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洵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尽可能平静地开口,“你不是要抢救你的舞衣吗?”
非羽点头,没再说什么地转身走向淋浴间的方向。
待她走后,李洵长叹了一声,抬手揉了揉太阳穴。适才冲动得想搂抱住非羽的心情,竟然同这么多年练舞时的情绪一般深厚。想要永远抱着她的同时,却又莫名地想伤害她。这样的心境,是因为她伤害过自己?是因为他怨恨着她吗?
不解,最后他选择离开。
非羽走进淋浴间,看见舞衣仍搁在原处,她连忙卷起衣袖,拧干舞衣装进塑胶袋中。
走出淋浴间时,整个舞坪已空无一人,如同蒸发似地,完完全全地空荡。
蓦地,她想起那个记忆的最后,她是睡着了。再度清醒时,只有被风吹动的白色窗帘,如同极光似地闪动,一样是空寂无人。
迷茫中,她升起一股似曾相识的熟识感受。在她和李洵之间,一定存在着什么被忽略、遗忘的记忆片段,她相信总有一天会想起来的。
非羽仰起头,以双手环抱着肩,沉静地这么想着。
???
虽然是秋季的午后,空气中却因集聚了大量水气而显得异常沉重窒郁。在宣布练舞告一段落时,历经整日操练的舞者们,不是匆促地抢进淋浴间冲凉,便是筋疲力竭地瘫卧在舞坪上,任凭汗水在表层肌肤流窜,死命地猛灌矿泉水。
非羽轻盈地完成最后一个回旋,滑开了脚步停止动作。感觉有些疲倦,不过也许是练习尚称满意,心情倒是颇为舒服。她习惯性地瞥了眼四周,不见李洵的身影令她有些放心。尽管不明了原因何在,在抢救舞夜那晚过后,李洵待她又回复到先前的不友善,甚至有种更加胁迫性的压力。
到底是什么缘故呢?她摇了摇头,以毛巾擦拭被汗水濡湿的发丝。
“他不在这里,他刚才练完就先去冲澡了。”仰躺在舞坪一侧的玎妮,猛灌了半罐矿泉水后才开口道。
“什么?”没能反应过来的非羽不解的看着她,倚着墙侧而坐。
“李洵呀。”玎妮盘起的发髻已散开,一大片赤红的发丝铺布在舞坪上。“非羽姐不是在看他吗?他刚才就去冲澡了,你可以放心。”
“可以放心?”虽然觉得这样的说法有些奇怪,但非羽不否认自己确实有放心的感觉。纵然李洵给她的拥抱是那么熟悉而温暖,不过连日以来的敌意和不友善,也令她很不舒服。
“不是吗?”玎妮看了她一眼,自顾自地说:“好像只要你出一点小错误,他都会注意到。太可怕了,简直像成天盯着非羽姐的专属摄影机,任何一点错误都不放过。”
“也许是有一点吧。”几天前,她努力搬运重力机器,却被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李洵一个劲地搬起,轻松解决,并冷冷地抛下一句,“没有力气就不要逞强。”
“非羽姐,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我怎么会晓得?”她吧了口气,以指尖轻揉眉心。
玎妮脑中灵光一闪,登时一骨碌地撑起身子,“该不会是……”
“是什么?”非羽瞥了她一眼,起身走向摆置成箱矿泉水的角落处。
“非羽姐这么美丽又舞艺高超,一定有不少人希望得到你的青睐,不是吗?”
“说话不要拐弯抹角,这样我听不懂。”非羽弯身拿取矿泉水,不很专心地说。
“我是说,也许李洵想引起你的注意,因为一般人是不会这么注意另一个人的,是吧?”
“我想不是吧。”非羽应得有些漫不经心,因为手腕数次无法顺利扭转开矿泉水瓶盖,显得有些懊恼。
“为什么?我觉得——”玎妮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看向出现在非羽背后的李洵。
在非羽尚未惊觉时,李洵妆过她手中的矿泉水,毫不费力地转开。
“不会吧?”玎妮小声呢喃。怎么说曹操,曹操就到?真是有些恐怖。
“这个都不会开吗?”李洵冷冷地说,简直不敢相信她连上瓶盖也打不开。他有些弄不清楚是过去的自己太差劲,完全无法同非羽竞争?或者现在的自己太强势,才有机会发现非羽的弱点?
“谢谢。”非羽犹豫片刻后开口。她真的很困惑,眼前的这个人是以怎样的想法接近她?又是为了什么而讽刺她?
李洵没有回答,气氛沉滞地凝结着。
“李洵、非羽、玎妮,你们都在这呀。”从僵化的景况外传递而来一声热切的呼喊。
李洵别过头,看见七八个舞者愉快地走来,“待会要不要一块去聚餐?明天开始要分组练习了,也算是一个新阶段,大伙去庆祝一下吧。”
他看了非羽一眼。如果她拒绝,那他就没有参与的必要了。接连几天对非羽的挑衅,全是为了打击她自以为完美而轻忽他人的性格,倘若非羽不存在,就没有意义了。
“好呀,那么我请客好了。”非羽轻笑道。
“太棒了!非羽又要请客了!”众人很快地响起一片欢呼之声,非羽似乎很宽慰地笑了笑,这让李洵有些不是滋味。
一直以来,非羽便是如此,倚靠着兑家庞大财力以及自身优异条件,周旋在众人之中,享尽无数注目和赞赏,才会漫不经心地忽略他的存在。这次重逢,他绝不会再让她轻易地遗忘他的出现。
“还是我请吧。”他开口道。
“咦?”众人对他的话莫不投以诧异目光。
非羽也愣住了,不解地望着脸上没有任何外显情绪的李洵。
“我刚加入你们,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请大家吃饭?”李洵的嘴角浮现一抹笑容,和气地说。
“怎么这么说嘛,那我们就不客气啦!”舞者们嘻嘻哈哈的簇拥着他,气氛显得相当热络。
伫立在一侧的非羽有种被冷落的寂寥感,像是舞台上聚光灯突然转移,只留下被忽略的自己。她不喜欢这样,她极需要肯定、需要关注,需要借此压抑住被否决的过去,才有能力去维持坚强的假像。
她转过身,越过嘈杂的人群,想让自己安静一些。
“非羽姐?”玎妮瞥了李洵一眼,快步走向她,“你怎么了?”
