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当年被聂天雄追杀的恐惧未褪,何若梅在这过去的一年里,从没想到要逃离这个地方,她甚至连这幢豪宅院落的大门都未曾跨出一步。
“去哪里都好啊!难道我还乖乖地等他们把我当猪牛一样的宝掉吗?卖的钱我又拿不到!”
“卖掉?聂横纵打算把你……”何若梅不由得忧急得流泪。
“哎!”陈梦殊把脚一跺。“你有闲功夫哭,不如想办法帮我逃开这个大便地方吧!”
“可是逃得出去吗?”何若梅擦掉脸上的泪水,轻声道。“当年我和你爸爸就是为了要逃离‘七海帮’,东躲西藏了四年,最后还是被聂横纵的父亲找到,你爸爸当时就差点被聂天雄整死。”
“那是你们!”陈梦殊在房间内来回踱起步来。“我可不想让那个大便人任凭宰割,要是倒楣被抓回来,再做被抓回来的打算!”
“小梦……”
“对了,”陈梦殊想起什么似地。“今天是阿黑要出去买东西的日子,我可以躲到后车厢……”
“小梦……”何若梅担心地看着女儿。“这样……行得通吗?”
“试一试,总比在这里当猪肉卖掉好!”她转向何若梅,凝重地说:“你可不许说出去!”
“……”何若梅迟疑了一下,握住女儿的手。“小梦,我们一起出去吧!”
陈梦殊愣了愣。“可是阿黑开的那部小货车藏不住两个人的。”
“其实在聂横纵找到你之后,他就要我走,可是我不放心你……”
何若梅怜爱地看着女儿,陈梦殊却被她的眼光搅得有些不自在,尽管心中感到一阵陌生的温暖。
“也没……没什么好不放心的。”她把头别开,继续先前的话题。“这样的话你可以光明正大从大门走出去。不过,就这样走出去,你铁定会被阿黑怀疑,不如你就等阿黑出去以后,再告诉守门的人说要去看医生什么的。”
“嗯,”何若梅同意地点头。“阿黑这个人是不太容易上当的。”
陈梦殊又转过身去,将一些衣物塞进被里。“这样可以伪装一下,看起来就像我还在睡觉的样子。”
何若梅紧张地握着双手。看着女儿在房里打转,又替她套上一件有点破旧的夹克。
“你柜里的衣服都太显眼,而且行动不方便,这衣服比较不引人注意,”何若梅抚着女儿的秀发。“还有头发别放出来,塞到衣服里去!”
“我跟你讲,”陈梦殊将何若梅拉近,低声地吩咐。“我先跳到阿黑的车子里溜出去,等机会再溜到街上,往回走。你等阿黑的车走过后十五到二十分钟后,再出来,我们就在路上碰头。”
何若梅点点头。
阿黑要出门批购日常用品,才刚走近他的小货车,便看到何若梅替他将分装日用品的塑胶箱抬上密封式的后车厢。
“哟!今天怎么变得这么好心?不用看住你女儿吗?”
被拘禁在这里一年多的何若梅曾不下数十次被叫来做这种搬运的工作,所以阿黑看到何若梅时,并没有起任何疑心。
“小梦在睡觉,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何若梅压住心中的忐忑强笑道。
阿黑狠狠地看了她一眼。“你最好把你那个宝贝女儿看紧一点,她虽然漂亮得没话说,不过心眼挺贼的,要是惹出什么麻烦,你可就后悔都来不及。”
这句话像是说中了她现在所做的事似的,何若梅连忙将头低下,含糊地说了一句:“知道了。”便匆匆转身就走。
她躲在转角的地方,眼看着阿黑钻进小货车的驾驶座,将车缓缓驶出大门。
二十分钟后,何若梅带着一脸难过的神色走向大门。
“等等!”守门的弟兄把要走出去的何若梅叫住。“你要去哪里?”
“去看医生,我的肚子突然痛得厉害,怕是吃坏东西了。”她刻意虚弱地道。
那人皱起眉头。“你怎么没跟黑哥的车子出去?刚刚黑哥才走没多久。”
“这肚子突然痛起来,我也没办法。”她照着女儿吩咐的话说。
“黑哥现在人不在,你这不是在找麻烦吗?”
“我如果痛死在这里,你们‘七海帮’弃尸会不会觉得麻烦?”这也是陈梦殊教她说的话。
“呸!”那人连“呸”了几声,想了一下。“好吧!黑哥在五点左右回来,所以你一定要赶在五点以前回来。”
“我知道,我也想趁我女儿睡醒以前赶快回来呀!”
何若梅故意丢下这么一句,便从容地走出这个“七海帮”的大本营。她缓缓走着,直到相当的距离,便加快脚步。
蓦地,她感到身后有人,回头一看,却看不出什么端倪,狐疑地走出几步后,那种被人跟踪的意识更浓了。
难道是被“七海帮”的人发现了她和女儿陈梦殊的计划?一阵恐惧掠过何若梅的心头,她不觉跑了起来。然而,这一跑,身后也明显地响起了跑步的声音。
她果然被跟踪了!这下子何若梅更是没命地狂奔,可是身后跑步声却越来越重,越来越近,她要被抓回去了!何若梅惊悸地想,脚步也更快了。
“等等……”那追逐的声音带着喘息。“……梅……”
这……这是……何若梅猛地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的勇气。
“……梅……”那喘息着的呼唤渐渐近了。
何若梅终于带着无法置信的心回头了,几乎认不得站在眼前气喘吁吁的男人。只见那男人衣衫破旧,蓬头垢面,但细看之下,那带着刀疤的手背,还有那套一年多前所穿的衣服,在在都说明是她一年多未见的丈夫!
