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那一天开始的时候,我——已经不再看重生命,四十多年的生命竟变成赤贫,变成一无所有,活着——也岂不多余?”他慢慢说。像一条蚕,缓缓地吐着长丝,细细的、哀伤的丝,丝吐尽了,蚕也僵硬。
“哲凡——”沛文不能不动容。这不是他所认识的哲凡,这不是他同学、同事二十多年的冷静医生,哲凡——是另一个酷似他的人?这是他内心深处最真的剖白?
“我并不害怕,也不遗憾,我平静而且心安理得,我一直在等着,等待这一天的来临。”哲凡又说。
“但是——为什么?”沛文听得发呆。可能吗?名誉、地位。事业、财富全握在手中,怎可能如此悲观厌世?当年的离婚——不是他毅然选择事业的结果?他不是重感情人,他是理智型的,怎可能——如此!
“没有原因!”哲凡又说,“没有原因,若有——也许是在我眼中的丰盛、富足和赤贫竟是相同,我已失去追求任何目标的兴致。”
“然而丰盛富足怎能和赤贫一样?”沛文不解,这句话实在太玄了。
“当然一样,当然一样,”哲凡慢慢抬起头,“你说不同只因你——不曾经历过,你幸福。”
“哲凡,请告诉我,你到底受到了什么打击?”沛文十分关心。“请告诉我!”
“没有打击。”哲凡笑了,“你没看到我这二十多年来一帆风顺吗?”
“可是——浣思?”沛文猜测,这可能不大。
“怎么会呢?”哲凡笑起来,笑得——甚是陌生。“分开——对我是种解脱,记得当年一句话吗?你说我这种人是不适合结婚的。”
“你结婚了而目快乐过。”沛文说。
“快乐吗?只不过浮光掠影,不谈——也罢!”哲凡摇着头微笑。
“总该有原因的,”沛文不死心。“你不会无缘无改变得这么——离奇!”
哲凡不出声,望着那瓶酒发呆,他是医生,他知道酒精对身体的侵蚀性,然而,那种茶色的液体却能带给他短暂的、模糊的快乐——能遗忘、能忘我就是快乐。而他最大的痛苦是——他竟还有思想、还有感觉。
“哲凡,你要理智些、坚强些,”沛文又说,他真是苦口婆心尽了朋友的责任。“即使你本身不在意,你也不为心宁、心馨想一想?”
“她们姐妹有——浣思。”哲凡漠然地说。
“浣思——你不考虑她成了麦正伦太太之后,两个孩子可能适应?”沛文提醒。
哲凡震动一下,为孩子?为浣思?沛文无法知道,所喜的是,哲凡有了改变,他眼中开始有些光彩。
“她们——也都长大了。”他不置可否。
“成长的孩子并不是说不再需要父爱。”沛文是认真的。
“我——从来也不曾给过她们。”哲凡摇头。
“以后的时间还很长,是吗?”沛文鼓励着。
“很长的时间——更难挨。”哲凡说得全然无望。
“既然如此,你何不在五年前就自杀?”沛文也气了,哲凡怎么固执得像牛一样?“你知道什么方法最快、最没痛苦,你为什么不做?”
“我——懦弱。”哲凡平淡地望着他。
“懦弱就是一切推倭的借口?”沛文叫起来,“刘哲凡,我后悔交你这样一个朋友!”
“很抱歉,”哲凡一点也不在意,“真的抱歉!”
沛文无可奈何地看了他半晌,叹息着。
“我真想永远不再理你,不再见你,”沛文说,“你真令人——生气!”
“别为我的事烦恼了,”哲凡居然微笑,“当我的假期结余,我——仍会回到医院工作。”
“你还能工作?看你的脸,看你的手,你——唉!我不管你了,或者,你真有理由这么做。”沛文摇摇头,转身走出去。
“你知道吗?沛文,”哲凡忽然在背后说,“我曾替成干上万的人开刀,动手术,说实话,我还真怕别人在我身上开一个口,取去一些内脏。”
这哲凡——他说的可是真话?他到底是怎样的人呢?
奏康在卧室里换好衣服,正预备去上班,忽然看见心馨从家里冲出来,抱着书包,咬着三文治,气急败坏地往公路局车站跑,迎着阳光,她那绿衣黑布格也掩不了的青春光芒,替世界带来了满天希望。
本欲出门上班的秦康下意识退缩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有怕见心馨的感觉。一回头,他看见秦恺正在沙发上看书,秦恺把一切看在眼里了吗?他很尴尬。
“第一堂没有课?”秦康胡乱搭讪。
“早晨都没课。”秦恺眼中有抹难懂的光芒。
“我——哎,”秦康又朝门外瞄了一了眼,心馨已跑远了不见踪迹。“上班去了,晚上见。”
秦恺也说再见,目送着秦康跨出大门。他当然看见一切了,他只是完全不明白,哥哥为什么要避开心馨?可是哥哥心中对她有所愧歉?
