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嘻嘻地,同样翩然站起,谦谦作揖的南夷紫宸挂着无辜的表情,搭着小皇子的天真语尾,以让人恨得牙痒痒的口吻道:“是啊,东宫殿下,我也正感到大惑不解呢,请务必为吾等解惑释疑,增长点儿见识。”
“你自己清楚!你和你那个贴身“男宠”每日关起门来,背地里干着什么好事,这还要问我吗?”气呼呼的,南夷元潞一脸鄙夷地说。
“呵呵,忒奇忒奇,既然是关起门来做的事,怎么东宫会这么清楚地知道呢?
莫非你……唉呀,恕本殿失礼,竟然差点臆测您是个偷鸡摸狗,专窥人闺秘以自娱的无聊贼子呢!”
“什么?”南夷元潞羞恼地红了耳根,跨前一步。
“二位殿下,今口可是陛下邀宴,请勿忘了在圣上跟前起纷争,是万万不可的。”兆海眼看局势不妙,立刻挺身。
南夷元潞旋即将怒火移转到兆海身上,他取下自己腰间装饰用的系带,充当鞭子甩在兆海的颜面上,咻啪一声留下一道红痕,道:“什么东西!竟敢跟本宫用这种口气说话,这儿有你说话的分吗?狗奴才!”
一下不够,第二下又要挥过来时,一道手腕蓦地横在兆海的脸面之前,揪住了那条“凶器”。兆海暗叫不妙,他宁可继续挨打,也不想紫宸殿下搅和进来,因为这只会让事态更难以收拾。
“俗话说,打狗也要看主人,东宫殿下对我的奴才有何不满,告诉我这个主人就好,无须越俎代庖地替本殿教训他。”冷笑,一双绿眸慑魄人心。
一咬牙。“好!你的奴才对本宫出言不逊,该当何罪?”
沉默片刻,紫宸耸耸肩。“我罚他得金一百两。”
“得金?南夷紫宸!你存心戏弄本宫不成?天下有赐给人金子当成惩罚的道理吗?”脸红脖子粗地怒道。
“唉,这您就误会本殿的用心良苦了。金兆海此人最是怕人塞金子给他,你要罚他收下金子才叫惩罚。倘是罚他付出金子,乐善奸施的他,不仅不会学到教训,还会乐此不疲、高兴得不得了。身为好主子,怎能鼓励他对东宫继续出言顶撞呢,您道是不?”也不怕舌头打结,南夷紫宸一副不把人气死不偿命的假滑头态度说。
“你!”
眼看事态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兆海想跳出来再次请罪,化解纷争,殿堂上忽地传来“圣驾到”的呼声。众人纷纷起身迎驾,也恰巧解救了他。
元潞忿忿地使了个“你给我记住”的陈腐眼色,顾不得和紫宸的唇枪舌战,赶着上前去向女帝问安了。
呼地,兆海松口气。
“啧,陛下来得真不是时候,才觉得这场宴会有趣些了,就被打断。”嘟嘴。
兆海摇摇头,小声地回道:“伺候您,小的有几条命都不保。请殿下您别再说这么耸动的话语了,被旁人听去的话,可会给安上大不敬的罪名呢!”
“放宽心吧,这种话本殿也只会说给你听了。”一眨眼。
看样子,提醒他“隔墙有耳”也没有什么效用吧?兆海祈祷这场宴会能快快结束,否则自己不知还得担心受怕多久?
※ ※ ※
“紫宸爱侄,为何你坐在离朕那么远的地方呢?”
宴会开席不久,宫女们送上第一道菜肴时,女帝的一声问话,立即让全场鸦雀无声地安静下来。沉默的眼光当中有幸灾乐祸的、有好奇旁观的、有不关己事的,不过大概所有人里头,就数紫宸亲王最为神色自若,没有丝毫的局促不安。
“启禀圣上!”迫不及待要落井下石的皇储元潞,抢先说道:“儿臣认为亲王殿下此举分明是在蔑视陛下!刻意坐那么远,莫非是想以特立独行的举止,和陛下分庭抗礼?假使陛下准许他再矜功恃宠下去,迟早有一日他会目中无人、目无法纪,忤逆造反了!”
