的脸色倏地沉了下来了,她紧绷着脸,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开罪她似的,神情阴沉而又骇人,“她——汪如苹,还是那么漂亮吗?”她语音平板而迟疑的慢声问道。
苏盼云犹疑地轻咬着唇,善感细心的她虽然不是十分明白潜伏在苏曼君心底的愤怒和阴郁,但,她晓得这是一个十分敏感的问题,稍答得不慎,一定又会掀起苏曼君的怒火。
苏曼君淡漠犀利地盯着她,“你可以老实回答,我不会生气的。”
苏盼云艰涩的吞了一口口水,“呃……韩……韩……太太虽然已经不再年轻了,但,她仍然是个风华追人、气质优雅的女人。”说完,她悄悄垂下眼眸,带着静观其变的心情静候苏曼君那磨人心颤又高深莫测的反应。
“是吗?”苏曼君的眼睛微眯了一下,“她看起来比我年轻吗?”她又提出一道令苏盼云竖起浑身寒毛的难题。
“这……差不太多!”苏盼云嗫嚅地回答。
“差不太多?”苏曼君感伤地挤出一丝苦笑,“差不太多,其实就已经差了很多。命运对我和她总是有着令人悲愤的悬殊差别,她总是得天独厚地胜过我,不论在哪一方面。”
“姑姑——”苏盼云讷讷地不知鼓如何措辞,她实在被苏曼君忽而激动尖锐、忽而悲感怀的措举弄得宛如坠入五里雾里,弄不清楚眼前的方向。
“告诉我今天通过面试的经过吧!”苏曼君饮下最后一口米酒。
“哦,今天的面试过程实在是峰回路转,让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因为,韩太太她一见到我就好像很喜欢我,对我非常亲切友善,而韩伯涛——”她停顿了一下,秀眉轻轻蹙了起来,沉思了一会,才在苏曼君锐利复杂的眼光注视下,继续开口报告,“他是我见过气质最特殊,最有吸引力的老先生了,虽然,他的头发已经有些斑白了,脸上也刻缕着岁月留下的风霜和纹路,但,他有一双闪亮睿智而充满生命力的眼睛,还有一份孤傲而深沉的书生气息,我一见到他,就知道他在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非常潇洒而饱受女性青睐的男人,他和汪如苹的结合真正应验了古书上所说的才子佳人、天作之合!”她悠然神往的语气立刻引来苏曼君充满轻蔑、不屑的冷哼。
苏盼云立刻像做错事的小女孩一般,星眸半闭,不敢接触到苏曼君那两道凌厉如刀的眼光。
“怎么?你的舌头给猫吃掉了?还是你突然变成哑巴了?”
“哦,我一……一接触到韩伯涛那双严肃而充满透视威力的眼光,就知道我碰上了一个难缠而严格的主考官。他说,他看过我的采访稿和自传,还差强人意,我想,他一定从来没有夸过任何人。然后,他说为了检验我的临场反应,所以要我留在书房里写一篇读书报告,然后,他递给我一本林语堂的‘京华烟云’,就跟他太太相偕离开书房,把我一个人留在书房里辛苦地握着笔杆,绞尽脑汁的想写出一篇好文章来博取他的赞美。没想到,我稿件写到一半,就听到隔壁房间隐略传来的争执声,好像是韩伯涛和他太太不知道为了什么事而发生争辩——”
“你有听到他们争执的内容吗?”苏曼君又为自己点燃了一根烟,透过蒙蒙的烟雾定定地望着她,冷冷问道。
“不是很清楚,好像有提到一个人的名字,叫什么……曼云的。还有,到医院看病的事,好像他们两人其中有人生病的样子——”苏盼云轻皱着眉头,慢慢思索着。
苏曼君淡淡地点点头,“然后呢?”