他摇摇头,书本以外的事常困扰着他,令人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他真是所谓的书呆子?
他又把视线放回书本,还是书本容易相处亲切得多了,书呆子就书呆子吧!
再说秦康故意放慢了脚步,车站上果然已没有心馨的影子,他长长透一口气之后,不禁又有些怅然若失。他不该这么避着心馨的,她是最可爱、最单纯的小妹妹,为什么要避开她呢?他无端端又烦躁起来。
回到办公室,他的情绪低落,连工作也无法做得好,满脑子全想着心馨的事。一连画坏了几张图表,他益发烦躁起来,怎么回事呢?
“小秦,和女朋友吵架吗?”一个同事打趣。
“别开玩笑!”秦康打起精神,勉强笑着。
连旁观者都看出不妥了吗?他是着了魔。
中午休息午餐的时候,他打电话给韦梦妮,即将成为他末婚妻的空中小姐。
“刚起来?梦妮。”秦康问。
“不出勤,乐得偷偷懒!”梦妮在电话里笑,“我明天一早飞旧金山,我会顺便带回订婚礼服。”
“要这么讲究吗?”秦康半开玩笑,“我是否要去巴黎买一套小礼服来配你?”
“男士不必讲究,”梦妮也开玩笑,“否则岂不是把我比下去了?”
“嗯,订婚是我们俩比服装吗?”秦康说,奇怪!心里、脑里依然是心馨早晨在阳光中的模样。
“不跟你说笑,”梦妮正经一点,“今天晚上我们公司有人结婚,我得去吃喜酒。”
“也请了我吗?”素康不认真地说。
“别这么皮厚,谁认识你?”梦妮说,“今夜你乖乖留在家里不许乱跑,知道不?”
“这么凶?这么严?”秦康笑,“我去隔壁也不行?”
“那个小女孩——心馨家?”梦妮说,“去吧!不过正经点,别惹别人家小女孩发单相思!”
“看你——在说什么?”秦康突然不自在了。“心馨的男朋友是个漂亮的见习医生。”
“那就更要当心,免得医生误会!”梦妮笑。
秦康摇摇头,再无和梦妮聊天的兴致,又胡乱扯了几句,推说公司有事,就挂断了电话。
下午的时间并不比早晨好过,秦康依然心神不定,依然烦燥不安,整整八小时,他甚至画不好一张最基本、最简单的图。他叹了一口气,看看表,五点了,同事们都陆续离开。
“小秦,”早上开玩笑的同事正往外走。“你整天不对劲,我看——心病还要心药医呢!”
同事走了,秦康却是心中一动,梦妮反正晚上没空,他何不去心馨学校门口等她,陪她一起去医院看浣思?上次答应的没去成,今天算是补偿。
决定一下,心中立刻轻松多了,烦躁不安也消失,他想——他是下意识里对心馨感到歉疚吧?
心馨多半是五点半放学,为怕等不到她,秦康坐计程车赶去。秦康虽然没有家庭责任,赚的钱也不少,他却相当节俭,平日上班下班都坐公共汽车,今天例外。
他站在北一女大门的对面,有的先放学的学生已涌了出来,都是一般的绿衣黑格,都是清一色的短发,一群群,一堆堆,叫他怎能认出心馨?他在东张西望,许多小女孩也在打量他,这漂亮的大男生是等女朋友吗?
又等了一阵,仍不见心馨出来,一辆半新旧的福斯甲虫车突然来到,停在校门边,似有所持,秦康也不在意,他只在想,甲虫车的确方便,也不算贵,等他和梦妮结婚后也买一辆,至少可省了许多搭公共汽车的时间——
忽然眼睛一亮,虽是在那么多外貌几乎相同的女孩子中,他看见了心馨,她也穿绿衣黑格,脸上的光芒却是与众不同的。正待出声招呼,心馨却向那甲虫车奔去。
甲虫车——那个见习医生戴克文?
离得相当远,他听不见心馨和克文说了些什么,心馨迅速钻进车子,如飞而去。
秦康的一时欢喜变成沮丧、变成失望,他以为一定可以等到心馨,他以为一定可以和心馨相偕去医院,他以为——他以为还像以往的许多日子里,随时一声呼唤,心馨就出现在他身边,但——事实告诉他,心馨已高他而去——或许不能说离他而去,是——心馨已不再是跟在他四周的小女孩了!
心馨有了男朋友,心馨——成长了吗?那个戴克文将带着心馨到哪里去?晚餐、看电影、跳舞?像每一对情侣,像他和梦妮
他的心一下燃烧起来,他发觉,他竟不能忍受心馨和克文,心馨——怎能和克文?
他不安地、焦躁地回到家里。家还是像往日一般的安静温馨,母亲在厨房预备晚餐,秦恺在卧至看书,父亲——或在卧室中小憩一阵,然而他——再也安静不下来,他心中火焰愈烧愈烈。
换好衣服,他勉强打开唱机听音乐,那些本来柔美的音符更扰乱了他,他愤然关上唱机,大步回房。晃眼中,秦恺对他投来诧异的眼光。
整整三个钟头,吃完晚餐,他就赌气把自己扔在床上,他当然不可能现在睡觉,他全无睡意,神经拉得紧紧的,窗外一有车声他就紧张,他——怎么了?
