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大胆又轻浮的窃贼!凭我是雅轩小筑的客人,更是韩伯涛先生聘雇的员工,我就可以指控你的罪名!”
她是他父亲聘用的员工?这倒是新鲜而有意思,“哦?韩伯涛聘用你做什么?来冻死整个大香山的植物,让大香山成为寸草不生的废土,还是雇你来娱乐平磊那个王老五,陪他谈天说地,嬉笑逗唱?”
苏盼云想不到韩盂禹有这么可恶、可恨的一面,她立即沉下脸,冷冽如霜地命令他:
“先生,请你立刻离开这里,不管韩先生雇用我做什么,但,我都不准备告诉你答案,也不跟你这种轻浮的人闲扯淡!请你自重,马上离开这里!”
韩孟禹从来没见过像她这么冷傲矜持,经不起玩笑的冰霜女子,尽管她穿了平板而毫不起眼的套装,但她有一张清秀典雅、令人心动的容颜!
尤其是那一双充满生气、戴着眼镜也掩藏不住的美眸!
对于她近于严厉的斥喝,韩孟禹只是懒洋洋地露出一丝促狭的微笑,“这世界上有做客人赶走主人的吗?小姐,你这可是乞丐赶庙公喔!即使你有天大的本事把全台北县的警察都请来,他们大概也很难按照你的要求,将我这个少主人驱逐出境。”
“少主人?”苏盼云故作茫然地轻蹙起眉端,“你是……”她沉吟地咬着下唇。
“韩盂禹。”
“哦,那个做医生却置父亲病痛于不顾的不肖子?!”苏盼云语出惊人的冷声讽刺他。没想到韩孟禹却像挨了一记重棍似的迅速变了脸色,他目光阴鸷而凌厉的逼视着她,声音生硬而冰冷得令人发麻:
“你说什么?”
苏盼云浑然无畏地昂首凝视他,“我说你是个不肖子!”
韩孟禹面罩寒霜一把抓起她的手腕,“谁问你这一句。我问的是前面那一句!”
苏盼云的手腕被他抓得隐隐作,但她又挣脱不出他那像钢条一般的掌力,“你……你抓痛我了,你先放开我,我自然会告诉你!”
韩孟禹重重地松开她,他铁青着脸沉声命令她,“快说!”
苏盼云被他眼底那份燃烧的痛楚和焦灼震动了,于是,她缓缓地开口说道:
“你父亲最近身体状况很不好,他很容易就疲劳,我是被他聘来帮他撰写自传的,但这几天的进度很慢,因为,他常常觉得精神不济,食欲也不是很好,更重要的是他常常会皱着眉头,按着腰部和腹部,好像在强忍什么痛楚似的。今天中午,他跟我,还有你妈讲话,讲着讲着刚从椅子站起来,就突然昏厥过去。我学过护理,立即替他初步检查了一下,结果发现他腹部有肿胀的现象,你是医生,不用我多说,你大概心里也有数,这会是什么样的病症。”
韩孟禹的脸立刻刷白而扭曲了,一阵尖锐的痛楚从胸口扩散而蔓延到全身每一个有知觉的毛细孔。“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
“你应该问你自己才是。”苏盼云直言不讳的盯着他说。虽然,她突然有个冲动,想伸手抚平他纠结的眉峰和凝聚着痛苦的脸孔。
韩盂禹全身好像被巨雷击中一般打了个痉挛,“他们现在在哪一家医院?”他粗嘎的问道。
“不知道,除了你上班的那家医院外。”
韩孟禹百味杂陈地绽出一丝苦笑,“我们父子实在很相像,是不是?”
“是的,就像你妈常说的,两头冥顽不灵的蛮牛!”苏盼云轻轻点点头。
韩孟禹紧紧闭上眼睛,然后,他张开了闪烁着若隐若现水光的眼睛,紧盯着苏盼云那张姣好而楚楚动人的脸庞,一字一句地慢声问:
“我再问你一次,你刚刚说的都是实话,还是我妈唆使你骗我回来的伎俩?”
