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曼君见她一副踌躇不前、面有难色的模样,不禁挑起眉毛,语气生硬的质问她:
“你怎么不说话?是怀疑我的眼光?还是你竟敢忘了父母的血海深仇而爱上了那个姓韩的?”
“我……我没有。”苏盼云立刻白着脸仓皇否认,但,天知道她不是在自欺欺人,她那轻细得宛如蚊虫低吟的声音能骗过谁?
苏曼君定定的审视着她,眼光阴冷的教人不寒而栗,直打哆嗦。
就在苏盼云惶恐无助地来不及掩藏自己的惧意之际,苏曼君慢慢开口了,语气依然是冷冷的,冷得刺人背脊发麻的。
“韩伯涛生什么病?为什么要急得赶写这本自传?生病的人不是应该疗养休息吗?”
苏盼云顿时松一口气,没想到一向精明苛刻的苏曼君会手下留情饶过她一回,“他生的不是普通的病,是肝癌,而且是肝癌末期。这也就是他急着抓住有限的时光来赶写自传的原因,也同是他为什么会打破誓言回——”她的话立刻被苏曼君凶猛而凌厉的脸色吓得消失殆尽了。
苏曼君的表情很可怕,苍白中又狰狞扭曲得好像来自地狱来的索命使者,令人毛骨悚然,血液冻结。
苏盼云胆战心惊地猛吞咽着口水,实在是被苏曼君出人意外的反应给吓呆了。
“他得了癌症?他得了癌症?”苏曼君凄厉的喃喃重复念着,她的反应着实令人觉得狐疑而不可思议。她不是恨韩伯涛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将之千刀万刮,挫骨扬灰吗?为何这下听到他身患绝症的消息,会这般哀痛反常,好像如丧考妣的人一般椎心刺骨?!
然后,她霍然起身,粗鲁而用力地抓起苏盼云的手腕,紧得让苏盼云忍不住皱紧了眉端,“你没有骗我?他……他真的罹患癌症?”她脸色又青又白,好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阴霾恐怖得教人骇然惊惶。
“没有,他……真的……是肝癌,我不敢骗你的,姑姑。”苏盼云怯怯的颤声答道,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苏曼君面色惨白的跌坐回椅子,好像一个突然被法官宣判死期的囚犯一般绝望而沉痛莫已。
苏盼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冒出来的勇气,还是好奇心终于掩盖了她的惧意,她舔舔唇,小心翼翼斟酌字眼地开口问道:
“姑姑,你不是很恨韩伯涛吗?为什么你听到他身患绝症,不但没半点幸灾乐祸的快意,反而表现得这么心痛难过呢?”
苏曼君眼睛里爆出火光,她恶狠狠地死瞪着苏盼云,一副要吃人的神态,“你懂什么?你竟敢来质询我!我会难过?我会心痛吗?三十年了,我这三十年挖空心思,处心积虑所等的不就是这一刻吗?这是他的报应,谁教他薄幸寡情,谁教他——”她骞然收了口,仿佛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深吸了口气,脸色灰白竭力平复愤张而悲愤揪心的情绪,“我要回去了,你继续留下来完成任务,如果有可能,尽量鼓励韩伯涛活下去,激发他的生存意志,让他不要……死得太快。”
“为什么?他死了,我们不就可以血耻复仇,告慰我九泉之下的父母吗?”苏盼云又悄然伸出试探的触角。
苏曼君眼中迸出两道寒光,“你懂什么?他死得太快又怎能折磨到汪如苹那个其心可诛的贱人?不!我要他慢慢的死、慢慢的折磨凌迟他最爱的亲人,这样才能消我心头之恨!”