十点钟,他又听见车声,这一次没错了,车停在隔壁心馨家的门口,秦康从床上跳起来,胡乱套上鞋子,大步冲了下去。
果然是心馨,她满面笑容地从车上跳下采,她看来又幸福又满足。
“谢谢你啊,戴克文!”心馨说,“我希望你以后每天都上早班,那么每天都能来接我到医院了。”
克文在车中不知说了句什么,心馨笑得可爱极了。
“好!明天无论如何轮到我请你吃竹篮鸡了。”她说。
挥挥手,克文和他的汽车去了。心馨愉快地转身回家,这才看见站在草地上的秦康。
“嗨!”心馨招一招手,“今天回来晚了,不去秦铠那儿补习数学了,我还有其他功课。”
“嗯——和男朋友玩得功课也不顾了,”秦康在笑,笑得却是疲倦和不自然。“你不考大学了?”
“谁说的?我去看妈妈,”心馨皱皱鼻子,“缺一天课就考不上大学?你又不是我老师!”
“戴克文陪你看浣思?”秦康问。
“是啊!我们三个人还下跳棋,”心馨伸伸舌头,“你知道吗?戴克文还替我偷医院的病人餐吃!”
“戴克文对你很好嘛!”秦康似有酸意。
“是啊!他还特别替我照顾妈妈。”心馨胸无城府。
“他还去学校门口接你呢?”秦康似笑非笑地。
“咦——你怎么知道?”心馨呆了一下。
“我——哎!我听你刚才讲的。”他急忙掩饰。怎么了?怎能在一个小女孩面前手忙脚乱的。
“对了!你怎么站在门口?”心馨望着他,相同的可爱、相同的甜蜜、相同的真挚,那感受——却各自不同。“昨天我去秦恺那儿时你又那么早睡了?”
“不能吗?”秦康又问。
“谁说不能?”心馨一点也不在意,“我只是奇怪,或者——你等七彩——哎,等韦梦妮?”
“她有应酬。”秦康摇摇头。他很想讲“我等你”,可是怎么也讲不出来,他对她已失去了以前那份潇洒。
“于是你就寂寞地在草地上冒月亮?”她笑。
“怎么不说看星星?我从来不喜欢月亮。”他抓住机会。
“你不会看星星,星星不够亮、不够光彩,你是看月亮的人。”心馨说得很特别。
“把我说得——俗不可耐!”秦康笑了。很奇怪,面对心馨,焦躁不安消失了。
“别误会,我可不敢呢!”心馨直摇手,“不跟你讲了,我要进去做功课。”
“心馨——”秦康欲语还休。
“什么?”心馨回过头,稚气的圆眼睛盯着他。
“哎——没事,你回去吧!明天见。”秦康皱皱眉,转身大步而去。
“秦康,”这一回是她叫住他,“我有个奇怪的感觉,你变了,你不再是以前那个秦康。”
“是吗?”秦康头也不回地冲回家。他变了,是吗?
秦恺在他房里,那神情、那眼光都特别,尤其那深深的、探索的样子,令他受不了。
“你——为什么在我这儿?”奏康顾不得礼貌。
秦恺皱皱眉,吸一口气慢慢说:“哥哥,你为什么烦躁?你为什么不安?”停一停,又说,“你为什么改变得——这么厉害?只有一夜之间。”
“我——”秦康一窒。他真的——改变得这么厉害?
改变,一夜之间,他——怎么全不自知?
当沛文走进病房时,浣思刚用完早餐,她的气色似乎好了些,沛文看来反而有些沉默。
“早啊!”浣思展开笑容,“每一个医生都像你这么早?”
“我还没上班。”沛文摇摇头,双手扶在床尾的铁栏上。“我是来看看你的情形。”
“我很好,头没有再痛过。”浣思故作轻松。她感觉得到,沛文不只来看她的情形。
“不开刀绝对不可能‘很好’。”沛文凝视着她,“浣思,哲凡开夜离开医院。”
“我知道。”浣思无奈地笑一笑,“值夜医生通知我的。”
“我曾和他谈了一阵,”沛文沉思着,他似在考虑措词。“他心中可能隐藏着许多不愉快。”
“是吗?”浣思十分注意地倾听着。“他说了些什么?”
“断断续续的没有连贯,”沛文又含蓄地说,该不该告诉浣思?他不能忘了浣思将是正伦的太太“我相信与这五年来的一切有关。”
“五年?”浣思呆着。那岂不是从离婚开始?“他——可是——恨我?”
“我想不是。”沛文慢慢摇头,“他的话很奇怪,他的理由也很奇怪,他——很自暴自弃,好像世界上已没有任何一样足以令他留恋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