苏盼云不敢置信的睁大眼瞪着他,怒光闪闪,语音咄咄地咬牙说:
“韩孟禹,你还真是我所见过最无情、最可恶、最多疑的浑球,就像你老爸说的一样!你说这种话不仅是侮辱我,更是侮辱你母亲!骗你回来?你以为你父母没有你这个罔顾孝思的不肖子,他们就活不下去了吗?你尽管去猜忌怀疑好了,把你生病的爸爸、焦心无助的妈妈全摆在一旁凉快好了,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冷血无情!”
“你!”韩孟禹被她抨击得不胜狼狈,又不胜恼火。
“我怎么样?我的实话刺痛你的弱点?你真准备跟我站在这里针锋相对一辈子,任凭人家讥笑你这个大名鼎鼎的内科医生枉学七年医术,救了无数不相干的病患,却对自己的父亲的病痛置身事外,坐视不管?”苏盼云振振有辞的说。
她犀利而一针见血的抨击让韩孟禹心头一痛,他白着脸倏然掉头准备离开书房。走出门扉的他又突然回首,目光如炬地瞅着她问:
“你是——”
“苏盼云。”
“苏盼云?苏州的苏,盼望的盼,云深不知处的云,是吗?”韩孟禹目光深沉的凝注她低问着。
苏盼云轻轻点点头。
韩孟禹若有所思的凝视着她好一会,然后车转身子准备离开。
苏盼云走到书房门口正欲关上门,没想到走到楼梯口的韩孟禹又出入意表地回过头来,用一种迷惑的眼神望着她,沉吟地说:
“你知道吗?我确定今天以前我从来没见过你,但不晓得为什么,我对你老是有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苏盼云的心跳骤然加速,浑身都跟着僵硬紧绷起来,她暗吸口气,命令自己沉住气,小心应战。“韩先生,你说这句话不觉得老套和庸俗吗?你到底对多少女人说过这句话?”
韩孟禹脸色倏然沉下来,然后,挑起眉,他寒着声,一字一句犀利的回敬道:
“这句庸俗又老套的话,我对无数个女人说过,但对于冷冰冰又自作聪明、喜欢误解风情的女人,你是第一个!”话毕,他挺直背脊,头也不回地用力迈开步履离开了雅轩小筑,离开了苏盼云如释重负却若有所失的注目外!
离开了雅轩小筑,韩孟禹立刻驾着他那辆澄蓝色的BMW,沿着新店市街道展开地毯式的搜查,逐一过滤所有内科医院,盼能尽快找到韩伯涛夫妇。
很幸运地,他在第三家,一个叫建德二十四小时全天候开放的综合医院的回廊上,找到汪如苹和平磊。
他一见到他们,立刻难掩焦虑地加快脚步迎向他们,“妈,爸爸呢?他还好吧?”
一直隐忍自己胸头苦楚和心酸等复杂煎熬情绪的汪如苹乍闻此言,立刻红了眼圈,“你还懂得关心你爸爸的安危吗?”
韩孟禹的心立刻揪紧了,“妈,我——”
“你怎样?你的自尊心就那么尊贵吗?尊贵到可以和自己的父母呕上一辈子的怨气吗?”汪如苹泪光闪动的质问他。
韩孟禹的嘴唇扭曲了,“妈,我……不是有意要这样对待你们的,我只是——”
“你只是怎样?不能原谅你父亲拿钱干预你和姜秀瑜那段建筑在金钱和谎言沙堆上面的爱情?”
