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吧?”他不置可否,眼光在车窗外飘得更远了。
到了火车站,他们一起下车,又在秦恺转公共汽车的车站上分手。雨还在下着,不怎么大也不算小,心馨一直望着天走回学校,她想,今天一定不会天晴了。
上了四堂课,胡乱在学校福利社吃了碗面,心馨立刻赶到医院,她希望能见到浣思,即使和浣思讲两句话也好,可是很失望,浣思仍在无菌病房里,哲凡依然陪着她。
心馨在玻璃墙外张望一阵,浣思似乎有精神了,哲凡却疲乏而憔悴得整个人似乎摇摇欲坠。怎么回事呢?父亲太累了吗?这两天两夜他都没休息过?心馨的脸紧紧贴在玻璃上,鼻子都压扁了,她是兴奋的,兴奋得几乎想哭,哲凡疲乏不是大问题,他只要休息几天就会好,然而——父亲和母亲——是否在精神上、感情上更接近了?
她就这么贴着玻璃站了好久、好久,哲风始终没回头看她一眼,哲凡握着浣思的手,哲凡全心全意都在浣思身上,他们的世界就在那透明的、无遮掩的无菌病房里,他们完全遗忘了墙外的人——
心馨微笑一下,站直了,即使父亲、母亲遗忘了墙外的人,只要他们能在一起,她绝不在意的!哲凡该是浣思的丈夫,浣思该是哲凡的妻子,那个麦正伦——心馨呆怔一下,那个将成为浣思的未婚夫正伦,她怎么忘了呢?有正伦在,父亲和母亲怕没有机会再在一起吧?
她的微笑消失了,转身预备离开,她看见迎面而来的护士和沛文。
“曾叔叔,”心馨立刻招呼,“你去着妈妈吗?”
沛文并非去看浣思,他却站往了。
“有哲凡在,浣思不必我照顾。”沛文笑,“她好多了,明天也许能搬到普通病房。”
“是吗?”心馨好高兴,“妈妈是不是完全好了?”
“当然。”沛文拍拍心馨的肩,“你对叔叔的手术没有信心吗?”
“怎么会呢?”她孩子气地笑,“妈妈是不是剃光了头?妈妈头上会不会有疤?”
沛文抿着嘴,做一个很特别、很幽默的表情。
“爱她的人不会在意有没有头发或疤痕,你说是吗?”沛文再拍拍心馨,大步走开。“明天再来吧!心馨,明天——也许会是全然不同的另一天!”
心馨咀嚼着这一句话,“明天也许会是全然不同的另一天!”会吗?
她慢慢走进电梯,下楼,走出医院。她知道克文在医院,她能很方便地找到他,可是她完全没有找他的意思。昨天他送他回家,他和她之间的一切,已在他的祝福声中结束了,对她,那只是一份友谊,对克文——她不愿想是什么。秦康不喜欢他,无论如何,她就不再见他了。
秦康——是她心中惟一的影子!秦康对她——是与众不同的,秦康——哎!秦康会与她和好如初吗?
还在下雨,却小多了,变成细细的毛毛雨,天边也光亮起来,怎么,雨要停了?
心馨独自跳上公共汽车到火车站,又转公路车回天母,没有克文的免费车可搭,她只好老老实实转两次车回家。她是不喜欢浪费的,不过她是学生,做了事的秦康,还是建筑师,他不也一样转两次车回家?勤俭是美德啊!
秦康——唉!难道心馨和秦康就这么僵持下去?心馨是女孩子,难道要女孩子先道歉?
到了天母,下了车,奇妙地,下了整天雨的天空忽然晴朗了,雨也停了。浅蓝色的天空,几朵淡淡的浮云,金红色的阳光在落山之前的一刹那,在黑夜降临前的一瞬间露出笑脸,给大地带来一份意想不到的喜悦和光彩,晴朗虽来得迟,终究——还是来了。
心馨全身都是沾染上那份大地的喜悦,她站在马路边,忘我地望着那蓝天.那浮云、那抹迟来的阳光,那张闪动着青春的漂亮脸儿上突然浮起一抹跃跃欲试的光芒。她的眼睛也热烈起来。
一辆汽车疾驰而过,溅起两排水花,心馨首当其冲,等她惊定要闪避时已来不及,眼看着一身一脸都要沾满泥浆,她惊叫一声下意识用双手掩面,汽车驶过了,她却感觉不到泥浆——
放下掩面的双手,她看见一柄大大的黑伞整个遮任了她的全身,挡住了飞溅的泥水,一只修长而熟悉的男孩子的手正抓着伞柄。她心中涌上了一阵无与伦比的激动与狂喜,是——是——
她蓦然转头,看见了他,秦康,只是——漂亮、英伟、出色、高大的他却满身、满脸都是泥浆——当然啦!他的伞遮住了她。而那沾满泥浆的脸却——却那般凝肃、那般认真、那般奇异地发光——或是天空最后一丝阳光的反照?那张脸,那神情,那凝肃,在心馨的心中,凝成一股强烈得能排山倒海、能转换日月、能旋转乾坤的震动,她整个人被震慑往了,即使——千千方万个年代过去,她永远忘不了这一刻。
“秦——秦康,”她嗫嚅地、傻傻地、痴痴地对着他,没有任何力量能移开她被吸引的视线。“我不知道是你,我——我——”
秦康看来也有难以掩饰的不自在,毕竟,以往许许多多日子里,他一富是个大哥哥,他不知该怎么开口,他不知道怎么讲,虽然他等了一天一夜才见到心馨,但——再见心馨,心中感觉全然不同,他竟失去了原有的潇洒。
“那汽车——太快,雨——雨下了一整天!”他怎么了,语无伦次发到如此这般?他面对的是心馨哪!那个可爱的小星星!“终于——天晴!
