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龙国公爵府
这天,两顶软轿摇呀摇,摇进江家大门,府里老老少少奴仆婢女,皆罗列门首屏息以待。
轿子砰然落地,前头那顶帘儿一掀,跨出个身形高大、约莫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他如鹰的眼眸往深人扫视一遍后,立刻发现些许不对劲,便沉声问:
“羽寒人呢?”
只见四下之人皆沉默不敢作声,垂眼望向地面。
这名男子乃玄龙国世袭一等公爵江凤梧。他身为贵族后裔,不论对里对外都讲究主子气派。他口中的羽寒是哥哥江龙天的独子,江龙天死后,江凤梧继承爵位,并扶养江羽寒长大。“羽寒他受了风寒,正在房间歇息。”说话者是领众人前来迎接的公爵夫人金氏,三十余岁的她,颜未残、色未衰,岁月侵蚀不去她过往拥有的如花美貌。
“又生病了?我看他根本生病是假,偷懒是真!让我打他几顿板子包准药到病除!”江凤梧气得双眉直竖。
金氏闻言轻笑。“老爷,您这一路风尘劳顿,怎么一回来就想打羽寒?敢情您是想羽寒想过头了,恨不得打他几下以示疼爱呢!”
这金氏谈笑风生,浑然不顾丈夫一身怒气。
果然,江凤梧被妻子这番调侃过后,眉眼立刻归位,嘴角还扬起笑意来。
“别理羽寒那小子了!来,瞧我带回了什么!”
他牵起妻子的手往后边那顶轿子去。
轿夫将帘子一掀,立时两道清澈的目光射向金氏,令她浑身一颤。这对目光怎会如此熟悉?金氏心中诧异。
婢女将轿中之人扶出来,那是个才十多岁、身穿素白绫袄的女孩,虽然形容尚小,但那眉、那眼、那鼻、那嘴,活脱脱就像一个人。
一个她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的人。
女孩肤色极白,一头乌黑的发任其披散在身后,将她一身素衣衬托得皑如霜雪。
她俏生生地站在江府一家子面前,一点畏惧也没有,水漾的眸静静凝视金氏。
“你……”金氏骤然双脚发软,瞪着眼前这张堪称绝世的面容,心口就像被刀戳般喃喃叫出一声:“芙姐……”
江凤梧察觉妻子的失态,伸出手来扶住了她。
女孩不慌不忙,盈盈大眼扫过江府上上下下百余口,全然不顾旁人间着或赞叹或惊讶的目光,只将眼睛看定面前之人。
“蝶姨,我娘已经过世了。”
她的嗓声清亮,虽然口音尚幼,语气听起来却似大人。虽然从未见过金氏,但看对方与母亲十分肖似,姨父又亲热地牵着她,便知是母亲的孪生妹妹金蝴蝶。
“你、你是芙姐的女儿?”金氏瞪大眼,眉心皱了起来。
“是的,我是唐问天与金芙蓉之女,唐珂罗。”她说这话时有股凛然的傲气。
此语一出,在场熟悉江湖事之人无不大惊,因为想起一个月前,唐问天与金芙蓉夫妇战死于寂天顶的武林憾事。
只见唐珂罗一张俏脸全无表情,对周遭的变动毫不在意。
“好了,咱们进去再说。”江凤梧扶着已然惊呆的妻子,小心翼翼地将她带入内堂,金氏微隆的小腹里正是他企盼已久的孩子。
唐珂罗默不作声跟着进入。江家大宅犹如深宫内苑,虽然富丽堂皇,却也透着森森阴寒。豪门多败德之事呀……她不禁轻叹口气,心想自己不会在这种地方久待,所以也不甚在乎。
大厅内,金氏坐在椅上,浑身仿佛摊软了一般,呆呆凝视着外甥女,许久才问出一句:“芙姐过世了?什么时候的事?”