她咬紧牙关、凄厉怨毒的神态令苏盼云全身发冷,好像掉落积雪千年、酷严不融的冰窖里。一直到苏曼君走了足足有一刻钟,这股刺人发麻的寒意仍紧紧包裹着苏盼云的身躯,让她浑身发抖,忍不住缩紧了四肢。
韩孟禹又坐在小木屋的台阶前,愁眉深锁的抽着烟,表情恍惚而矛盾。
他从来没这么迷惘困惑过,像个抓不清生命指标的水手一般,迷失在汪洋大海中,一方面想随波逐流,一方面又心有不甘地滑动桨杆试图和逆水激流做困兽之斗!
他也从来没有这么痛恨轻视着自己的优柔寡断。他居然又被爱情的翅膀给鼓动了所有曾经封笺在尘烟往事里的知觉,不仅一脚陷于爱情的泥沼里,甚至,夹在两个截然不同的女子之间矛盾挣扎,左右逢源!
如果爱神的比特一定要用箭射穿他死锁在心窗上的封条,为什么不让他爱得容易平坦一点?为什么不让他去爱那些单纯而正待“君子好迷”的窈窕淑女?偏偏要爱上身边早有护花使者的女孩子!
而且不止一个,是一次爱上两个,两个性情、才情、风情完全不同的女孩子!
想到这,他不禁又吸了一口烟,从喉头里护出一声苦涩而嘲谴的叹息声。
这阵子他简直是生活在妒火边缘,疲于做狼狈不堪而凄惨万状的挣扎。
当他在医院里探望父亲的病况瓮展的同时,眼睛总不自觉地绕着隽永沉静、冰心可人的苏盼云打转;而等他回到小木屋之后,他又会忍不住地坐在台阶前,若有所待、若有所盼地望着星空凝思,下意识地暗暗期盼着沈娉婷的芳踪到来。
他甚至还像个情痴似的预先在冰箱里冷藏了十几罐可口可乐。也许,可口可乐的厂商应该颁给他这个为情所困的大傻瓜一次最佳忠实顾客的奖牌,以酬谢他持久永恒的铭谢惠顾。
当他满心的期盼都在望眼欲穿的焦灼下幻化成一堆泡沫之后,他好几次按捺不住摧肝断肠的相思之苦,冲动地拿起电话想打电话给沈娉婷,但又怕引起她那生性好妒的保镖男友的猜忌和醋劲,而替她惹来一场无妄之灾!
于是,他又黯然地放回听筒,但,他却摆不平自己胸头那像洪水出匣般,排山倒海不断涌入的醋意。
既为苏盼云吃醋,又为沈娉婷吃醋!
醋意酸得他几近发疯!五脏六腑濒临溃烂!
这种被醋意两面煎熬的痛楚,折磨得他每一分钟都生活在烦躁焦虑、寝食难安的炼狱之中!
难道,他真的是那种喜新厌旧、脚踏两条船又用情不专的男人?否则,他怎会同时爱上两个女人,又爱得这么深刻艰苦而无以自拔?
就在这令他辗转难安,困扰得除了抽烟,而不知该如何打理这个令他棘手、而旁徨的感情难题之际,他听到从坡道彼端传来一阵隆隆的汽车熄火声。
当姜秀瑜丰腴婀娜的身姿轻盈地步下车,缓缓沿着坡道拾阶而上时,韩孟禹立刻眯起眼,并本能地绷紧身子呈现备战状态。
他充满敌意的僵硬反应并未吓阻姜秀瑜挪动的步履,她仍然维持着她在风月场合里磨练出来的世故和自信,优雅而妩媚生姿的端坐在韩孟禹的身旁,好像她今晚是特别出场为韩盂禹坐抬似的。
她浑然无视于韩孟禹僵硬深沉的反应,反而爱娇的伸出一双柔软而生葱白嫩的臂弯,像蛇一般地缠绕在韩孟禹的颈背上,娇媚入骨地对他展露一脸风情,“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她声音低沉而酥软,好像温吞的细火一般炙人发热而充满女性的蚀骨媚力。
韩孟禹只是寒着脸,冷冰冰地紧盯着她,文风不动亦面无表情。
自讨没趣的姜秀瑜并未因此打退堂鼓,她仍然笑得灿烂如花,并慵懒的一把抽走韩孟禹含在嘴角的烟,放进自己红艳艳而性感诱人的唇里,懒洋洋地吞云吐雾起来。然后,她沙哑的俯近他的耳畔,娇笑道:
“你还是喜欢YSL这种洋烟的味道,我也喜欢,我们两个对烟酒的品味一向是不谋而合的,不是吗?”她伸出涂着红艳刺目丹蔻的纤纤玉手,挑逗性地轻刮着他粗糙而性格的下巴。
韩孟禹倏然抓住她的手,并绷着脸毫不留情地推开她,从齿缝里迸出冷得令姜秀瑜笑容冻结的话来。“姜秀瑜,你的独角戏唱完了吗?我想,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你何不收起你那一套在欢场中用来媚惑男人的滥把戏,痛快俐落地说出你的来意?还是——你从我爸那里敲诈来的巨款又花光了?今天又来重施故技?”
