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根究柢的话,这全是村子里的人咎由自取的。
惹是生非当三餐饭吃;绑架、勒索、强盗、杀人等字眼,在村子里就像天公下雨一样,是过日子的一部分;罪恶感在金银财宝面前是个屁;道德是什么从没听说过。这群被放逐于天下之外的村民,也将自己放逐于王法之外。
是错或对,纵使讨论三个或三百个昼夜,纠正不了的观念还是纠正不了。要他们改掉见人就想欺、见妇就想拐、见孩就想勒索的习性,省下这功夫去劝一条狗改掉吃屎的习惯,还较容易达成这奇迹。
早该放弃了这帮人、早该断念离开这村子、早该……
有那么多的早该,可是迄今他依然不曾收拾包袱离开。不是他傻得以为明日太阳会打西边出来,村人一夜间会放下屠刀转为佛,而是他欠了这帮人一条命。若没有这村子里的老老少少破天荒地发挥“善心”拯救,他早已夭折在路旁,等着成为肉包子店里、或野狗口中的佳肴了。
重重地叹口气。
一条命的恩情有多高,岂是三百两语能道尽?从他懂事以来就为这村子里的人毫无怨言地做牛做马,现在还为了这桩自己自始至终都反对的无谋愚行,甘愿冒着项上人头不保的危险,前来负荆请罪。
毕竟,能不能得到对方的原谅,攸关着村子里的百来条人命,倘若他失败了,自己一条命还给老天爷事小,其他人也一并到地府报到的话,说不定会将地府的门都给挤爆了。
无论如何……不计代价……他背负着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重责大任,战战兢兢地在仆人的引领下,拜见那一手掌握着众人生杀大权、身分高不可攀的大贵人。
“殿下,请您高抬贵手,拜托您了。”趴跪在权充为亲王行宫、整间村子里最豪华的大屋里,他头一回向人磕头求情。
“把你的头抬起来吧!”未脱童声的清丽音色中酿着优雅,以惯常处于优越地位的人才会有的权贵口吻,吩咐着。
已经下定决心要求情到底的他,不敢造次地低垂着脑袋瓜子,继续说道:“小的知道,村人对您犯下大不讳的滔天大罪,受千刀万剐之刑亦不足以谢罪,但求您看在村人亦是遭人设陷,无知愚昧、不知地厚天高,才会斗胆冒犯到您的分上,能否酌情减罪?当初他们要是知道您的真实身分,就算给他们千金万两,他们也不敢做这杀头蠢事的。”
娆美璎珞般叮当互碰的清脆笑声在大屋内响起,年幼亲王抛出早熟且一针见血的话语,道:“好个长篇大论,但你的话有很大的语病呢!要是今天村民绑的人不是本殿,这就算不上罪吗?坏蛋骗村民是坏蛋的不对,所以被骗的村民做什么都不算错喽?村子里的人绑我手脚、不给我饭吃,全部都是出于哪个骗人坏蛋的指使不成?好,那你把坏蛋揪到我面前来啊!怎么不做?”
“这……”被反驳得心一慌,他忘我地抬起头。
宛如已预知他动作的,牢牢锁住他脸庞的视线,是来自一双太过聪颖、太过伶俐、太过狡犹的杏眸。大大瞳孔里波动的茵绿幻彩,随着眼瞳主人的心情好坏,不断地变化着多样的色泽。
再一次地,不由得在心中感叹世上竟有如此巧夺天工的相貌。若非亲眼所见,谁能相信这样如梦似幻的美仙,会诞生在这盈满俗世尘烟、恶臭苦闷的人间。他第一次见到时,真以为自己是梦见了神仙。
“你要说“这”什么呢?我……可说错了?”灿灿笑着,亲王一歪头,瞠着双明眸反问。
一惊,急忙地再低头,将双眼拔离那张教人不分神也难的出众美貌。“不,殿下所言甚是。小的自知强词夺理,对的事就是对的,不对的事就是不对的,再怎么自圆其说,亦难脱罪。所以……可不可以……请殿下开恩,容许小的一人扛起这所有的罪状,代替所有村人接受惩罚?”
短暂的沉默是心焦的煎熬。
“你是要本殿砍你一个人的头就好,要我放过全村子?”略微诧异地,小亲王音量提高地问:“奇了,怎么会有人自己送上门,要我砍他的脑袋?你难道不怕死吗?”
“不是的,小的是普通人,照样贪生怕死。”
“那为什么要提这么蠢的请求?本殿受困在村子里的这段日子,你是唯一没对我使坏的好人,他们饿我肚子,你就给我送饭,他们捆伤了我的腿,是你给我抹药。说起来,我今日能脱困,你的功劳也不小,我本以为你今日是来跟我讨赏的,想不到却是来为那帮人求情。”嘟嘴的模样,煞是可爱。
打赏?