江凤梧回答:“就上个月。唉,我不忍让你知晓,所以苦苦隐瞒。芙姐因为和人决斗,不幸死于对方手下。”
“谁?是谁害死芙姐?”金氏咬牙切齿,忍住眼泪。
“唉,小蝶,你要冷静听我说。”江凤梧握住妻子的手。“和姐姐决斗的人,就是姐夫唐问天!”
“什么?竟然……是他?”金氏从椅子上猛然站起,走到唐珂罗身边,紧紧抓住她的肩头,颤声问:“你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爹娘发了帖子要在天下英雄面前决斗,一分高下,蝶姨不晓得吗?”唐珂罗沉静说着,当作别人的事似的。
“我……我有了身子,足不出户好几个月了。”金氏瞪向丈夫。“你居然什么都没告诉我,”
江凤梧连忙解释:“你这几个月胎儿不稳,我怕刺激太大害了孩儿,所以没敢跟你说!”
唐珂罗让金氏在椅上坐下。“蝶姨莫怪姨父,他也是为您好。我娘那种刚烈的脾气蝶姨也知道,她要怎样就怎样,打不过我爹一直是她的心病,因此我娘趁着寂天顶之会逼我爹一决胜负。可是我爹却一直让我娘,我娘心中不忿,招招对准我爹的要害,结果我爹为了自保,不小心误杀了我娘,随后我爹也跟着自刎了。”
她这话说得爽爽脆脆,仿佛这是寻常武林决斗似的,任谁都很难相信她说的是自己父母同归于尽的悲惨恨事。
江凤梧接着说:“得到姐姐姐夫两人决战的消息后,我立时赶赴寂天顶,但已经来不及了,况且那里也不是我这种身份能去的地方。我看珂罗孤苦无依,就将她接来同住,我想你不会反对吧?”
“芙姐傻,他……更傻!”金氏眼睛汪着泪,看着唐珂罗。“今后你尽管住下来,我会把你当成自己女儿看待……你今年几岁了?”
金氏自嫁入豪门后就跟武林隔绝,与其姐更是形同陌路,从不知有这样一个外甥女。只见这唐珂罗年纪虽小,却气度非凡,就如她那位名声响彻天下的阿姐般,自幼即异于常人。
“我十二岁。”唐珂罗说话语气仍是淡淡的。
“比羽寒还小三岁。”金氏深深望着唐珂罗清丽的容颜,心中一阵隐痛。
“羽寒是谁?”唐珂罗装作不经意地问,心中却万分关注。
江凤梧脸有得色,答道:“羽寒是我大哥的孩子,他才十五岁就中了举人,明年春天就要上京参加会试……咦,怎不见羽寒出来见客,不是派人去叫了么?”
这时,一名小婢女匆匆忙忙跑来说:“老爷不好了,少爷他想出去,被门房拦了下来后,又去爬树了……”
江凤梧怒吼一声,迈开腿往外疾奔。
“你不是问羽寒吗?跟我来就是。”金氏拉着唐珂罗也追出去。
只见外头闹哄哄的,一名长挑身材的少年正坐在那高高的枝榜上,摇摇晃晃,随时有跌落的危险。
“江羽寒,你给我下来,”江凤梧声如怒雷,但透着丝丝忧虑。
“凤梧叔叔你回来啦,我不过想爬高往远处看看,用不着这样劳师动众请我下来。”这少年说话还带点童音,可听来软软柔柔,犹如春风拂过大地。
唐珂罗将手置于额前遮着眼,往树顶上瞧去,那少年的背后是轮太阳,刺得她有些睁不开眼,也看不清他长什么模样,但那独立于众人之上的身影,不知怎地竟令她印象深刻。他,到底是怎样的人?
