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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人絮语 page 4 作者:萧涵珍

  “你到底做了什么?”玎妮蹙眉问道。

  “我说,我讨厌她。”李洵坦白地说。

  “讨厌她?为什么”你们不是才认识没多久?还是你们真的曾经见过面?”

  李洵没有回答最后一个问题的意愿,只是别开目光,淡声道:“我只是觉得讨厌。讨厌那种凝聚众人目光的遥远,讨厌那种可以和所有人融成一片,没有什么特别在乎的性格,讨厌那种单单在意被排斥却不在乎对象是谁,讨厌她完美得没有什么用心去记忆,讨厌那种残忍的完美。”

  “讨厌,是吗?”讨厌是全然的否定,是全然的不在乎,或者是来自更深的在乎,更深的失落?当一个人会因为失去什么而感伤怨怼时,是不是他对于所失去的事物仍旧存有依恋之情?即便是无法原谅,无法重新来过,然而内心隐埋的角落是渴望错误得以恍若幻梦般结束的吧?

  他点点头,“嗯,我讨厌她。从很久以前,没有改变过。”

  “可是,”玎妮提出心里的疑惑,“如果不是因为喜欢,不是因为在乎,真的会有讨厌的情绪?真的会有那么浓厚的讨厌吗?”

  “喜欢?”李洵愣住了,一时间不知该做何反应。

  “是的,喜欢。”她注视着他的眼,语音清晰地说:“如果不是喜欢,那么对于另一个人的生活态度不会在意的,不是吗?非羽姐心里是怎么想的,并不是那么重要,不会造成这么多的讨厌,是吧?”

  他摇摇头,不愿意朝这方面多做思考。“但是她伤害过我,你明白吗?”

  “如果不在乎,那要怎么造成伤害?”玎妮反问他,“因为喜欢而伤害,也许会越来越——”

  “我说过了,绝对不可能。”李洵什么也不想再提,绕过玎妮,加入了狂歌热舞的行列之中。

  绝对不可能,他这么多年对非羽的介意,怎么会为了单单的喜欢?他有什么理由必须喜欢非羽?喜欢一个从来没有在乎过他的人?喜欢一个将他彻底遗忘的人?他何苦这么虐待自己?

  非在舞池中狂肆地舞动身躯,他的发随着节奏飞散,任意在空中画下道道惊叹号。他高挑的身影在七彩绚丽的雷射光照射下,如此显眼而夺目。四周开始响起欢呼,像是骚动似地引人侧目。

  他脑中一直在想着,关于“喜欢”这个字汇、关于十年前,首次看见非羽时的惊讶。

  那是初入学的盛夏,他沿着校园缓缓而行,在树影浓密处意外瞥见一道乘风而舞的身影。穿着铁灰色衬衫,散着长发的非羽以熟练的舞步游移在闪动的光影下。那情境之美,迄今仍令他屏息。

  等舞蹈结束,他才留意到树林的另一侧已围了不少被非羽称为友伴的人,他们簇拥着她,如此亲切而充满欢笑。那时候的自己,第一次体悟非羽的遥远。

  如果说,这就是喜欢的开端,那么大学四年,分别六年,这漫长的十年里,他究竟为了什么执意这样的投入?这么做不是荒唐得可笑吗?

  他怎么可能喜欢非羽?绝对没有这个可能的。李洵努力说服自己。

  ???