“你怎么在这儿呢?”心馨先恢复正常,她努力展开自然的笑脸,她不想再表现太多的孩子气,尤其在秦康面前。“要去台北吗?”
他不提昨天的事,她也不提。
“不,”他似乎一点也不知道脸上可笑的泥浆。“我——等你。”
他是鼓足了全身的勇气,真怪!他和她开惯了玩笑,此时此刻,他竟说得又正经又吃力,完全不像他了。
“等我?有事?”心馨眼中闪耀着万道阳光,被重视——尤其被秦康重视,那感受——哎!是无与伦比。
“是——”秦康低下头,好半天才抬起采,眼中真挚有情——是情吗?“昨天——很抱歉,是我不对!”
“啊——心馨整个人几乎跳起采,狂喜得不能自持。秦康先道歉了,是不是?太好、不好了,她白担心了一整天,秦康先道歉了!“你——道歉吗?不——是我不好,我不该故意气你,真的!”
“你是故意气我的?”秦康惊喜莫名。
“谁叫你那么凶、那么莫名其妙,又不说原因,”心馨又变得活泼,又叽叽呱呱的了。“哪能硬要人家跟你回家,不过——好对不起,害你和韦梦妮误会!”
“不,不,别再提她,我——”秦康摸着头,他从来没有那么窘迫过。“心馨,你不再生气了吧?”
“我根本没生气,韦梦妮打了你,你们——是不是吵架了?”心馨睁圆了眼睛。
“我说——别再提她!”他是认真的,“以后我也不再见她。心馨,我——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心馨眨着不能置信的眸子,他不再见韦梦妮?他们不是要订婚吗?不见——怎么回事?不过,这是句听了令人十分舒服的话。“你想问我什么事?”
“你——肯跟我一起回家吗?”他一本正经,无比诚愿地问。
“为什么?”心馨傻呼呼地,“我正要回家嘛!”
“不!心馨!”奏康更困窘了,“我是说——我的意思是——哎!你真完全不懂吗?”
“你什么都没有说,叫我怎么懂呢?”心馨嘟起嘴唇,“你还不抹干净脸上的泥!”
“不,等一等,”他阻止她替他抹脸的动作,他已忍受不往,他一定要立刻讲出来,再不讲他要爆炸了。“心馨,下一次——我不要再看见戴克文和你一起!”
“为——什么?”她的手停在半空中,笑容消失了——她在紧张、在期待,这一回,他会说原因了吧?
“我不喜欢!”还是那一句话,“我不喜欢!”
“但是——他是朋友,”她定定地望住他,“你不喜欢他就不许我与他在一起,如果我不喜欢谁,你会不会不和谁在一起呢?”
“会!”他回答得斩钉截铁,绝不犹豫。“只要你告诉我,你不喜欢谁!”
心馨呆住了,这简直——不可思议,她能说吗?她能说不喜欢韦梦妮吗?
“你告诉我,谁!”他催促着,有些焦急。
这是个关键性的回答,是吗?只要地肯说出来,他们就能明白互相的心意了,可是她在犹豫,能说吗?梦妮是他的未婚妻,他——可是在试探她?
“不说,”心馨的脸红了,“我只是个小女孩、小妹妹,我不想管大人的事。”
“你一定要说!”他不由分说一把抓住她,他又开始霸道。“我要你说!”
“我不说!你开我玩笑!你想笑话我!”她涨红了脸挣扎。“你最坏,你从来都——没有真诚过!”
“你——要怎么才相信我的真诚?”他也涨红了脸,咬牙切齿地对着她。
“怎么——都不相信!”她深深吸一口气,她想起秦康说过只当她小妹妹的话。“你别抓着我,你放开我!”
“不放!”秦康像是发怒了,“你怎么这样固执?你——可是想报复我?是不是?你说!”