女帝缓缓地扬起一眉,金眸射向彼端。“紫宸爱侄,太子的话你也听见了,是如同他所说的这样吗?”
紫宸笑笑地起身。“回陛下,微臣是自感罪深且重,无颜以见陛下圣容,方挑了这么个远远的距离,胆怯地求您慈悲宽容微臣的过失呢!”
“犯罪?你犯了什么罪?”
“君有难,臣理应赴汤蹈火、责无旁贷。今日微臣本该亲自护驾,无奈心余力,唯恐我救驾不成反倒伤了陛下哪儿,所以才派出臣最依赖的左右手……臣深信金护廷定能毫发无伤地将陛下安全地护送到天桥的另一端,而金护廷也不负臣所望……但,臣还是愧对陛下。要是臣能更精进自己,今日也无须假他人之手救驾。”
屈下一膝,紫宸以最自责的口吻说:“恳请陛下降罪,惩罚微臣的无能吧!”
倘若真的在此“责罚”了南夷紫宸,女帝可料想传出去外面后自己的声威人望会直直滑落到谷底,相反地,紫宸亲王却是声势扶摇直上。
什么怕伤了她、什么怕力有未逮?连一双母子都能轻松救起,她这把老骨头又怎会救不了?说穿了,不就是怕他抢救女帝的事会被渲染成“逢迎谄媚”之举,福变祸,占不到半点便宜,因此不如把皇帝交由自己的属下来救,他自己则救助平民百姓——既保住里子,也成就面子,转眼便能成为天下万民所歌颂的英雄了。
可恨的是,这些彼此都心知肚明的算计,全是不能搬上台面的纷争。为着千秋万载的名君声望,她不能、也不会揭空他的阴险心
为了能将这权杖安稳移交给自己的儿子,她努力不懈、铲除异己。想她为南夷牺牲多少青春,求的是什么?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她岂容这最后关头,任何人冒出来威胁到她爱儿的帝王根基——尤其是南夷紫宸。
这几年,堂侄子在民间塑造出来的亲民、爱民形象,已引来不少议论与侧目。
虽然还没人明目张胆地说出来,但有多少子民在心中想着:“真正该接位为皇帝的人,应该是紫宸亲王,他也继承有帝王之血,比起现任的皇储(甚或皇帝自身),他更适合。”
伴随紫宸的年纪越来越大,这样的耳语也越来越喧嚣,令人寝食难安。辗转难眠的夜,皆是因他而起。
不能再忍耐下去了。
当年是见他年幼力薄,成不了气候,可是孩子转眼就大了,再放任下去,养虎贻患,早晚会出乱子。
经过早先万民欢腾、连呼亲王万岁的那一幕刺激后,女帝痛下断腕决心。
怪只怪你不识大体、不识时务!你若定普通些、平庸些、颛预好色一如你父亲,朕也无意赶尽杀绝。这些,全部,都是你南夷紫宸的不是啊!
敌存,我亡。一山不容二虎。
千古不变的戏码,一演再演的理由,不是看戏的人不腻,而是演戏的戏子太痴,怎么走都走不出七情六欲、人性贪婪的轮回。
“傻爱侄。”女帝唇角泛起阵阵微笑。“朕怎舍得责罚你这片赤胆忠诚呢?”
皇储目瞪口呆,抗议地起身。“陛下!您不会相信他这篇推诿之词吧?”
“噤声,太子!”作戏要求逼真,女帝不假辞色地斥责自己的爱儿道:“亲王舍弃救助朕的功名而代朕去救百姓,是件至高至诚的美事,太子该多效法。时时刻刻把百姓、国家、社稷放在心中,南夷百年江山才能永续,这点你要切记啊!”
