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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茧冰心 page 11 作者:宋思樵

  苏盼云再度被他这番泱泱的君子气度和充满真情感性的话语折服震慑得喉头梗塞,内心里充满了纠葛和万马奔腾的争战。

  仅仅一天而已,这项复仇的任务马上变得万分艰巨、沉重得令她疲困羸弱地扛不起来。

  天!这样懂得感情、热爱生命、充满智慧的至性男子会是害得她家破人亡的凶手吗?

  苏盼云实在很难自圆其说,更难说服自己去痛恨他们。

  当她凝注他们这对经历各种磨难却愈见真情可贵、鹣鲽情深的患难夫妇眼波交流的柔情时,她的心不禁闪过一丝尖锐的抽痛,天人交战得更厉害了。

  “你自传整理得如何了?会不会觉得很难下笔,因为我的手札挺零乱的,而我的记忆力也开始有点不中用,你要把它们统合起来,可能会棘手困难点!”韩伯涛嘎哑的开口问她。

  苏盼云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挤出从容的笑容,“我会尽力而为的,韩先生,你不用担心。”

  韩伯涛微抬起一道眉毛,炯炯有神的盯着她,“韩先生?!我们相处也有半个多月了,你如果不介意,我倒不反对你称呼我一声‘韩伯伯’?”

  “好,如果你也能改变你对我的称谓,由‘苏小姐’换成‘盼云’的话!”苏盼云明快的说。

  韩伯涛眼中闪过一丝揉合了趣意和欣赏的光采,他转首对正在切水果的汪如苹淡笑道:

  “如苹,还是你的眼光好,找对人了。”

  汪如苹拿乔地冲他回眸一笑,“哼,你还说,如果不是我独具慧眼、又懂得速审速决,打铁趁热的话,你这位眼光挑剔,又老是纸上谈兵的慢郎中还不知道会拖到什么时候哩?”

  苏盼云闻言颇觉尴尬,“嗯——韩伯伯,原来,你原先并不怎么中意我?!”她咬着嘴唇,支支吾吾的说。

  韩伯涛撇撇唇笑了,“这倒不是,你的文笔我倒是没什么好挑剔的,只是,我嫌你太年轻了,怕你的阅历还不够承担这项沉重的工作。呃——”他突然微眯了一下眼睛,有几丝困惑的问她:“这就是你最近要把自己打扮成这么老气严肃的原因吗?”

  苏盼云如坐针毡地微缩了一下肩头,“呃……我只是不想引起别人对我的注意,让自己看起来成熟平凡一点。”

  韩伯涛眼睛闪烁一下,他趣意盅然的慢声说:

  “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盼云,你好像有点弄巧成拙,你知道你的眼镜,还有你的发髻,你那超乎年龄的装束反而会适得其反的引来别人的侧目?”

  “我……”苏盼云窘涩困促得连耳根都红了,汪如苹却好心地替她出言解围了,“伯涛,你管人家喜欢怎么打扮自己?每个人的品味不一样啊!”

  “我不是想管,只是有点纳闷,怎么会有哪个爱漂亮的女孩子,好端端要把自己的一头秀发给卷起来,还戴副老太太都不会戴的眼镜遮住自己的花容月貌,难不成——这是你那个叫曲璨扬的男朋友与众不同的品味吗?”

  这话甫出,苏盼云的花容月貌可是真正给吓得黯然退色了,“什么?”她连声音都发抖了,“韩……韩怕伯,你们怎么会知道他呢?”

  韩伯涛脸上的表情更有趣了,“你干嘛这么紧张慌乱呢?我们只是要你来写自传,又没限定你不准交男朋友,再说——讲起来你那位男朋友还是我一位老朋友的儿子呢!”