姜秀瑜毕竟是在声色场合中历经过磨练的女人,她立刻收拾起自己的不悦,装出一脸无辜而又明媚的笑脸来为自己壮胆充场面:
“盂禹,你别挖苦讽刺我嘛!我知道我的作为伤了你的心,但,我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当时,我被人倒了一百多万的帐,投资在赌场的钱又被警察临检给查封而关门大吉了,我天天被债主逼债,简直走投无路。你也知道一毛钱可以逼死一名英雄汉,何况是我们这种在风月场所混碗饭吃的人。虽然,认识你、爱上你之后我好几次都痛下决心想为你收山而洗尽铅华,但,现实还是现实,欠了一屁股债务的我实在不敢拖累你,而你爸妈又是那么排斥我,我几度思量下,只有收下你爸爸的钱,忍痛割舍我们这段感情了。”
韩孟禹慢慢地眯起眼,对于她这舌灿莲花的说词,他是一句也不相信,更不明白自己当初怎么着障迷恋她这种虚假又矫情的女人呢?论气质,她远比不上苏盼云;论娇俏明艳,她更不是沈娉婷的对手。现在,他只想赶快打发她这位令他恶心反胃的女瘟神,还复自己一身的清心自在。
“你既然收下我爸爸的钱,就应该履行当初的承诺,不该再跑来这里找我,做个言而无信的小人。”他板着脸,很清楚而不客气地向她下达了逐客令。
姜秀瑜不安地拢拢头发,随即又挤出一记假笑来替自己打圆场。
“盂禹,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背后的苦衷。我知道,我们已经是覆水难收,我也不敢奢望你会宽宏大量原谅我,尤其是在你交了盼云做女朋友之后,我们——”
她根本没有机会把话讲完,因为,韩孟禹已经面罩寒霜地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咄咄逼人地质问她:
“你怎么知道苏盼云的?你找人去调查我们,还是你又在玩什么花样?!”
“我没有,孟禹,你抓痛我了。”姜秀瑜挣扎了半晌,都甩不开他近乎粗暴的箝制,“你放开我的手,我马上就回答你的问题,好吗?”
韩孟禹重重松开了手,他铁青着脸,双手抱胸,并递给她凌厉又一副不甚耐烦的眼神。
姜秀瑜皱着脸,轻轻搓揉自己略微泛红的手腕,撇撇唇,没好气的冷声说道:
“我是半个月前到中山北路枫云迪斯可舞厅看到你和苏盼云的。那时,你们很亲热,还不时躲在墙角拥吻呢!”
韩孟禹脸色倏然刷白了,他怒光迸射地刺向她,“你确定你看到的是苏盼云?那个有着一头又鬈又俏丽的短发,穿着牛仔套装的女孩子是苏盼云,不是沈娉婷?”
姜秀瑜茫然的眨眨眼,“沈娉婷?我从来不认识这么一号人物,但,我倒可以确认那天跟你在迪斯可舞厅卿卿我我的女孩子是苏盼云。虽然她的模样有点不一样,长发不见了,装扮也比较浓艳大胆新潮,但,我跟她做了十多年的邻居,她就是烧成了灰,我还是认得出来的!”