韩孟禹的脸色灰白了,“妈,我不是不肯原谅爸爸,我只是……恨他为什么要用这种残忍的方法来让我看清楚姜秀瑜的真面目。你不知道,当姜秀瑜跑来告诉我这件事时,我的心有多痛!当我还是个需要父亲在身边关爱指导的孩子时,他却远在天边,让我一个人在孤独、挫折中摸索着学习长大,可是,当我独立坚强到可以承担所有事情,包括为恋爱付出惨重的代价时,他却要横加干扰,硬生生剥夺我做自己主人的机会。对于这样的父亲,我实在不知道应该怎样来面对他!”
汪如苹怜疼地拍拍他的肩膀,“孩子,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在你最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又何尝不想待在你的身边,用我们满腔的爱来抚平你的委屈、伴着你的喜怒哀乐一起成长?但,两件特殊的政治风暴剥夺了我们做父母的权利和义务,当年,我们忍心把你一个人留在台湾念高中,受大学教育,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你当时还未满十八岁,不能随我们出境,当然,加上政治因素,他们把你留在台湾也是想藉此来制衡你爸爸,好封住他的嘴,让他在国外不会乱放话。”
“孟禹,你爸爸会惹来这些无妄之灾都是我害的,因为我爱上了一位本省籍的少女。我们本来是要结婚的,但,她母亲反对,因为,她先生是二二八事件的不幸罹难者,她们对我们这些从大陆过来的外省人恨之入骨,她说,她宁可把女儿送去做妓女,死也不肯让女儿嫁给我们这些良心可诛的外省鬼。当时,我很痛苦,又拿这笔算不清的仇恨没辙,你爸爸见我天天藉酒浇愁,无精打彩地,不禁说了一段感触良多的话,他说:‘这是一件令人遗憾的悲剧,牵连甚广,如果政府不肯拿出魄力和爱心来正视这件事,彻底化解受难者家属心中郁积的仇恨和不满,这种敌对的省籍恩怨和冲突会愈积愈深,终至一发不可收拾。’他当时只是在拍片现场跟我提到他的隐忧和感慨,没想到却被怀有妒意的有心人士听见,立刻向情报单位密报,扭曲你爸爸的用意,害你爸爸马上成为阴谋不轨、为匪宣传的异议分子。当时,若非你爸爸在国际影坛上颇有知名度,而且深受影剧界的尊重和推崇的话,他可能又会二度住进政治牢狱。在有所忌惮的顾虑下,他们选择送你父母出国这项比较不会引人侧目非议的惩罚,你父亲心中虽然悲愤,倒还坦然接受,只是他放心不下你,就委托我来照顾你。也许,我实在不是一个好的监护人,这些年来让你受了不少屈辱和痛苦,还要忍受调查人员的盘查和别人异样排挤的有色眼光。”平磊语重心长的含着老泪望着他说。
韩孟禹蓦地红了眼眶,“别这么说,平叔叔,你待我就像亲生的儿子一样,倒是我,给你添了不少的麻烦和负担。”
平磊欣慰地拍拍他的肩头,“我倒是没什么,只要你肯了解你爸爸的苦衷就好。”
汪如苹双眼里闪烁着动容的点点泪光,“孟禹,敞开心胸来接纳你爸爸吧!天下父母心,如果你能体谅他用非常手段拆散你和姜秀瑜的背后的苦心,请你放下纠缠在你心头里长达十多年的心结吧!为我,为你那和你一样高傲倔强的父亲,更为你自己。”
“妈!”韩孟禹听得心如刀割,热泪盈眶了。“对不起,让你操心和难过,我会尽力去做的,爸爸现在人在哪里?”
“在诊疗室里。”
“他进去多久了?”
“好像蛮久了,”平磊低头看看腕表,“哇,少说也有四十分钟了。”
韩孟禹眉峰靠拢了,“你们不是坐救护车来的?怎么又挂普通病诊呢?”
汪如苹递给他无奈的一眼,“还不是你那固执的爸爸坚持的,他说,他好得很,根本不需要挂急诊,如果不是因为我们这些紧张兮兮的家人,他才懒得来医院活受罪哩!”