  “什么?”苏盼云可真是傻了眼。

  汪如苹被苏盼云异常的反应给逗笑了,想不到这位容貌出色的小姑娘个性这么拘谨腼腆,“说起来也真是巧合,曲璨扬的父亲曲威是伯涛交通大学的学弟,文革之后大家就失去联络了,没想到,他人竟然在新加坡,更没想到他竟然养出这么一个相貌堂堂的好儿子。”

  “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曲威本来就是个美男子,他有容貌出色的儿子也是想当然耳的事。”韩伯涛失笑地斜睨她一眼。

  苏盼云可笑不出来,她忐忑不安而百味杂陈地连忙问道:

  “韩伯伯,你们是怎么知道他的?他什么时候跑来雅轩小筑的?”

  “就是昨天下午你出去的时候,他一来就说是你的朋友,有急事要找你。他一报完姓名,我看他那似曾相识的相貌,就不禁询问道:“我有个老朋友叫曲威的,不知道你认不认识?谁晓得他竟然眉开眼笑的说:‘曲威正是家父!’唉!这世界实在是太小了,对不对?伯涛,没想到绕了地球一圈,都二十年了,我们回到台湾竟然还会巧逢故人之子。”汪如苹感慨万千的说。

  可不是?苏盼云对于命运善巧拨弄人心的安排不得不由心底发出一声五体投地的赞赏!

  “可不是,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人生何处不相逢!”韩伯涛颇有同感的叹息道。

  “汪阿姨,曲璨扬有没有说什么,就是……嗯,他找我有什么事?”苏盼云尽量不着痕迹地克制自己耸动难安的情绪,沉着提出她其实迫不及待想知道的答案。

  “没有啊!不过,他倒是答应我跟伯涛,有空会常来山上看我们。说起来,这孩子倒是挺懂事也讨人喜欢的,我们跟他还真是有缘。”

  “常来山上坐坐?”苏盼云闻言差点没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尖吼。不行,她得找个时间去安顿曲璨扬,免得被他莫名其妙破坏大局。

  汪如苹见她绷着一张凝重的小脸,若有所思的默不哼声,不禁笑咪咪地揣测道:

  “怎么?你们这一对小情侣吵架闹别扭了?”

  “我——”苏盼云简直有口难言。

  “如苹,你就别刺探人家的隐私了,你没瞧盼云害羞得连脖子都红了吗?”韩伯涛促狭的接口道。

  他们夫妻俩这一搭一唱弄得苏盼云在进退维谷之余,只有份哭笑不得的懊恼!

  她万万没想到韩伯涛在深沉稳重的面貌下也有幽默生动的一面风采。

  “韩伯伯,汪阿姨,我们能不能不谈曲璨扬的事,呃——谈谈你这本自传的书名要定什么呢?”她试着转移韩伯涛夫妇的注意力,以躲避这个一直搅得她七上八下、芳心如麻的话题。

  “这,就叫韩伯涛好了,既简单又好记!”汪如苹卒先发表意见。

  韩伯涛思索了一下,然后定定的开口说:

  “我看就叫‘飞鸿踏雪泥——韩伯涛的一生风云’好了。”

  飞鸿踏雪泥——韩伯涛的一生风云?

  苏盼云意味深远的细细咀嚼着这几句令她芳心悸动的文字,然后,她笑了,笑得妩媚生姿,她满脸晕陶地点点头,还来不及致上她的赞赏和同意之际,甫从椅子上站起身的韩伯涛突然脸色碎变,抱着自己的腹部踬蹼一下,接着便在她的震动和汪如苹的尖呼声中昏厥倒地。

  第五章

  整个雅轩小筑骤因韩伯涛的不支倒地,而陷于一片昏乱紧张的局面里。

  当汪如苹响彻云霄的尖呼声,刺入耳膜地在餐厅里回荡着的瞬息间,苏盼云立刻恢复她学有专精的护理常识,连同被汪如苹尖叫声引来的平磊,一起将韩伯涛抬到就近的客房里,并吩咐汪如苹立即打开窗户,让舒凉的冷风送进来保持室内的空气流通。

  她略略检查了一下韩伯涛的腹腔,赫然发现他位于右上腹部位,有个隐略像小指头般大的硬块,不知怎地,她心头涌过一阵沉重的乌云,在汪如苹和平磊焦切的注目下,勉强露出一丝虚浮的微笑,“你们先别紧张,我也不敢确定韩伯伯是怎么回事,我们还是先打一一九叫救护车把韩伯伯送到医院检查比较保险!”