是啊,当初若知道了亲王的身分,或许自己会动这个脑筋也不一定。
不知道救助亲王能获得什么奖赏?他并不贪心,不奢望能一步登天,只要能平平凡凡、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一辈子不愁吃穿……这对他而言就是极大的诱惑了。
可惜那时候,他以为自己救助的对象是个可怜的、被拐来的孩子,压根儿没料到这锦衣华服的美少年竞有这等显赫身世,否则当时自己若开口求少年在脱困后,顺便拉拔自己,这会儿搞不好他已经告别悲惨的日子了。
如今……能说什么呢?人各有命,错过那机会,再次证明他命里注定没这福分,享受亲王殿下的赏赐。
小的做的都是些不足挂齿的小事,假使亲王殿下愿意下赐小的一点奖赏,小的希望殿下能考虑放村子里的人一条生路,那小的就感激万分了。”
“说来说去,你还是这句话。”不耐烦的小亲王,开始用套着锦鞋的脚丫子上下点踏着歇脚凳。
除此之外,亲王还希望自己说什么呢?他有些不明白。
“唉,你是笨蛋啊!”
一愣,没由来地被骂“笨”,他无法应对地抬眸,偷窥着高坐在那儿的十一岁小亲王。但他看到的是一双锦鞋朝自己走了过来,不一会儿,亲王竟蹲在他面前,揪住了他的发髻,强迫他仰起脸。
浓如森林般的绿瞳进着霸气的光辉,精雕细琢般的脸蛋隐藏不住怒气。“像这种地方,根本就不是你该待的地方,你还管它死活呢!我都给你一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你怎生得这副猪脑袋,不会好好把握?说啊!只要你求我赐你荣华富贵,你就能甩开这辈子窝在这贼窟的霉运,脱离苦海了!”
为何亲王会气成这样?他呐呐地回道:“小的不能不管村人死活,他们是帮贼没错,但他们也是小的的恩人,没有他们当年的收容,小的已经一命呜呼了。小的欠他们的恩,不还不行的。”
皱皱眉。“你真当那帮人有意思要救你?依我看,他们是图你方便,留着你当小奴才罢了!你待在这村子过几年了?十年?八年?你让那帮贼使唤了这么久,再大的恩情也早还干净了吧!还是你真打算报恩报到死,为了他们把脑袋都贡献出来?”
这问题他同样问过自己不只一回。
说是留在村子里报恩,但他也不可能待到齿摇发秃、垂垂老矣的那一天。究竟要待到何年何月、供村人差遣到几时,才算清偿完这笔救命之恩呢?他虽抱持着这样的疑问,却又觉得答案似乎不是自己能决定的。
总之,暂且,就尽一己所能地,偿还恩情。等“时候”到了,老天自有其安排吧?每次做出的结论都是如此,于是他便日复一日地在村子里,上从料理一日三餐,下至打扫马厩、茅厕,举凡大小杂事全都一手包办,忙得像个不知休息为何物、转个不停的陀螺。
自己已经把恩情还干净了吗?即使小亲王这么说,他心中存在的疑问,还是没有答案。一命还一恩,自己的一命能救村子上百条人命,这恩情总可以还得精光吧?
见他默默无语,亲王殿下一抿嘴,做出下定决心的表情,道:“既然到死你都要报恩,那本殿下就把你报恩的对象改一改吧!”
改?怎么改?
“从今天起,你的命就是我的了!不,不对,不光是你的命,你这个人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是我南夷紫宸的东西!我要你到东你不许往西,我要你跳海你不许跳火圈,我要你活你就给我活下去,直到我说你可以断气为止,你才许死。”
一时间转不过来的脑袋,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中。
殿、殿下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你说你叫阿海,无父无母,不知姓氏,那从今天起,就由我赐你姓氏与名字,你以后得奉我为天,我说的话就是你的圣旨,明白吗?”
这是什么情况?
“村民们拿我一条命勒赎万两金,那么村子里上上下下百来条人命,少不得金兆两……很好,你就叫金兆海好了!这名字时时提醒你,你可欠了我上兆金的恩情,在没还完之前,你都是我的人。懂吗?”
等……等等,他得想想……殿下是说村人的命由他一人抵债?以后他不只欠了一条命的恩情,而是上百条人命的恩情,而债主就是……
“回话啊,金兆海!”
南夷紫宸殿下的轻声一叱,让少年头昏脑胀的思绪全归位。自己的一个答案,将影响到上百人脖子上的索命绳,他哪有什么选择呢?
“是,殿下,小的全听您吩咐。”
少年安慰着自己,听村里人的使唤,和听殿下的使唤也没啥两样,虽然无形间“债务”又增加了,不过再坏也坏不过以前的日子,不是吗?