  讨厌吗?她克服了多少排除不掉的烦恼才终于走到这里,但没想到的是,被否定的结果依然不变。即使在压抑下童稚时期悲戚的往事,逃离备受限制的兑家之后,那么努力地想活得忠于自己且让周遭的人认同,却还是失败了。

  非羽沿着街道走回家,如同无望地涉过辽阔的死沙,一履一步都是那么的迷离。又仿若踩踏于万丈云雾之中,不清不楚不能明了。无意之中记忆起很多事,很多关于“讨厌”这个语汇的资料在她心中隐隐流淌而过。

  在可以追溯的童年里,家是明亮温馨的城堡。她喜爱站在大厅的落地窗前,将面颊贴在玻璃上,张望着屋外如黄金般闪耀的阿勃勒,灿烂的阳光底下,那飘落的叶片有若光之碎片。

  在那里有着浓浓的幸福,有温柔美丽的妈妈,和气潇洒的爸爸,还有亲爱的哥哥以及牙牙学语的妹妹。那是非羽记忆深处最原始最根本的家,一个揉合世间美善于此的完美的家。

  只是这样的幸福没能延续永久,也许所谓完美完善完全的境地,其实是人类扭曲现实捏造出的幻象吧?非羽不知道,只是知晓那个和气潇洒的爸爸在某一个冬季患病死亡,永远地离开幸福境地,到了一个她再也触碰不及的世界。

  然后,温柔的妈妈开始生病。病痛、哀愁、以及担心,开始在他们幼小的世界中蔓延,像打翻了一坛黑暗的染料,无声无息中浸染了原有的光明璀璨。他们搬离了那个有漂亮庭院的家,陆陆续续又迁移数次,最终搬到一个窄小脏乱的公寓。也是那时候,妈妈已重病卧床,看是再难康复。

  那时候非羽仅六岁,在她灰暗的记忆里,长她两岁的哥哥总在下课后沿街叫卖口香糖以赚取微薄金钱,而她则在傍晚市场收摊时,沿道捡取被丢弃的蔬菜做为晚餐。这是她的家,仿若由天堂堕落炼狱,每一步都是那么艰苦疲惫。但她并不怨怼任何人,只是一再告诉自己,能够保护妈妈既已足够。

  一直到记忆中的某一个夜晚,重病的妈妈像是凝集所有气力地为他们仔细梳洗,然后什么也不说,带着他们出门。

  路途上没有一句交谈或对话,只有似无止境的沉默下去,最后他们来到一栋欧洲古堡似的建筑。伫立在庞大雄伟的宅邸前,她莫名地被不安的恐惧所笼罩。有一种幻觉,认为一旦踏入这里,将遭受被吞噬的命运。

  大门的守卫冷漠地挡下他们的去路,她第一次看见妈妈以昂然的气势挥了挥手中的物件,守卫们竟恭敬地敬了礼,开启大门。尚未走进屋内,已有若干仆役出来迎接,在他们的恭敬与妈妈的冷淡中,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奇诡。

  终于,在进入屋内大厅时,他们见着了此行主要会面者。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个英挺的男人,他长长的发向后梳绑,玻璃镜片后的目光是死寂的寒冷,俊朗的五官上却有着不容亲近的仇视感。

  “你竟然还有脸回来?”男人咬牙切齿的质问。

  “我会走的。不过这些孩子,”妈妈似乎很艰难地启口,话语中有挣扎过的犹豫。“请你照顾他们,好吗?”

  “既然是你带走的东西,就没有理由要我照顾。”男人注视着妈妈,两道蹙紧的眉深锁着看不透的情绪。

  妈妈咬了咬唇,语气苦涩的请求,“我病了,也许活不了多久,所以——”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吗?”男人截断她的话,无情地说:“还是你企盼我帮忙找医师,救回你的性命,好让你再回到那男人身边?顺便帮你看顾这些拖油瓶?”

  “他……他已经死了。”妈妈低咳几声又说:“再也没有人可以照顾这些孩子了。他们还这么小,没有办法独立生活的,所以——”

  男人冷笑,“我说过了,他们和我没有一点关系。”

  “他们……”妈妈犹豫半晌,才下定决心地说:“他们是你的孩子,身上流着你一半的血,他们是你的孩子呀!”

  “我的孩子?”男人别开目光,语气冷漠得残忍,“到现在你才这么说,那么,当年带着我的孩子私奔的你,又是怎么说的?你不是说,这三个孩子和我姓兑的没有关系?你不是说,我们的婚姻根本是个可笑的错误?你没有这么说过吗?”

