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胡乱付了车钱跳下来,那么奇怪,她突然冷静下来了,冷静得这么及时。温太太可能是奉命说谎的,哲凡可能根本没有离开家?他只是让她绝望而答应让沛文动手术,他是这样吗?他未免太低估她了。
她冷静地按响了门铃,等着福伯替她开门。
“夫人!这么早?”福伯不明真相,惊喜地问。
“医生在吗?”她若无其事地问。
“在!在!”福伯一个劲儿点头。
浣思冷冷一笑,昂然大步而入。
迎在门边的是意外又十分尴尬的女管家温太太,她只是奉命行事,也怪不得她。
“哲凡在哪里?”浣思也不提那谎言,她对温太太的微笑十分有教养。“楼上,或书房?”
“在小客厅。”温太太欲言又止,终于领先走向小客厅。“夫人,请进。”
浣思点点头,径自推门进去。
小客厅的景象令她吃惊得呆住了,她实在不能相信自己所看见的,那不是真的吧?那只是一个可怕的梦境吧?怎么可能呢?刘哲凡医生!
哲凡仍穿着昨夜那套西装,头发凌乱、胡须未修,眼睛中充满了吓人的血丝,一脸的宿醉末醒,一脸的莫名痛苦。他料靠在安乐椅上,旁边的茶几上是空酒瓶和歪倒的酒杯,那情那景——像是堕落的边缘、地狱的门外。
他在她看见他的同时也看见了她,但是,他显得一点也不意外、一点也不惊奇。
“坐!大清早来看我这醉鬼?”他的舌头发大,话也说得不清不楚。
“为什么骗我去高雄?”她心中发颤,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天!帮帮哲凡!
“我知道骗不倒你,我知道你会来,”他挥挥手,“我们最伟大、最美丽的钢琴家!”
浣思的脸一下子红起来,他是讽刺?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沉着声音。
“什么意思?”他笑了,笑得迷迷糊糊,“你看不见吗?我喝了一夜酒,直到现在!”
“为什么喝酒?”她问。声音也随之颤抖了。
她怀疑一个事实,但——她连做梦也不敢相信这事实,他根本不在平她,他们已离婚五年!
“喝酒——心里快乐,”他摇头,“心里快乐!”
“难道不喝酒你心里不快乐?”她问。
他没有立刻回答,好半天,才半清醒地问:“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我说——不喝酒你心里不快乐?”她再说一次。
“是吗?”他自问,“不喝酒——哎!不喝酒的时候快乐是遥远的,远得——感觉也困难!”
“你——”她咬着唇,怎样令人心痛的醉话?
醉话最真,此刻,他说的便是真心肺腑的话吧?
“你的快乐不是在你辉煌的事业上吗?”她扬一扬头,心已软了,嘴还是硬的。
“辉煌的事业?他自嘲地笑起来。
“难道——不是?”她盯着他看。
“是——当然是!”他醉眼朦胧,“男人的最大快乐是事业,是事业!”
“那你喝酒——岂不矛盾?”她不放松。
“矛盾又有什么不好?”他反问。
浣思摇摇头。哲凡看来真是有隐衷,从昨夜到今晨,他不但外表变了,连语气也变了,似乎,所有人心目中刘哲凡医生随着他脱下那件医生白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连她也陌生了。
“你真休假?”她转换一个话题。
“休息一下,我早已需要休息一下,”他在安乐椅上动也不动。“这么多年来,我太累了。”
他话中可有另一种深意?他在暗示什么、比喻什么?
“累——就不替我动手术?”她问。
“沛文比我好。”他不再提双手发颤、不能再替人开刀的事,他——讲着玩的吧?“你不该再固执。”
“我觉得我固执得有理由。”她说。
“浣思,我实在不了解你,这个时候——你何必苦苦逼我?”
“你是说——我不再有资格?”她有些色变。
哲凡呆了半晌,似醉非醉.似清醒非清醒地喃喃说:“除了你——谁还有资格?”
浣思没听清楚,她竟是没听清楚,这么重要的一句话,她竟忽略了。
“你是说——再也不会改变主意?”她眼中有泪。
他的头摇晃一下,慢慢从安乐椅上站起来。
“不必为这件事争论了,”他是突然之间清醒的。“让我送你回医院。”
浣思双手一挥,她竟是那样固执、倔强,即使在生命的事上,她也绝不退让。
“你不必客气,我自己会走。”她不谅解地盯着他,“刘哲凡,你——竟是这样一个人!”
哲凡不出声,二十年来,他深深了解浣思的脾气,她既然这样讲,她必不肯回医院的了,但她的病——他心中焦急,加上失眠、酒醉,还有——心中有郁结吧!他抽出手想扶住她,突然的一阵巨大晕眩,他晃了一晃,眼前一阵发黑,他竟是支持不住整个人倒向她——
“你——”浣思惊叫。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哲凡怎么无端端会倒,他醉得太厉害?——浣思脑中灵光一闪,整个人吓呆了,哲凡——莫非有病?