这时一阵强风刮来,吹动那少年端坐的树枝,他一个不稳,竟从树枝上滑落,就在众人以为他要跌惨之际,江凤梧突然飞身将少年抱住,免去他跌得灰头土脸的窘状。
“叔叔功夫真好,哪天教我几招?”那少年躺在江凤梧宽广的怀中笑着,和煦如暖暖朝阳。
“你哟!正经书不念,竟跑来爬树,你是想我揍你吗?”江凤梧将少年放在地上,敲了他头一下。“不不,叔叔才刚远道回府,该好好休息才是。”少年站开一步,整整衣衫。
“好好的你爬什么墙?不怕摔死吗?”江凤梧检视侄儿身上有无受伤。
“我只是想看看外面。”少年叹息,眼睛露出幽渺神色。
“你婶娘告诉我你生病了,我看不像嘛……”江凤梧眯着眼看那少年。
“啊……我头突然好疼,一定是刚刚摔下来吓着了……”少年突然按住额角。
“小蝶,羽寒生病了,怎么不请大夫?他明年还要进京赶考哪,这时生病怎么得了?”江凤梧埋怨金氏。
静静站在一旁的唐珂罗,嘴角忽然扬起一抹冷笑,这笑却没逃过那少年精细的目光。他故做病容看着唐珂罗,见她肤色晶莹如玉,恍若透明琉璃,心中不禁一讶。
好个玻璃似的娃娃!这是他初见面时的想法。她是那样弱质纤纤,仿佛一碰就能将之碎裂,但双眸却乌黑湛然,好似能将人一眼看穿。
那少年面上不动声色,漫不经心地问:“这位是谁?以前没见过。”
唐珂罗不管旁人,专注观视那少年的体格,见他手长脚长,虽然才十五岁,却快追上他高大的叔叔,但他身形委实过于瘦弱,仿佛风吹会倒,心中不由感到疑惑。
这就是父母钦点的传人?她觉得有点失望,原以为会是个资质突出的男子汉呢,哪里想到会是这样一个文弱少年……
这时她不经意将眼光转向那少年的面庞,平静无波的、立刻微微跳动了一下。
那少年一双澄澈如水的明眸,此刻正清亮地望着她瞧,眼中有着些许好奇与探索,但又不过于着迹。她突然有些明白父母挑中这个人的缘由了,这双眼睛充满某种说不出的魅力,仿佛会催眠人似的,令人一见难忘。而他的脸蛋五官,没有一丝一毫可挑剔之处,硬要找麻烦寻毛病的话,顶多可说他长得秀气了些。
唐珂罗打量对方的同时,江羽寒也暗暗将她打量一遍。
这未曾见过的女孩有股特殊的出尘气质,冷冷审视着他的目光仿佛曾在哪儿见过……她长得很美,也很像金氏,原本他以为婶娘已称得上是天下第一美人了,但眼前这名女孩却还胜她三分,就像那位月下仙子……
猛地,他想起多年旧事,一颗心不由地怦怦跃动起来。
他们身旁还站着江凤梧、金氏以及其他闲杂人等,但当两人眼神交锋的那一刹那,周遭成了一片静默。
庭院里仿佛只剩他们伫立其中,狂风呼号卷起满地黄叶,两人只看得见彼此。
“这位是我的外甥女唐珂罗,以后在咱们家长住了。”金氏这样回答江羽寒。
江羽寒仍看着唐珂罗,心中默默估量,之后,他扬起一抹笑说:“叔叔,好不容易来了个妹妹,就让她同我一块住吧,这样我念书也好有个伴不是吗?”
他虽对着江凤梧说话,眼睛却偷偷绕着唐珂罗打转。
“这也得问问唐姑娘的意思,不能勉强人的。”江凤梧有点诧异侄儿的要求,丝毫没看出两个小孩已经暗暗过了好几招。
江羽寒走到唐珂罗身边,有礼询问:“妹妹可识字?”
“一字不识。”真是问到她心中至痛!唐珂罗不看对方冷冷回说:“谁又是你妹妹了?叫那么亲热做什么?”