  就在众人分工合作下完成打电话、收拾行囊等紧促而刻不容缓的工作。当救护车赶到雅轩小筑,医护人员正准备将韩伯涛抬到救护车的担架上时,一直昏迷不醒的韩伯涛突然清醒了过来,他态度生硬的不肯配合医护人员的行动,直到汪如苹语音哽咽地质问他:

  “你要折磨我,直到我死在你面前,你才肯高抬贵手善罢甘休吗?”

  韩伯涛的浓眉纠葛,闪进眼底的是一片令人恻然心悸的悲伤和柔情。“好,我不折磨你,我让医生护士来折磨我。”他停顿了一下,绷着脸孔继续说:“不过,我有一个条件,你可以把我送进任何一家医院,除了那个浑小子的祥安医院。”

  汪如苹无尽辛酸的噙着泪望着他,“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跟孟禹计较?你还要我夹在你们之间忍受这种宛如针戳的折磨吗?”

  韩伯涛的嘴紧抿成一直线,固执得不肯再说任何话,一只脚还跨在地上,不肯和医护人员妥协。

  就在这僵滞的一刻,心焦如焚的平磊说话了,“小嫂子,你就暂时委屈一下,听韩大哥的话,看病要紧啊!”

  汪如苹脸色苍白地抹抹脸上纵横的泪痕,点点头颤声说:

  “好,我就再纵容你的顽固一次,但,下不为例。你们这对冥顽不灵而自私成性的父子,我已经受够了。”话毕,她寒着脸,带着满腔酸楚激动的情绪率先爬上救护车,紧绷着脸,泪光隐隐不肯再理任何人。

  当苏盼云正准备举足也跨上救护车时,韩伯涛忽然出言阻止她:

  “盼云,你不必跟着来,有我太太和平磊随身照顾就可以了,你还是留在家里整理自传要紧!”他停顿了一下,寓味深长的瞅着她,“你懂我的意思吧!时间是非常宝贵而无情的——”

  苏盼云心头一凛,然后,她突然明白了韩伯涛那令人心酸不已的言下之意,“是,我会好好整理你这本‘飞鸿踏雪泥’的传记的。”她语音里有了浓稠的、连自己也无法控制、无法理解的鼻音。

  韩伯涛好像突然放下一件心事而完全松懈的人一般垂下头颅,救护车的车门关上了,鸣着令人心脏悸动的警笛驶走了,驶离苏盼云绵远而若有所思的注目外。

  苏盼云坐在雅轩小筑的书房里,仔细翻阅着韩伯涛那本又像日记、又像记事本的手札:

  “一九六六年,整个北京弥漫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肃杀之气,红卫兵的‘阶级斗争’愈来愈大,愈开愈弄得人心惶惶,每一个人、每一个家庭都身陷于朝不保夕的恐惧中,昨天还和你一起吃晚饭聊天的朋友,今天早上就被莫名戴上高帽,送上人民大会堂接受严厉的党批判!

  当然这股像疯狗乱咬人的斗争赤烙终于烧向了影艺圈,所有的朋友,包括我的爱人如苹在内,他们全部积极劝我赶快准备逃亡!

  我个人倒是不怎么在意,我一直认为我是个忠党爱国、又对政治敬鬼神而远之的平凡百姓,这种忽儿斗左、忽儿斗右的阶级革命运动,实在跟我这个喜欢搞电影的人扯不上任何的关系。万万想不到红卫兵为了达到整肃电影界,彻底瓦解资本主义的目的,不惜先拿我开刀杀鸡儆猴,让我坐了长达五年的政治牢狱!

  或许这是生在那个时代所有中国人共同面临的浩劫吧!为了不拖累我用整个生命去挚爱的妻子汪如苹,还有我那活泼可爱的稚子孟禹,我在遭逮捕入狱之前,便事先拟好了一份离婚协议会,用尽各种办法强迫如苹签字。她始终不肯同意,直到我带一名妓女睡在我们房间里,让她发现为止——”

  苏盼云一口气读到这里,不禁荡气回肠,热泪盈眶,深为韩伯涛那份情到深处反为薄的至情至爱所感动、所折服!