清晨的阳光非常好,整个天际一片蔚蓝,令心馨的心情好得不得了。
她计划着早晨的时间找秦恺补习数学,中午以后,叫秦康陪她去医院着妈妈,这个安排简直太妙了,说不定秦康心中愉快,又会请她看电影和吃龙虾沙律?
她拿着数学书和习题,口里嚼着口香糖,一跳一蹦走进秦家。星期天,她总爱穿牛仔裤,她的牛仔裤和别人的不同,她把裤管剪到膝盖那儿,她说这样子才不会和满街的牛仔裤相同。
奏家是个正常的家庭——当然得除了秦康,星期天,他不睡到十二点才怪。心馨进去的时候,看见泰恺坐在沙发上看书,她知道,秦恺的父亲已到士林去做礼拜了,他们夫妇虔诚得很。
“嗨,早。”心馨的声音带来一屋阳光。“笨学生来了!”
秦恺抬头看她一眼,欢喜之色只在眼底。
“我没说过你苯。”他想微笑,却只牵动了一下嘴角。
“我自己知道笨,尤其是数学。”她大动作地倒在沙发上,秦恺看见她那件很别致的T恤,白色的胸前有一个红色黑点的甲虫。“这个时候来不会打扰你吗?”
“我说过,你随时可以来。”他说的话很真实,却不是很能讨好人,尤其是小女孩子。“你的T恤很好看。”
“妈妈买的,是美国Sear’S的MailOrder,寄美金支票和衣服的号码去,他们就寄衣服来,我还有一件浅黄色的,胸前是绿色黄点的草菇,很绝。”
秦恺没有再接下去讲这话题,是他不知道该讲些什么了,尤其他完全不懂服装。
“现在开始讲数学,好吗?”他提议。
“当然好。下午我想去医院看妈妈,我要秦康陪我去。”她跳起来。
“谁说我要陪你去?”秦康的声音突然冒出来,原来他不但早已起床,并且还换好衣服,正要出门了。“秦康大哥今天没有空,叫秦恺陪如何?”
“你这家伙,原来‘打扮’好了呢。”心馨的眼睛上下左右打量他,一脸孔的不服气。“你要去哪里?你昨天说好要陪我的!”
“小霸王,饶了我这次好不好?”秦康半真半假地笑,“我真的有事,约了女朋友。”
“又是七彩空中小姐?”心馨老大不高兴起来,沉下脸又嘟起嘴,“昨天晚上回来你也偷跑了!”
“偷跑?”秦康捏一捏她的鼻尖。“玩官兵捉强盗吗?还是有人叫你监视我?”
“你——不守信用!”心馨满心不是味儿,阳光和好心情都消失了。“我不理你!”
“好心馨,”他怜爱地搂她的肩。“发誓早点回来陪你聊天。”
“希罕!”她转开头,跟自己生闷气。
“带消夜回来给你吃?”他还是逗着她,他只是当她是妹妹。
她看他一眼,这么出色、这么英俊的男孩子,又是那样善解人意、体贴、热诚,他惟一的缺点就是女朋友太多,多得她——简直嫉妒也来不及了。
“那——你几点钟回来?”她稚气的真挚。她心中一直认为他对她是特殊的——他是这么说过。
“天!”秦康作状地捂着脑袋,又对在一边沉默不语的秦恺眨眨眼,“吃不消,受不了,管得这么严?”
“谁管你!”心馨嘟起嘴唇,大步走进秦恺的卧房。“秦恺,我们开始讲课。”
秦康绝不在意地一笑,小女孩的解气而已!他吹着口哨,大步走了出去。
“叫秦恺陪你去医院吧!”他说,“秦恺代替我去。”
心馨和秦恺都听见了,他没作表示,她却噘噘嘴,装出一副不希罕状。
“臭美!”她低声骂。
秦恺闻言皱眉,很感意外地说。
“你不该说这样的话,”他认真地说,“不好听!”
“哎——”她脸一红,怎么了?浣思在这方面对她的管教很严,她从不敢乱说话,今天是说溜嘴。“对不起,下次不说。”
“你——是不是很希望哥哥陪你去医院?”他望着她,很慎重地问。
“不,”她摸摸头,“是他昨天答应我的,他不该黄牛!”
“刘心馨,”他的话里分明有强烈的暗示,“我认为对任何人、任何事的期望都不能太高,否则一定失望。”
“我——没有期望过谁啊?”她天真得一点也不懂。
“而且,感情的事——也不能太天真。”他再说。说这话的时候他低着头不看她。
“我不懂你说什么,”她把口里的口香糖拿出来,用一张纸包起来,“感情的事天真,你是指我?”
“不——不指任何人。”他摇摇头。他实在为她担心,谁能比旁观者更清楚?
然而——怎样的旁观者?