“襄之……”她颤着身子走过去,这样的感觉仿佛是梦。“你憔悴好多!”
“你才真的……”陈襄之哽咽地将妻子抱在怀里。“真亏你还认得我,是我害你受苦了!我对不起你,梅!我对不起你!”
她满足地倚在丈夫怀里,摇摇头。“这一年多来,我常常在想,你一个人流落在外,毫无音讯,该不会是‘七海帮’把你……我简直不敢再想下去!感谢老天,你还活着,让我看到你!”
“是我无能!”他紧紧拥着妻子。“我没有办法在半年的期限内找到小梦,我……我没勇气眼看着你被‘七海帮’的人糟蹋,又怕再也见不到你,只好避开‘七海帮’的人,不敢走近,只能远远看着,希望有一天能看到你……”
他抚着妻子历尽沧桑的面庞。“一直到今天,我终于远远看到你从‘七海帮’的大门走出来,才鼓起勇气,追在你后面……”
“对了!我们快走吧!”何若梅拉起丈夫的手。“在被‘七海帮’的人发现以前,我们快离开这里!我已经和小梦约好,要在路上碰面的!”
“小梦?”陈襄之一怔。“找到小……小梦了?”
“是的!”何若梅含泪说。“她长得跟你好像,又漂亮又独立,你会以她为傲的!”
“是……是吗?”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的惊喜。“想……想不到我能看到小梦……”
“啊!我们快走吧!”
何若梅紧拉着丈夫往街道的热闹处奔去。
小货车在一个红灯的十字路口停住了,阿黑在车门旁的照后镜里不经意地看见一个披着破旧夹克、穿着不起眼的瘦小背影。那长裤好像短了点,头发长了点,像是塞进衣服里似的,看起来就不男不女的。
回头看到号志转成绿灯,阿黑想也没想地就踩了油门,让小货车继续朝市中心区开去,而那个背他而走的瘦小身影距离他越来越远。
穿着破夹克的陈梦殊偷偷回头望了一眼,见到小货车没入下个街角,才大大松了口气。
当何若梅将小货车密封式的后车厢阖上时,并没有把门关好,所以在小货车行走时,门已在颠簸间震开了。躲在后车厢的陈梦殊早已拉紧时时往外张开的厢门,伺机跳车。
好不容易等到红绿灯口,让小货车停住了。眼看没有其他车辆,她悄悄乘机溜下车,悄悄将厢门关好,再脚步从容地走到路边,往回踱去,祈祷着阿黑不会发现她。
直至绿灯亮了,小货车往前冲去,陈梦殊才松了一口气。
按照计划,她准备要去和何若梅会合。虽然她仍旧不认为何若梅是她的母亲,但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对何若梅,她已有份说不出的亲切感。
不知走了多久,她终于看到两条人影在道路的另一边,远远走来。其中一人,正是何若梅。陈梦殊不由得笑了。
“喂——她忍不住朝远方的来人挥手纵声大喊。
“是小梦!”何若梅拉住身旁人的手。“襄之,是女儿在叫我们哪!”
“小……梦……”陈襄之激动地看着逐渐变近却仍模糊的身影。“她真的长得好大了……”
“是啊!”何若梅的眼眶湿了,迫不及待地催促丈夫。“我们快点走吧!”
她牵起丈夫的手,朝女儿的方向招手,脚步也加快了许多。此时此刻,何若梅感到无比的幸福。
她拉紧丈夫,欢喜地越过车道,等一会儿,她要告诉女儿过去所有失落的片段,告诉女儿有关父亲的事,还有……
“小心!”
陈梦殊猛煞住脚步,睁大眼睛惊惶地看何若梅牵着陈襄之的手一起朝她奔来。一部白色的跑车却在同时以极快的速度飞冲过来,刺耳的喇叭声混着煞车声,陈梦殊骇然地目睹两个被车撞起又坠落的身影。
那辆肇事的跑车停了下来,几秒钟后,却扬长而去。
这是多么熟悉的场景,陈梦殊怔愣地呆立在原地,那刺耳的喇叭声混着煞车声,还有那逃逸无踪的肇事车辆,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有过同样的事件……在很久很久以前……
像是过了许久,陈梦殊惊醒似地全身一震,转身朝那两个被撞身影的坠落处急急奔去。她没有发现不远处,停着一辆小货车。阿黑临时又踅返回来,刚巧来得及目睹车祸现场的一切。
他面无表情地拿起大哥大,按了个号码。
“主席,找到陈梦殊了。”
第六章
在医院的手术室外,坐着一个少女,她的长发散乱地披过肩膀,衣着有点凌乱,怔怔地注视手术室紧关的门。
坐在她身旁的,是“七海帮”的管家阿黑。
从车祸现场赶到医院手术,都是阿黑奉聂横纵之命处理。
不知道为什么,先前那个奇怪的背影在他脑海挥之不去。现在想想那附近也没有住户人家,那背影是哪里来的?