“报复?”她呆一下,这是一句什么话?“我为什么要报复你?你去找你的韦梦妮,你去订你的婚,关我什么事?你为什么要抓住我?我根本——讨厌你!”
“你——讨厌我?”秦康一震,缓放开她,整个人都呆住了。泥浆在他脸上干了,看起来十分可笑。“原来你——讨厌我!哈——看我在做什么?原来你讨厌我!我简亘莫名其妙、发神经!”
“秦康!”心馨也自吃惊,他怎么了?真发神经。“你——你做什么?别——吓人!”
“吓着你吗?抱歉,小星星,”秦康自嘲地哈哈大笑起来,“算了,是我发疯!我——真是发疯,我怎么——哎,回去吧!以后我绝不会再打扰你了!”
他转身就走,走得又快又急,似乎在逃避什么。
“奏康,”她大叫一声。她被他的模样镇住了,她从来没见过他这么矛盾、这么语无伦次,说了半天,他想表达什么呢?她完全不明白。“别走!我——我没说真话!”
“什么!”他闻言转身,晚霞映着他的脸焕发出无比生动的光辉。“你说一一什么?”
“我没说真话。”心馨嗫嚅地,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不讨厌你,真的!我只想气你,我讨厌的——是她!”
“谁?”秦康奔回来,全身都兴奋了。“谁?”
“她——韦梦妮!”心馨嘴一噘,莫名其妙孩子气地哭,“你喜欢她,你对她好,你要跟她订婚,你不再理我,不再有时间陪我,我讨厌她,我讨厌她!”
“心馨,小星星!”秦康一把抱起她,高兴得在原地打几个转。“真的?你说的是真话,是吗?是吗?”
“是!”她吸吸鼻子,“我讨厌她!她把你抢走,她使你变成不像秦康,我讨厌她!”
“心馨,听我说!”他兴奋地放下她,捧着她的小脸儿说,“你讨厌韦梦妮,我讨厌戴克文,我们来一个协定,以后我们都不再理会他们,好不好?”
“真的?”心馨眼睛比星星更亮。
“骗人的是小狗!”他抽出一个手指。“以后——我的时间只陪你,你喜不喜欢?”
“喜欢!喜欢!”心馨跳起来,环抱着赛康的脖子直叫,“你不是骗人吧?”
“今天起,我绝不再骗你,我可以发誓!”他举起右手,“我只陪你!”
“啊——”心馨眨眨眼,放开了他的脖子,脸儿更红了,她是得意忘形吗?秦康——怎会只陪她?她做梦也不能相信,他不是一直当她是孩子吗?“那怎么行?你就要订婚了,我——不能破坏你!”
“不是破坏,也没有订婚,”他郑重地说,“昨天在公园,我和她就完了。因为——这本是一项错误,我不想再错下去。”
“但是——”她半垂着头,眼角偷偷瞄向他,“没有她,以后也会有别的——女孩!”
“不会!永远不会!”他认真又严肃地握住她的手。“心馨,因为——我发现自己竟嫉妒戴克文,你明白吗?我嫉妒得要死,我嫉妒得要——爆炸了!”
“嫉妒?”她的眼珠灵活地一转,喜悦已填满心胸。“你是说
“我喜欢你,小星星!”他终于大声说了,才一出口,整个人都轻松起来,轻松得想飞。“你不明白吗?我喜欢你,一直以来只喜欢你,只是——我笨得觉察不出!”
“是——吗?”娇羞伸展到眼中了,啊!小女孩也有了妩媚,这是——成长?
“还有什么不信呢?”他自嘲地摇头,“从今天起,我好好地、牢牢地看守你,管教你,我不能再让第二个戴克文出现!”
“这——算什么?管教?”她哇哇叫,顽皮掩盖了娇羞。
“训练童子军!”他也恢复了活泼、潇洒和幽默。
“天!当我是童子军?”她不依了,“你自己是什么,傻蛋?”
“是傻蛋!”他拥住她的肩。“我几乎——失去了你!”
这一刻,她心中已塞满了喜悦与满足,秦康,她从小就喜欢的男孩子,绕了一个大圈却终于到她身边,这怎不是天意?不是缘定三生?
“但是——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喜欢你?”她眨着宝石般的顽皮眼睛。
“我不会给你逃走的机会!”他在耳边说,“我是最有经验的——童子军教练。”
这是——雨过天晴?
浣思已经搬回普通病房一星期了,她的伤口逐渐痊愈,她的精神逐渐恢复,她的病已完全消失了。
她已能坐起来,她已能清晰地看见面前的每一个人、每一样东西,她已能进固体食物,沛文说,再过几天她就能下床走路,慢慢的小量步行能帮助她更快复元。
表面上,她是快乐的、兴奋的,谁能不为自己的再次得到健康而高兴呢?深心里,她却愈来愈痛苦、愈来愈紧张、愈来愈敏感,哲凡——就要离开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