“你确定你没看错人?也没有信口雌黄?”韩孟禹寒着脸,一字一句的慢声问道。
“我干嘛要撒这种谎来骗你?这很容易求证的嘛!你只要看看她的短发是真是假的,要不然就教她拿出身份证来给你看,看上头登记的名字是苏盼云还是沈娉婷就好了嘛!”她看韩孟禹脸孔扭曲而且青白不定,一副深受刺激的模样,妖娇治艳的眼眸享闪过一丝诡谲恶意的光采。她撇撇唇,娇俏又不怀好意的绽出一丝同情的笑容,“哎呀!难怪你会觉得不是滋味,这个苏盼云也真是太顽皮,也太会恶作剧了,我认识她那么多年,她这女孩子一向是非常恬静乖巧的,那天竟然敢把自己打扮成那个样子,出现在迪斯可舞厅,还肆然无忌跟你又搂又亲的,连我都差点跌破眼镜了,又何况是你。哎呀,也不晓得这丫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干嘛要用假名字跟你交往呢?就算是怕人家知道她谈恋爱也不必如此,何苦——”
“够了,你说完了吗?如果你还没说够,你尽管站在这里继续发表你的高见,我很累了,恕不奉陪!”韩孟禹铁青着脸厉声打断她,然后,像一把涨满怒意、蓄势待发的弓箭,闪电地似冲进小木屋内,并粗暴的用力甩上大门。
当屋内传来重物撞击落地的声响时,姜秀瑜嘴唇轻扬着一丝得意的笑容,她愉快地挪动步履走回自己的车内,并立刻拿起行动电话拨给苏曼君。
电话立刻接通了,显然苏曼君也正在等候她的消息。
“我已经圆满完成我的任务了,现在,你是不是应该支付下一笔款项给我?”
“你回桃园龙潭来,我即刻付给你,不过,你嘴巴最好给我关紧点。”听筒那端传来苏曼君冷峻的声音。
“没问题,咱们银货两讫之后,我不但会马上忘了所有的事,也会马上忘记你是谁的。”姜秀瑜神采飞扬的说,然后,她切了电话,得意洋洋的驾着车离开了。
只留下一枚不定时炸弹安装在韩孟禹、苏盼云和沈娉婷之间,等着随时引爆,掀起一阵足以席卷一切、令人粉身碎骨的海啸!
温可兰下了班,意兴阑珊地回绝了同事们的邀请,和他们一块到KTV狂歌取乐,发泄纾解紧张疲惫的工作情绪。
她的婉拒引来男同事的调侃,有人更不客气的嘲谴她是更年期提早来临,所以,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劲,对任何人都看不顺眼。
她懒得跟这些油嘴滑舌,素以挖苦别人来取乐自己的男同事一般见识。
她只想回到自己的小套房,把伪装了一整天的面具赶快解下来,让自己不必活得那么辛苦而虚假。
可是,当她真正回到自己的小套房,望着一室的冷清寂静,她又恨不能赶快冲出去,让外面交迭着车水马龙、人影幢幢的繁华热闹,来驱走沉淀在心里头的萧瑟孤独。
望着满屋熟悉的景象,她却有着触景伤情的悲怜和哀痛,眼前浮现的竟是曲璨扬那张英姿勃勃的俊逸脸庞,接着,涌上心头的便是那夜极尽火热缠绵的欢爱镜头。她倏然闭上湿润而不争气的眼眸,为自己那番“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单相思感到悲哀而自怜!
那天,她分明可以强迫自己挣脱他的。那么,后来令双方都觉得难堪的激情就不会发生了。但,她一接触到他那焚烧着痛苦和扭曲的男性脸庞,明知道这是一场飞蛾扑火,没有结局却必须付出惨痛代价的禁忌游戏,她还是义无反顾地纵身一跃,只为了抚平他的创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