旁人闻言立时都觉得江府来了个目无下尘的骄纵小姐,江凤梧和金氏更是大皱起眉头来。
只有江羽寒仍旧一脸笑,温和地说:“那不要紧,你不会,我教你。”
真不愧是父母所挑之人!唐珂罗惊愕地向他望去,杏眼睁得就大,不敢相信刚刚她那样恶劣,他却丝毫不在乎,而且还愿意教她识字,不由得对他另眼看待起来。
“珂罗,你觉得如何?论排行,羽寒的确是你哥哥没错。”金氏这样说。
目不识丁乃唐珂罗毕生恨事,就算得忍着耻辱恳求她也愿意,即使得陪公子读书那也无妨。她低头沉吟了一会儿,果敢地抬起头来说:
“我愿意当这位……哥哥的伴读,只要他肯教我读书。”
他微微颔首,蕴含激赏的目光瞧着她。
她忽然觉得眼前这少年与过往所见之人不同,可又说不上是哪儿不一样。
“那好,就这么说定了!我带你去住的地方瞧瞧。”
他说完竟问也不问就牵起她的手,那温热的手只会令她觉得自己过于冰冷,这种不适感让她很想将之甩开,可是众目睽睽之下,她竟然做不出这样的举动来。
她唐珂罗什么时候会顾虑到别人的看法了?但这个少年……
就在她思索这个问题时,他已将她领过一大片池塘,往水边的小楼而去。
因为想得过于专往,她甚至没注意底下潭水慑人的冰冷,及至到了小楼之侧才从沉思中醒觉过来,立刻忿然甩开拉着她的手。
“才初见面就动手动脚,我可不是你家丫环,由得你随意欺侮!”
她俏脸含霜。早听过许多纨子弟玩弄家里奴婢的肮脏事,虽然这少年是父母选中的徒儿,人品理应不会差到哪儿去,但看他对自己这般轻浮的举动,显然也不是个什么好人。
“你说话未免有欠考量,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服侍我的只有老头,没有丫头,等会儿你就知道了。”他再不拉着她,只缓缓往住处走。
真是这样么?唐珂罗有些动摇起来。
这时两人来到小楼下,只见上头悬着块匾,题着“观月楼”三字,她当然看不懂,狐疑望着对方。江羽寒也不等人开门,砰地把门推开就踏入楼去。唐珂罗跟着进到里面,立时闻到一阵浓烈的书香,心境即刻舒夹起来。
瞧瞧楼内的摆设采光,无一不是为了方便他念书。听说他已经是个举人了,小小年纪可真不容易,看他生得一脸聪明相,竟没念成书呆子去。可是,父母怎么会选他做为关门弟子呢?这样瘦弱的小子根本不是练武的料,江家人也预定让他进京赴考,等他中了进士,捞了个油水多多的官儿做,还会想到练武修身吗?
再瞧他娇生惯养的模样,肯定吃不了练功的苦楚,没三两下就要放弃,这岂不辜负父母一番心意,以及自己来这儿的目的?她时间不多,除了将武功要诀传给他,还得打开父母在他身上下的禁制。他念书或许很行,但不见得练武一样行。
正沉思间,浑然没注意他又拉她的手往内室走去。
江羽寒看她低头思索的模样,竟不由自主想笑。这故做大人样的小女孩,为何能引得他那样兴趣,非把她要来身边不可?旁人一定诧异极了,他自小厌恶女人陪伴,认为她们嘴碎又爱惹事。他从来不用丫头,因为早就受够她们为争宠而勾心斗角,自己一个人清清爽爽十分惬意,顶多让几个老仆照顾他饮食起居及打扫环境。
他再瞧瞧唐珂罗,见她仍旧不知在想什么,眼中透着迷惘的神色,突然发现这样一直看着她的感觉还更不错。她修长的手指犹如嫩葱,鲜嫩透明,握起来凉凉的。
可唐珂罗看来或许温柔婉约,但实际上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外在冷若冰雪,内里烈如爆炭。
“你又来了!”她再把手儿夺回,瞪了他一眼,发觉他正专注盯着自己,不由地焦躁起来。
他正要说话,却见金氏领了个小丫头进来,马上不悦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