“我们开始吧!”心馨摊开课本和习题。
秦恺点点头,开始讲课。他讲得很用心、很仔细、很扼要,相信再没有数学天才的人也该懂了,他抬眼看她,她双手托着腮,眼中却是一片茫然。
她今天心不在焉。
“懂吗?”他问。心中有莫名的叹息。
“懂,懂,我懂了!”她夸张地一连串说,“真的懂了,你再继续讲。”
“或者——我再讲一遍刚才那个公式?”他了解地说。
“啊——也好!”她有些脸红,被他看出来了吗?“你猜秦康什么时候会回来?”
泰恺的心一颤,努力控制着自己的神情。
“我不知道。”他垂下头。心馨不知道秦康是和女朋友约会吗?她这样全心全意在秦康身上,想着、念着,她不知道伤害已经在身边了?
“我也不知道,”她又托往腮。“我想——他晚上也不会回来陪我聊天。”
“你——认为他回来与否对你很重要?”他努力想点醒她。这样的事若发展下去,受伤的将不止一个。
“他答应也就不应该黄牛!”她一厢情愿。
他暗暗摇头。这么天真、这么善良、这么纯真的女孩子,但愿没有人能伤她。
“哥哥是去见女朋友,”他考虑一下,说,“这是他比较接近、也比较特殊的女朋友,他们——他们将来可能共同生活的。”
“你说什么?”她疑惑地望住他,有不能置信的神色。“你是指——秦康会跟空中小组结婚,他自己说的?”
“他没有说,旁边的人都该看得出来,”秦恺不想心馨受伤,他只能这样。“哥哥对韦梦妮很紧张。”
“紧张,怎么紧张法?”她睁大了眼睛。
“这——我无法形容,”秦恺认真地说,“我只是知道,那个韦梦妮可能会是嫂嫂。”
“嫂——嫂?”心馨呆往了,小脸儿一片奇异的苍白。
“是!”他狠着心说,“我听见哥哥告诉爸爸,韦家的人希望和他们见面。”
“见面——又怎样?”她真是完全不懂。她是纯情的,她完全没想到过其他的事。
“我不知道,两家人见面,一定有特殊的事。”他望着她。天!要怎样才能帮她?
她那苍白和失神令他心口都扭曲起来,秦康,秦康,你可曾知道你的无心之失?小心馨的感情已经受到伤害了,这是谁的错?有办法补救吗?奏恺!
“我明白了,”心馨脸上是反常的阴暗。“你是说他们可能就要结婚了?”
“或者是订婚。”秦恺垂下头。他不敢再看心馨。
好半天都没有听见她的声音,她在做什么?奏恺担心地偷看一眼,小女孩子的眼圈儿都红了,她似乎在强忍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偏偏又忍着这么困难。秦恺心中发痛,可怜的小心馨,他情愿她哭一场,她那模样——秦恺再也不能原谅哥哥——虽然不能算秦康的错。
“原来——这样的!”心馨声音里有强烈的哭意,“他从来没对我说过,从来没有!”
秦恺沉默着,他不便也不能替哥哥辩护。
“他说——她们都不如我,”心馨吸吸鼻子,突然哭起来。“原采他骗我!”
“刘心馨——”秦恺真愿自己能拥着她,安慰她、爱护她、帮助她,但——他只能在一边暗暗叹息。“别这样,也许——事情不是这样”
“是这样的!”她有小女孩的特殊固执,“一定是这样的,他骗我,他骗我!”
“我知道——哥哥很喜欢你——”他困难地说。
“不,我知道不是!他只喜欢韦爹妮,他骗我!”她揉着眼睛,愈哭愈伤心。
秦恺无言。心馨竟不了解喜欢和爱的分别,她把两种感情混为一谈,秦康又忽略了她的年龄,当她小女孩般的宠着、爱着,误会由此而生吧!
“我说这些绝无恶意,”秦恺吸一口气,“更不是破坏你们,只是——我怕你变坏。”
“我不会变坏,”心馨哭得可怜兮兮,还要逞强,“全世界的人不喜欢我也不会变坏,我不希罕!”
“哥哥喜欢你,不同于喜欢韦梦妮的那种喜欢,”秦恺想把事情挽回,至少不要心馨怀恨。”还有其他许多人都喜欢你,好像你父母、刘心宁,还有——”
他那个“我”字就是说不出来,他和秦康差别太大了。
“不希罕!”心馨用手背抹干眼泪,“我不希罕,让他喜欢韦梦妮好了,我不希罕!”
秦恺摇摇头,那么倔强,谁受伤害大呢?
“我们——还要讲数学吗?”他问。
“要!当然要!”她怔一怔神,“数学和他有什么关系?我一定要考上大学!”
“我们再开始。”他点点头。这未尝不是化悲愤为力量?虽然不是悲愤。
她拿起笔。突然间,她想起了什么。
“秦恺,以后——你可不可以到我家替我补习?”她问得唐突,“可不可以?”
“如果你认为有这必要,我无所谓。”他慢慢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