以后我就是金兆海了啊……
在脑海中反刍着自己的新名字,少年似乎也听到了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到一个自己所无法预料的、全新且未知的世界。
第一章
南夷立国于天下之极南大陆,与其余三大强国四分天下的她,占据着面积最宽广的国土,但亦是最贫瘠、气候酷寒、生存条件严苛的一块地方。
国境有二分之一终年为深雪所笼罩的不毛冰原,别说是人类想居住,那是任何动物都无法在稀薄空气与日照不及的恶劣条件下,求得一线生机的死寂国度。剩余的二分之一,也不是多丰饶、富庶的土地。在短暂的春夏季交替后,漫长的冷冬锻链着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这就他们强韧的不败意志与栗悍性格,以及叱咤天下的先进智慧。
若说南夷有何睥睨于其他三国之处,那不是他们国土最大、不是他们国库最丰,也不是他们受隔着海洋之赐,能远离另外三国烽火连年的和平好日子,而是他们领先群雄的工艺、机械文明,使得南夷人早一步享受他国所无法享受的种种便利。
矗立在南夷帝都——首南城四周的十数座黑石核心巨塔,经由满布于整座城内、四通八达的地下暖管,在酷寒中持续下间断地供应城内家家户户温暖的空气与足可取代昼日的光明。搭建在首南城西北方的巨大温室,则有应用暖气将冰雪化为水的机械设施,让人们不再需要出门铲冰块回家融化,也可随时由水管获得源源不绝的干净清水。
这些不过是一小部分的便利,南夷人在其余各国尚且停留在以马车代步的阶段,就抢先升发出不借助马匹、犁牛,便可于雪地上快速奔驰的风火橇,不需人力划桨就可在海洋、湖泊运输货物的坚固风火船,以及小型可搭载双人于道路上穿梭自如的风火轮车。
无奈的是,这些便利的器具、设施、代步工具,没有“黑石”逼能源,将形同废物、装饰品。黑石矿产原产于火山地带,越是旺盛勃发的新兴火山便拥有越多的黑石矿,但南夷境内的数座火山早处于半止息状态,因此矿产极稀,使他们不得不仰赖他国输入,这是最令南夷困扰之处。
十数年前为求解决迫近于眼前的“黑石荒”,现今在位的女帝南夷露露,曾奉旨到矿产最丰厚的西琉,不择手段地确保住南夷能获得该国一定的黑石供应量。十年前,南夷露露更将年方十三的爱女远嫁给西琉皇帝为妻,进一步与西琉缔结强力姻亲盟约,此举令南夷于未来几十年内,再无须担忧黑石匮乏。
这就是他国望尘莫及的强悍民风——
为了保住生存之道,用“求”的不行,就用“抢”的,抢不到就用“骗”的,骗不了就“偷”。哪怕被冠上“卖女求石”的羞辱名声,南夷的女帝也会眉头不皱地照做,因为和严酷大地所给予的生死存亡挑战相较,一点点的耻辱、坏名声又算得了什么呢!
所以在南夷人的观念里,没有“卑鄙无耻”四字,亦没有示弱的权利,要是在大自然的面前低头认输了,剩下的就是死路一条。会被残酷淘汰的,向来只有不值得同情的“弱者”,而胜利是属于活下来的“强者”。
历经两百日的冬季,初春降临的第一朵迎喜花儿绽放,便是南夷传统“春宴”
的开始。将近七日七夜的祭典,人们迫不及待地涌人市集、街道、郊野,欢乐歌唱、手舞足蹈。这是南夷人不分男女老幼,每年最为期待的一段日子,各式各样在阳光下展开的竞技、各形各色的街头卖艺表演,还有从各地运达的山珍海味,等着要满足这被闷了两百日的人们,身心灵的饥渴。
封闭整冬的琉璃宫(注:女帝住所)大门一敞开,早已守候在门外的首南城民扶老携幼地陆续挤进宫前广场,大家不光是想亲眼目睹女帝神采,,也觊觎着每年春宴头一日都会由皇帝亲手送给广场子民,象征着“祈福”与“谢天”的特制神币。
传言,倘若有幸得一枚纯金打造的神币,只需将其供奉于家中神翕上,将可获得上天庇佑此一年的心想事成、利市大发财。
所以在女帝现身前,广场上已弥漫着浓浓的“虎视眈眈”与“志在必得”的气息,许多人都准备好丝巾,想在第一时闻捞到数量有限的金币。
“门开启了,要出来了!”
百余高阶向上延伸的富丽殿阁,有着以山岩密密叠叠建设出的莹白城墙,它不仅能抵挡狂风的侵袭,更重要的是,它捍卫住宫殿的安全,堪称世上首屈一指、最为严谨的防御建筑,不允许任何心怀不轨者逾越雷池半步。
一年一度,四处布满重兵守卫的二十扇殿阁大门会全部开启,并从主门里面搭建一道木制天桥直到琉璃宫外墙。俟神官选定的时辰一到,南夷历代皇帝就会率领王亲贵族们没着这座空中步道,撒下已经受过神庙洗礼与祝福的神币,与祭典上用来净化万物、苏醒万物的喜花花瓣。
“看,是陛下呀!”
仿佛事先经过演练一般,当南夷的女帝缓缓地步出琉璃宫主门的瞬间,原先纷扰喧嚣的广场群众,如向外散的波浪般跪下身,双掌交握在胸口上,此起彼落地呼喊着:“吾皇万岁”、“天佑南夷”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