韩孟禹愈想愈不对,他即刻走到诊疗室伸手敲门,一位有张晚娘面孔的护士小姐立刻探头出来,“什么事?”她满脸不耐的态度在见到器宇轩昂的韩孟禹时立刻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先生,你有什么事吗?”
对她前倨后恭以貌取人的态度,韩盂禹只是淡淡露出了他一贯深沉的笑容,“护士小姐,请问你一下,刚刚有位名叫韩伯涛的病患,他进去检查四十多分钟了,一直没有动静,不知道,他是不是情况不太对劲?还是医生仍在对他做精密的检查?”
“韩伯涛?”护士小姐查阅手上的病患名册,“他挂几号?”
“四十二号。”汪如苹也簇拥过来。
“四十二号?他领单子去做验尿检查了,你们可以到检验室找找看。”
他们立刻跑到二楼检验室,负责检验工作的医护人员却对他们耸耸肩,“我拿试杯给他,叫他去上厕所,可是他一去到现在都没有看见人影,也没拿样品来。”
韩盂禹一听立刻醒悟过来,知道韩伯涛早就趁尿遁的手法溜之大吉了。他暗暗诅咒了一下,对着六神无主的汪如苹和平磊说:
“妈,我们回家去守株待兔,爸早就溜了,他戏耍了我们所有的人了。”
“这个韩大哥也真奇怪,怎么年纪一大把了,还像个孩子似的,怕上医院,怕打针吃药呢?”平磊皱着眉,无奈的摇摇头,“还跟我们玩这种躲猫猫的寻人游戏呢!”
他们立刻忧心如焚的坐上韩孟禹的车子,朝住大香山的山路前进。
到了雅轩小筑,应声出来的只有仍待在书房里阅读手札的苏盼云。
见到她的那一刹那,忧心忡忡的韩盂禹倏然忘了他跟她之间曾有的针锋相对和不愉快。“苏小姐,你有看到我爸爸吗?”
苏盼云狐疑不解的微抬起眉毛,“没有啊!他不是跟你们去医院检查身体吗?”
韩盂禹懊恼又焦灼地发出了一声诅咒。
而汪如苹则白着脸跌坐在沙发椅上,平磊则沉着脸不说话。
“怎么回事?韩伯伯他怎么了?”
“他溜走了,我们以为他会回来这里。这下可好,可真是好戏连台,他不但瞒着我们策划了一出三十六计走为上策的好戏,更接着演了一出连环的失踪让,这下子人海茫茫,教我们到哪里去找他?”平磊没好气的咕哝着猛发牢骚,“这韩大哥也真是的,怕看医生还居然叫自己的独生子去念医学系,自己反而视医院为禁地。”
“什么?韩伯伯——他不见了?”这下连苏盼云也震愕的变了脸色。
一群焦急又束手无策的人困守在客厅里一时凝眸相望,无言以对。
汪如苹坐在沙发一隅,无助难过的拚命隐忍着满汪在眼眶内盘旋的泪意。
平磊则坐立难安地来回踱步着,不时夹杂几声无奈的叹息。
韩孟禹则坐在母亲的对面,绷着脸闷头吸着烟。
苏盼云则绞着双手坐在汪如苹的右侧,无言的凝注着所有人的焦躁和坐困愁城。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窗外嫣红迷人的黄昏奇景也被浓稠深沉的云霭渐渐吞没了。
很快地,月亮露出她委婉动人的身影,颗颗晶莹璀亮的星光也从黑漆漆的夜空中窜了出来,连成一副众星拱月、美丽醉人得令人不忍移目的缤纷夜景。
但,心系韩伯涛病情安危去向的他们,谁也没有心情去浏览窗外的良辰美景。每个人都面色沉重的杵在原处,任无助而愈来愈不安恐惧的心情残忍地宰割着他们。
直到苏盼云听到从平磊腹里传来的饥肠辘辘的蠕动声响,她立刻故作轻快的笑着打破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