没料到情况急转直下,南夷元潞不甘地退返座位,忿忿地一蹬地面。
“朕已经准备好要给紫宸亲王的嘉赏了。紫宸,你过来吧。”
“陛下,臣惶恐,臣什么也没做——”
“这嘉赏可是不能退的。”女帝扬起一手,低声吩咐身旁的女官,再转回头说:“朕知道你什么都不缺,赏你金银财宝不过是锦上添花,因此特地派人到皇庙一趟,打破庙规,强请一位贵客到宴席上来。不过她不方便在这儿久坐,你们就另辟密室好好相聚吧!”
紫宸狐疑她仰头,继而张大一双绿茵美瞳,忘情地低喊道:“娘……”
一名尼袍打扮的妇人,掀起女帝身后的帘幕缓步而出。曾经风靡宫廷的绝世美貌,遮掩在厚重的灰头巾与口遮下,但那双绿眸和紫宸如出一辙,大家都知道她就是紫宸殿下的亲娘——因自感满身罪孽而遁人空门的前王妃,莲氏。
别离迄今已数年不见,顾不得陛下召唤母亲前来是否有陷阱在后,紫宸难掩喜色与激动。
“去吧,紫宸亲王。朕恩准你离席与母亲好好相聚。”
“谢陛下!”
※ ※ ※
兆海看着这感人至深的母子重聚场面,不得不感佩陛下的恩泽。没错,紫宸殿下最渴望的并非有形的犒赏,而是这无形的母爱温暖。
稍后,紫宸与母亲的背影在大殿上消失,兆海心想自己也没必要逗留在宴会上了,看来主子似乎不打算重返大殿。待皇筵告一段落,皇上也离席了,趁没人注意,自己悄悄消失也没关系。
一介粗鄙武夫的兆海,对身形曼妙、舞姿绰约的妖娆舞姬频频耍弄的妩媚风情没有兴趣,也不觉得那些精致但填不饱肚皮的菜肴有何可口之处。说他不解风情也无妨,反正风花雪月四个字,和他这种乡下出身的庸俗之人,本就是野牛与鲜花般格格不入。勉强自己去吟诗唱辞、附庸风雅,顶多落个不伦不类的四不像,又何必多此一举?
惯于被周遭的人漠视、冷落的兆海,自斟自饮、自得其乐时,耳边忽然传来一声——
“金护廷大人,等会儿陛下要特别召见您,请您在陛下退席后,到后殿待令。”
“咦?”愕眼大张。
女官一欠身,福福礼离去。
想了想,陛下召见的理由,应该是为着天桥上护驾的事,要犒赏自己吧?陛下赏给殿下的是一段弥足珍贵的母子团圆,不知自己能得到什么赏赐?可以的话,兆海倒想要放段假,好好休息休息。只要一天就好,让殿下别给自己增添更多烦恼的白发就好。
作着这样小小美梦的兆海,万万没想到数刻后,自己听到的却是——
“朕要交付你一样重要任务,金护廷。”
遗离左右,御书房内的气氛诡谲而阴森,兆海忐忑地伏头回道。“是,微臣听命,请圣上吩咐。”
女帝严肃地扬起一眉。“朕命你于一个月内,搜集到南夷紫宸逆谋窜位的证据,交给朕治罪。”
什么?兆海苍白着脸,立刻道:“陛下,您别拿小的开玩笑,亲王殿下对您、对朝廷都是一片忠心,绝无半点谋反之意。小的能以性命担保,这是绝无可能的!”