  “我道歉。”妈妈点了头,蓦地跪在他面前,“只是恳求你,照顾非诩、非羽、非翎这三个孩子吧?拜托你,好不好?”

  男人没有说话,脸上冷硬的线条丝毫没有软化的迹象。妈妈的眼角淌下了泪,分辨不清是因为后悔还是哀伤?

  “非翊,快叫爸爸,好不好?”她推了推始终愣着的儿子,“请爸爸照顾你们,拜托他好不好?”

  “爸爸?”非翊不能理解,只是困惑地望着妈妈。

  “你说什么都不会有用的。”没有让妈妈有开口的机会,男人斩钉截铁地说,“不用在这里惺惺作态,装模作样了。”

  “非翊,快叫爸爸呀!他真的是你们的爸爸呀!快点喊他,好不好?”妈妈有些激动的摇晃着非翊的身躯,一旁小小的非翎已经害怕的哭嚷出声。

  不知道为什么,非羽望着眼前混乱的情景,竟感到有处脱序的悲凉。

  妈妈说,这个男人是他们的爸爸?是什么意思,非羽真的不懂。但是她知道眼前这个男人不会是亲切的,因为他的言语是那么地无情,甚至连一丝一毫动怒的意愿也没有。这个男人的心,是比极地的冰层更加冰冷吧?

  “非翊,妈妈拜托你。”

  “爸爸。”非羽往前移动了一步,出自于挑战性地脱口唤着。

  她的声音就像一把利刃,直直地切过这样的紊乱,残留下两半的漠然。紧接着,在所有人皆来不及反应下,一个巴掌直劈而来,她向后硬生生摔了出去。

  “非羽?”妈妈惊恐地想抢上前来,非羽却摇了摇头,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抬起头凝视着这个男人。

  她注意到玻璃镜片后的双瞳,竟同他们一般的深黑苍紫。她想起已逝的那个爸爸,有一双浅褐色的眼眸。

  “我要你永远记住一件事,我讨厌你。”男人以不含情感的口吻,这么对非羽说。随后,他别过身,冷冷地吩咐管家,“把小鬼安置好,那女人带去西翼。”

  他们就这样被收留了,回到了亲生父亲的兑家宅邸,成为外人眼中羡慕的焦点,完美完善完全的兑家人。然后,非羽渐渐明了一些事,关于红杏出墙、携子私奔的母亲,曾经以为是亲爱父亲的男人,还有拒绝承认他们的亲生父亲。

  在那之后,她了解到可爱的童年,不过是某种污秽背叛的幻景,而那段辛苦艰难的岁月是犯罪之后的惩罚。真实的自己,是如此深刻被讨厌着、厌弃着、诅咒践踏着,全然没有价值和意义。

  所以她反抗、争辩、对立,努力抓住足以肯定自己的东西,她努力让围绕身边的人都乐于接纳她、关心她、并且喜欢她,借此去遗忘、去逃避属于过去一切的种种,经营另一段生活。

  可是李洵说:“我讨厌你。”

  为什么?缓步返回家中的非羽怎么也不想接受这样的否定,她心里全是满满的伤痛感。

  她伸手按下门铃,因为无心掏寻钥匙。过没有多久,便看见叼着披萨的止境出现在门板之后。

  “聚会结束了吗?”

  “嗯。”非羽点点头,疲惫的走进屋内。

  “要不要吃披萨?刚刚才送来的,还热腾腾呢。”止境看见她的落寞,并没有多说什么。“今天去工地打工,赚了点钱,所以要好好款待自己一下。”

  “止境,”非羽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还好,只是有点不懂。”

  “不懂什么?”止境的神情充满了体谅和温柔。

  “李洵说他讨厌我,就和爸爸说的一样。我只是不明白,似乎不管怎么努力,还是无法跳脱被讨厌的命运。”她叹了一口气,“无论怎么做,也不会有用的,是吧?好想亲口问我的母亲,她对婚姻的背叛,让我失去自我肯定的能力,让我终共一生寻找不到幸福的可能,这么做真的值得吗?”