“然后我听到韩太太发出一声惊呼,接着争执声消失了,大约过了五分钟,韩太太就走进书房里,一脸凝思的问我,是不是真的是护理系毕业的,我点点头,她又问我为什么不去做护士,反而选择采访记者、图书管理人员这些大相径庭的职业?我想了一下,便认真地告诉她,我并不排斥做个能为病人带来希望减轻病痛的白衣天使,但,我不喜欢一下子就看尽了人生的无常和短暂,尤其是活生生摆在我面前的生老病死。她好像被我的话震慑住了,表情非常奇异而复杂,然后她对我说:‘你不够坚强,你这是在逃避现实。’我点点头,心里虽然非常害怕自己经失去这个工作机会,但,我还是很坦白而勇敢的对她说出我的真心话。我告诉她,我或许是在逃避现实,但,我还年轻,我对生命仍然怀有着希望和美丽的憧憬,我并不愿意让这份梦想这么快就被现实无情的打碎了。很奇怪,她盯着我一直没讲话,仿佛被我直率无讳的话剥夺了所有的知觉。就在我认为我已经遭到三阵出局的时候,她出人意料的录用了我,在我还来不及细细咀嚼这份骤来的惊喜时,她唤来管家送客,把满头雾水的我送下了山,到现在还弄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哩!”苏盼云困惑的支起下巴。
“我知道她为什么会录用你,理由完全和我当初一样,你有一双非常纯净,非常惹人心动、怜爱的大眼睛,让人完全不设防,不知不觉地对你产生好感和疼惜。这也是我宁可忍尽一切屈辱,把你带在身边,含辛茹苦抚育成人的原因。”苏曼君深沉的发出一阵低叹,眼光述离如烟如雾,如从她嘴里吹出的阵阵烟雾。
“姑姑!”苏盼云感动莫名的轻叹道。
苏曼君仿佛没听见她的叫唤,她只是闷闷的抽着烟,表情古怪而诡谲多变,好像跌进一个令人恍惚而错综复杂的时光隧道中,深深浸淫在往事不堪回首的纠葛和怅惘里。
然后,她重重捺熄了手中的烟,神色凝重的紧盯着苏盼云,一字一句的慢声问道:
“盼云,你已经二十六岁了,这些年来姑姑待你如何?你扪心自问,不要说半句假话。”
苏盼云心跳倏然加快,她惶恐难安的舔了一下干涩的嘴唇,“姑姑,你对我一直很好,恩重如山也无以形容你这二十六年来对我所做的付出和牺牲。”
“是吗?那你愿不愿意为姑姑去做一件事?”
“什么事?”苏盼云心脏莫名紧缩,仿佛老天爷倏然在她纤盈而不堪一击的肩头降下了千斤重担。
“第一、我要你好好为韩伯涛完成自传;第二、我要你仔细记录下在韩家居住期间的所见所闻,点点滴滴,不可轻忽所有的细节,包括韩伯涛夫妇的隐私;第三、我要你去接近韩伯涛的独生子韩孟禹,你要想办法让他爱上你,然后,等到他离不开你,爱你爱得不可自拔的时候再狠狠的甩了他,让他尝尝万劫不复、生不如死的滋味。”
苏盼云惊愕万分,一张花容变色的容颜上没有半丝血色,“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们?他们跟我们又没有仇!”她不能理解的发出一连串疑问。
苏曼君面若寒霜地紧盯着她,“谁说没有仇?你可知道我含悲忍辱,苟且偷生三十多年,一心一意等的就是今天,就是韩伯涛、汪如苹回国的一天,我要雪耻报复,我要他们为加诸在我身上的痛苦和耻辱付出惨重的代价,我要他们陷于水深火热的地狱里挣扎,求生不得,求死不得?!”
苏盼云被她阴狠怨毒的语气震得面容发青,浑身轻颤,“为什么?姑姑,他们对你做了什么,你要这样怨恨他们?”
“他们——”苏曼君像警觉到什么似的,倏然转换了原来激烈的口气。她深抽口气,慢慢平复愤张的情绪,语音沉重的说:
“他们不是对我做了什么,而是,他们正是害死你父母的凶手。”
“什么?”苏盼云如遭电极似的连连变了好几种脸色。
苏曼君站起身,走向窗台,无意识望着窗外的景物,“这件事,整整埋葬在我心底二十六年了,我原来不想告诉你,但,我又不甘心让韩伯涛夫妇占尽世间所有的美誉,让你父母惨死在九泉之下含冤莫白,怨怪我这个做妹妹的胆小怕事,坐视凶手逍遥法外。”
点点闪烁的泪光荡漾在苏盼云的眼波里,“姑姑,你赶快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一回事?他们怎么害死我爸妈的?”