为了以防万一,他打了通电话回去,一听到何若梅不在,便立即要在家的弟兄去察看一下陈梦殊的房间,结果棉被掀开一看,竟然是空的,两人早已逃之夭夭。
阿黑立即通知了在公司的聂横纵,然后便马上回转,沿着原路找来。就在他看到陈梦殊的一刹那,车祸发生了。
手术室的门被推开了,一位医师带着疲劳的脚步踏出来。
陈梦殊连忙站起来,急急迎了过去。“医生……”
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生拿掉脸上的口罩,脸色沉重。“我们已经尽了力,可是……抱歉!”
“……”陈梦殊怔忡的杏眼顿时睁得圆亮,她激动地抓起医师的服襟,凄声大喊:“不!你没有尽力!他们才进去一下下,你就跑出来,你根本没有在医治他们!”她用力推着医师。“进去!进去!去把你的工作做好!进去呀你!”
“他们送到这里来的时候,”医师耐心地解释。“就已经剩下一口气了,我们大家真的是已经尽了全力……”
“你胡说!你什么大便医生!”陈梦殊一面尖喊,一面朝医师拳打脚踢。
“住手!”阿黑赶紧上前拉制住陈梦殊。“喂!你冷静一点!”
陈梦殊却歇斯底里地叫喊,挣扎得更厉害了。
突然,“啪”的一声,整个场面顿时寂静无声。陈梦殊感到脸上一阵痛,抬眼只看到身着深色西服的聂横纵正肃穆地瞪视着她。
“你还不如将这吵闹的时间拿去见他们最后一面!”他语气冰冷地说。
陈梦殊回瞪了聂横纵一眼,用力推开他,急急地推门走进开刀房。
开刀房里躺着两个人,陈梦殊茫然无措地怔立在他们面前。
“小……小梦……”何若梅的声音极微弱地响起。
陈梦殊急急跑上前去,抓住何若梅的手。
“小梦……”何若梅对她虚弱地笑。“你……看到你……爸爸了吗……他……还好吧?”
她不知怎么回答,只能茫然地抓紧何若梅的手。
“帮……帮我看……看……好吗?”
陈梦殊带着不舍松开何若梅的手,转身去看躺在另一张床上的陈襄之。
只见陈襄之半睁模糊的双眼,吃力地要抬起手。看着手背上鲜明的疤痕,陈梦殊依稀想起在那双手被刀钉在桌上的情景,当下便不假思索地紧紧握住。
“梅……”他的声音比何若梅更微弱。
“不是……”陈梦殊含糊地吐出声音。
“啊……小……梦……”那毫无生气的脸上现出一丝欢喜的微笑,声音却越来越低。“小梦……我……我是……爸爸……爸……爸……”
“不要!不要啊!”
陈梦殊见陈襄之合上眼睛,登时感到心脏猛然紧缩,慌张地摇起陈襄之的身体,泪水夺眶而出。
“你醒醒,醒醒好不好……爸爸!我还没说到话……爸!爸!爸——”
“啊!襄……之……”听到陈梦殊的叫声,何若梅急急地大口喘起气来。
陈梦殊连忙擦掉眼泪,冲过去紧撞住何若梅的手,急急哀求地喊:“妈!你不要留下我一个人哪!妈!”
“小梦……”何若梅的嘴角欣慰地抿起,泪水自眼角无声滑落。“你……想起来……了……”
“妈!妈!”陈梦殊把母亲无力的手紧靠在自己泪湿的脸上。“对不起!我先前不应该那样对你,妈!妈!”
“小梦……来……”何若梅似乎有了些许元气。“再让妈妈……抱一下……”
陈梦殊含着眼泪,紧紧倚在母亲胸前,全心感受着来自母亲身上的体温。
何若梅吃力地抚了一下女儿的长发。“好孩子……”
说着,她便轻吻着陈梦殊的头,眼角的泪水滴渗进那浓密的青丝里。
“妈?”
静待几秒钟后,她极缓慢地抬起头,颤着手扶起母亲微微低垂的头。
“妈?”她试探性地低唤了一声,只见何若梅合眼含笑,看来十分安详。“妈!”泪水再度淹没了陈梦殊的脸庞,她不死心地摇晃着母亲的头。“妈——”
可是何若梅毫无反应。
“你不能这样!”泪如雨下的陈梦殊慌乱地急抚着母亲仍带微温的面容。“你不能只留下我一个人!妈!你别这样吓我好不好?快点睁开眼睛嘛!求求你!我求求你别这样!妈——爸——”
陈梦殊像是要挽留住已破灭的泡沫似地紧拉住父母的手,拼命地往自己脸上摩挲着,哀恸欲绝地哭喊:“爸!妈!我是小梦啊!我是小梦!你们别把我丢在这里,求求你们!不要啊!爸!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