  “不会的。”止境伸手握住她的手,认真地说:“我相信总有一天,大家都可以幸福的。”

  “是吗?”非羽淡淡地开口。不是询问,而是自语。

  第四章

  想要得到幸福,像要振羽离开所有的痛苦,想要前往一个不是“这里”的地方。只是被折断了羽翼,被烙印了错误,是不是就注定了一生一世无法翻改的命运?

  非羽反反复复思索着,始终没能把注意力集中。与李洵练习双人舞时她没有办法去注视对方的眼眸,也感觉不到对方的旋律,跳得生涩且错误连连。

  为什么会被讨厌?她是否做错了什么?她无法明了这种感觉,除却亟欲抑脱的记忆牢笼之外,内心的某个部分有着被践踏、被否定的伤感。她恍惚着,像是漫无意义般在无坪上持续漫游。

  李洵举起了她,这原是舞蹈的一部分,然而就在他顺势将非羽横甩抛向一侧时,应该轻盈降落于地的非羽,却硬生生地摔了出去。

  “砰”的剧烈声音响亮得吓人,舞坏上所有人顿时停步,惊骇地瞥向半趴在地面的非羽。

  李洵愣了,一时间不知做何反应。从练舞开始便注意到她不很专心,只是他也困囿于昨晚的对话中,也就没有多留心她的状况。

  非羽微微挪动了身躯,抬起的面容上是紧蹙的眉和咬紧的唇瓣,盘起的发已四散凌乱。

  “要不要紧?有没有摔伤哪里?”他关切地走上前,蹲低了身询问。其他的舞者亦陆续围拢过来。

  非羽摇头,不愿意回答。这重重的一摔,她全身的骨头像快散了般的疼痛着,只是在李洵面前,她无论如何也不想流露一丝脆弱。在她眼前的这个舞伴,是讨厌着自己的人,是像父亲一般,否定自己存在价值的人。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要让对方再看不起自己。

  “让我看看。”她越是佯装没什么事情,李洵内心的怀疑也就越强烈,模糊之中,他也忘记自己说过对非羽的不满,反而急切地想挪开她按压住的手臂。

  “没事的。”见他关心地伸手过来,她慌张的强调道。

  “让我看。”李洵执意要扳开她的手,基于一种没来由的关心和急躁。

  “我说过没事的。”非羽用力地说,面容上是完完全全的拒绝。李洵停下动作,显然对她的拒人于外异常惊讶。

  “你们俩到底在做什么?”老师铁着一张脸不悦地走近。她蹲下身,一手扳开非羽的手,“究竟怎么回事?”

  非羽的手臂上横擦过一片伤口,在粗糙的摩擦面上纷溢出腥红的血珠,随即又汇聚而成一道细细血流,缓缓流下手臂。

  “该死!”李洵脱口而出。非羽的擦伤面积不小,想必是颇痛的吧?他的心里有种不舒服感受,像是有什么东西醒在喉头般,找寻不到理由。

  “怎么弄成这样?”老师的口吻像是自言自语,迅速地检查她的伤口,然后稍稍安心地说:“还好没有伤到骨头,你去医务室把伤口处理一下。”

  “谢谢。”非羽站起身,含含糊糊地说,随后离开了舞坪。

  李洵站在原地,目送着她的身影离去,竟有种被遗弃的孤寂感。

  “我不知道你们两个有什么问题,只不过既然是双人舞,就应该培养出彼此信任、依靠彼此力量的默契。”老师的目光停留在非羽消逝的方向,悠悠地对他说,“如果两个人的心无法沟通,拒绝信赖,那么即使技巧再精湛,充其量也只是跳舞的机器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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