苏曼君从喉头逸出一声低叹,“当年,也就是二十六年前,你父亲苏曼光,也就是我的二哥,他和韩伯涛是大学的同窗好友,他们共同爱上了正在上海艺术学院学戏剧的汪如苹,两个好朋友为了一个女人争风吃醋,从此翻脸成仇。你父亲愤而返回北京老家,娶了你母亲,也是我们远房的表妹杨德芬。没想到,后来韩伯涛夫妇也来到北京搞电影,和你父亲演出同室操戈的对打局面。总之,感情加恩怨,再加上事业的火拚,新仇旧恨,他们之间的仇恨愈堆愈深了。后来,一九六七年,毛泽东在江青的策动下,发生了批孔扬秦,除四旧的文化大革命,几乎所有搞电影的人都被点名批判,韩伯涛和你父亲也包括在内。在那样风声鹤戾、草木皆兵的恐怖时代,只要有点人脉、有点盘缠的人,没有一个不想逃出大陆,逃避那场惨绝人寰的浩劫。本来,你爸爸在香港一位制片的帮忙下,可以搭船偷渡成功,避掉这场灾难,可是,这个消息却被对你爸爸一直怀恨在心的韩伯涛知道了。他为了一泄当年的宿怨,不惜狠心出卖你爸爸,害你爸爸马上被红卫兵逮住,速审速决,判了枪决;而你母亲在悲痛逾恒的情况下也跟着服毒自尽,把年甫一岁的你遗留给我们这些哀恸莫名的亲人。”苏曼君顿了顿,转过目光,泪水闪闪地盯着苏盼云那张泪眼犹存、雪白如纸的脸庞,“这笔血海深仇,你岂可不报?”
苏盼云迨然抹去脸上的泪痕,化悲愤为力量的抬起双肩,喉头梗塞的说:
“姑姑,我欠你太多了,这份恩情我一辈子永远也偿还不了。”
苏曼君目光闪了闪,“我不用你来报答我的养育之恩,我只问你,这笔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你到底报是不报?”
“这——”苏盼云立刻陷于一阵激烈的天人交战中。她一向不是那种个性极端、主张冤冤相报的女孩子,即使是面对着大奸大恶、坏到骨子里的奸雄鼠辈,她还是赞成以自然的因果循环来制裁他们,不甚苟同藉以怨报怨的私人方式来解决。
“怎么?你不愿意?你忍心让你父母冤魂不散,死不瞑目?”苏曼君寒着脸逼问她。
苏盼云本能地打了个冷颤,额上轻轻溢出了冷汗,“好,我答应你,姑姑,我会尽力去做,只是——”她咬着唇颤声说:“我并不认识韩孟禹,他又不住在雅轩小筑,我该怎么去亲近他?”
苏曼君好像暗松了一口气,“这根本不是问题。说起来这个韩盂禹,你也不是完全不认识他,至少,你听过不少他制作的录音带。”
“什么?姑姑,你该不会是指……”苏盼云期期艾艾的连声音都变了。
“没错,他就是你很欣赏的那个作曲、作词家隐尘,也同时是祥安医院的内科大夫。”苏曼君面无表情的慢声说。
苏盼云心头像压上千斤巨石一般沉闷而苦涩。她不解地蹙眉轻问:“姑姑,你……你怎么会……”
“我怎么会知道这么清楚的?”苏曼君替她说出来,她轻轻扭着嘴角冷哼一声,“他是我们的敌人,对于打击敌人,我一向是冷酷、无情而无所不用其极的。喏,拿去,这是他的个人资料和背景,你给我好好的研究阅读,然后,再去完成你的复仇使命!”
接过苏曼君手上那一叠沉重的资料袋,苏盼云脆弱而不胜负荷地直觉双腿疲软,几乎站不直身躯。
她的生命仿佛这一刻开始进入危险而随时会让人灭顶的暴风雨中,再也看不见燃放着希望、梦想的阳光。
她昏乱如麻地想起下午她和汪如苹一段对白,不禁凄然的绽出一丝苦笑。命运果然是如此现实和残忍,善变无情得令她毫无还手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