“那就把你的小命交出来。”女帝冷笑道。
啊?“陛下……”
“你不懂吗?金护廷。朕不在乎南夷紫宸清白与否,朕要的是一个能让朕削弱他的理由。倘若你无法达成任务,朕便要你交出小命。究竟是要为主子忠诚而死,抑或改为朕效命,替朕铲除南夷紫宸,全看你一念之问。记住了,朕只给你一个月的别限,若是期限到了却不见动静……那也是你大限之日。”
他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为何陛下要这样为难他……兆海面如土灰地垂下头。
“要怪,就怪你跟错了主子,金兆海。朕很欣赏你的武艺,希望能纳你到朕的麾下,可惜紫宸不愿放人,所以你才有今日。肤得小到的人才,也不能让敌人留在身边,你懂吗?”
兆海一震,顿悟了。
“你下去吧,这趟秘密任务,一个月后朕等你的好消息。”
第二章
好死不如赖活着。
生命中遭遇过无数逆境,兆海步出御书房时心情低落,但跟随着离开琉璃宫的脚步,他又慢慢地恢复了精神。愁容满面的过也是一天,开开心心的过也是一天,想找出解套的方式不容易,可是坐在那儿哭泣又能给事情带来什么帮助?
自己给自己打气后,他来到宫门前。
“金护廷大人,请留步!”
顿住,回首,看着一名小碎步奔跑过来的宫女,双颊红扑扑地赶到他身边。
“奴婢是替亲王殿下传话的。他要奴婢转达,今夜陛下破格恩准,所以殿下要留宿于宫内和前王妃殿下忆旧话天明。”
“谢谢,我知道了。”
宫女点点头,欲言又止地瞟他一眼,接着羞怯怯地说:“那个……奴婢觉得今日大人的表现十分英勇,不知大人可否……收下这个!”
突然,一条丝帕被推到怀中,兆海惊讶地看着宫女掉头迅速跑远,好奇地层开一瞧,上头以秀气的笔触写着一首热情的求爱诗。搔搔脑袋,薄红着脸,不知该拿这帕子怎么办,兆海随手塞入袖里。
虽然宫女的倾慕心意令他受宠若惊,可惜自己眼下一条小命危在旦夕,无暇分神于儿女私情上。不,就算陛下没下那一道圣旨,兆海的日子也被亲王殿下惹出的麻烦占满满,哪有闲情逸致谈情话爱?
普通男子在十五、六岁就已熟知床第之事,兆海却在年近二十的现今,仍是稀世难得的纯情汉。不是他对姑娘家没兴趣,血气方刚的堂堂男子,再怎么隐忍,到了年纪,该有的七情六欲他一样也不少,只不过……机会难寻。
当殿下的“随扈”是件忙翻天的苦差事。主子在里头享乐时,他得在外头忍着蚊虫叮咬、寒风刺骨,守着门边,确定无人打扰;主子在休息时,他得处处留心安全、有没有意图不轨的家伙靠近;主子公事繁忙时,他得跟随着打杂跑腿,备妥一切所需。总之,兆海恨不得生有三头六臂,能让他兼顾保镖、保母、车夫与心腹的所有角色。
记得他奉命到习武营去受训,少数没和殿下朝夕共度的那段岁月,有回他差点就能脱离“童男”的行列了。
那时习武营的同伴们起哄闹着,想见他出糗,因此强拉着他到某间烟花馆寻欢。
当年接待的是一名身材丰润,笑起来挺可爱的妓娘,脸孔现在的他已记不太清楚了,但他依稀记着她有副柔柔的嗓子和香喷喷的味道,至今这也是他对姑娘家的最深印象。
那夜他紧张得额头频频滴汗,碰都不敢碰她一根汗毛,结果妓娘主动献身时,他的小弟弟丢人现眼至极,竟完全起不了反应,彻头彻尾做了个缩头乌龟。兆海尴尬得直道歉,妓娘却反过来好心地安慰他,说每个人的第一次都“不行”,别挂心上云云。
不知是否那回的经验作祟,后来他没再提起勇气跨入烟花馆里,而一等习营的训练结束,他回亲王府后,也没这机会了。
想想有些遗憾,倘若一个月后大限将至,自己永远也不会晓得……那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