  接着,一团疑云涌进她波涛起伏的思绪里。如果韩伯涛是在一九六六年就进了牢改监狱,那么,深陷囹圄的他怎么可能在一九六八年出卖她的父亲,进而导致他们家破人亡的悲剧?

  而且,她是一九六九年出生的,如果那时她父母亲都已经亡故了,她是怎么冒出来的?难道她的生辰月日有错误?还是这中间有人在撒谎?

  万一撒谎的人是她姑姑苏曼君,她是不是还要继续执行这场残忍而莫名其妙的复仇计划呢?

  如果这一切真是她姑姑苏曼君包裹着谎言的计谋,那么,韩伯涛夫妇何其无辜?韩盂禹又何其无辜呢?

  想到韩孟禹,中午那股令她不胜愁苦的困扰情绪又重新回来了。

  她心烦意乱的合上手札,正准备起身为自己冲杯有清神醒脑作用的热荼时,书房的房门忽然被人推开了,她倏地回首,竟然看到了一个此时此地不应该会出现的人物——韩孟禹。

  她霎时像个突然被人点上魔咒的木蛙娃一般僵在原地,只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韩孟禹显然也被她的存在吓了一大跳,接着,知觉同时回到凝眸相望的两个人身上,韩孟禹先是眯起眼,然后皱着眉宇,不甚友善的冷声质问她:

  “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里?”

  苏盼云也迅速在纷乱的情绪中找回她的理智,她板着脸,推推鼻梁上的镜框,用一种比他还冷、还淡漠的口吻回敬道:

  “这话好像应该由我来问你,你知不知道擅闯民宅可是违法的,我可以把你扭警法办。”

  韩孟禹眼睛闪了闪,然后淡淡地扬起他那一对漂亮的剑眉,“是吗?请问你要怎样将我扭警法办?用你那一双不堪一击的纤纤玉手,还是……你脸上那层可以冻死一只活鱼的冷霜?”

  苏盼云并没有被他充满讥刺的语气激怒,她只是冷冷地点点头,继续冷言冷语、冷笑着对他说:

  “你这个闯空门的窃贼,继续卖弄你那自以为是的幽默感好了,等我按警铃通知警察来了之后,你再去对警察解释,为什么一个好端端四肢健全、仪表堂堂的大男人放着三百六十种光明正大的工作不去做,偏偏干起梁上君子的勾当来。”

  韩盂禹万万没想到,他挣扎了半个月,终于决定在今晚藉拿私人物品的理由回来探视父母,谁晓得所有的人都不在家,却在他父亲的书房里撞见这个比他在军队中遇上的女教官还犀利难缠的陌生女子。

  瞧瞧她一副自恃甚高、冷若冰霜的神态,还有那一身平板乏味的装束,韩孟禹不禁对她的身份好奇起来,“听着,小姐,我不晓得你跑到雅轩小筑来做什么,但,你最好不要急着按警铃,否则,警察来了,难看的是谁还不知道!”

  苏盼云跟他卯上了,她也学他的语气,不苟言笑的沉声警告:“听着,先生,我不晓得你跑到雅轩小筑来做什么,但,你最好放聪明点,在我按下警铃前,赶快离开,否则,你可能就会因为擅闯民宅这项罪名,住进监狱吃上好一阵子不要钱的牢饭了。”

  韩孟禹好整以暇的倚着墙,他双手抱胸,似笑非笑的撇撇唇,“你凭什么指认我是个闯空门的妙贼,我偷了什么贵重的东西?还是我对你这个冷得可以令方圆五百里的植物凋零的女人做出了什么冒犯的举动?”他发觉逗逗眼前这个正经八百、骄傲拘谨、神圣得好像不可侵犯的女子,实在是一种新颖有趣的奇妙感受,虽然,他并不是那种喜欢和人耍嘴皮,以调侃别人取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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