“我没事。”非羽勉强地笑着说,“只是想拨个电话回去,告诉止境晚上不回去吃饭。”
“真的吗?”玎妮不相信的看着她。
非羽只是含着笑,轻轻拍了下她的肩头,不再回答。
真的没事吗?非羽自己也不能肯定。她只知道希望可以向李洵问个清楚,让她明白究竟是为什么?
第三章
PUB里音乐震耳,狂野的摇滚乐流窜在空气的每个分子里,霓虹的灯彩洒落在舞池里,年轻男女剧烈地摇摆着身躯,完全投入在欢愉之中。
大伙围绕着长桌坐着,热热闹闹地瓜分着食物,在经过整天的辛劳后,有种获得解脱的轻松。非羽低头啃着烤鸡翅,周遭是嘈杂的交谈声。
“真快呀!明天就开始分组练习,再没多久就会正式表演,情况好的话再巡回一年半载,然后大家又要拆伙了。”
“不会啦!大部分的人都会留在老师这里,怎能说是拆伙。”
“话不是这么说,再过一年半载,肯定大家也各有打算,照往例看来,走的人必定不少,对吧?非羽。”
“嗄?嗯,说得没错。”非羽并未仔细听着其他人的谈话,她始终在考虑着,有没有适当的时机向李洵问个清楚。
“怎么要问非羽呢?”李洵瞄了心不在焉的非羽一眼,她有点奇怪。
“因为非羽可是元老级的团员,所以什么事情问她最清楚了。”有舞者接口回答,“像是每次巡回表演结束,多少会有人有自己的打算,要像这样大家聚在一起,是不太容易的。”
“没错。”舞者中个性一向沉静的丽丽突然开口,“像我结束这场舞,就要退出舞团,结婚去了。”
“结婚?!”众人闻言都吓了一跳。
“对呀,因为找到长期饭票了嘛。”丽丽腼腆地笑了笑,又说:“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要离团,还有人要出国深造,有人要换跑道。”
“啊,李洵也是,对不对?”一名舞者蓦地想起什么地说:“上次李洵不是说过,这是你最后一场舞。结束之后,就要回到应该负起的责任上。你说的责任该不会是结婚吧?”
“嗄?李洵要结婚啦?那新娘一定非常漂亮,对吧?好想看喔!”众人开始起哄,惊呼声此起彼落。
“结婚?”好像被这两个字汇敲昏,李洵彻底愣住。二十多年来,他从不曾考虑过这个语辞,甚至多年以来,他脑海里盛装的都是被非羽忽略的不甘。几乎是反射性地,他瞥向非羽,发现她仍是漫不经心地啃咬薯条。
“等等,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李洵回过神来,连忙阻止如浪潮般的喧闹。“我所谓的责任,完全是工作上的事情,你们误会了。”
“你敢说没想过和女朋友安定下来?”大家似乎对于戏弄李洵相当乐在其中。
“没有,因为我没有女朋友。”李洵不知该如何处理这种场面,只好努力澄清。
“咦,骗人的吧?”众人不相信地拍打他的肩膀,笑闹不休。“你这个借口很勉强喔。要不,就是你眼光太高了。”
“和那些没有关系。”李洵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一个人的价值真的会因为自身的改变而更动吗?眼前的这些人对于他的过去一无所悉,对他的观感才会有如此大的差异吧?
一名舞者的目光扫过一旁置身事外的非羽,轻笑道:“既然如此,你可要把握机会,把舞伴变成情人吧。”
“你说什么?”李洵和玎妮不约而同地喊出了声。非羽被他们的惊呼声硬是拖回现实,莫名其妙地凝望着众人。
“不好吗?非羽既漂亮又才华洋溢,家世背景也很好,你们俩不是很登对吗?”
“谁跟谁很登对啊?”非羽眨动眼睫,脸上布满了困惑。
“没事、没事。”玎妮急忙挥舞双手,换上轻快的口吻提议道:“啊!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我们去跳舞吧,好像很有意思的样子。”
众人纷纷转头看向舞池,不禁跃跃欲试。李洵低头笑了,有点佩服这个女孩的机智。
“非羽姐也一起去嘛。”眼看众人皆向舞池移动,玎妮也绕着非羽邀舞。
“不了,今天太累了,你自己去吧。”非羽拢了拢长发,摇着头拒绝。
“那李洵呢?”玎妮转头询问。不希望他们两人单独相处,李洵对非羽的敌意连她都感觉得到。
“我在这里帮你照顾她,你放心去跳吧。”李洵笑着说。非羽始终拥有疼惜她的朋友,始终活得那么光彩夺目,这是令他很不舒服的部分。
“可是……”玎妮还在犹豫。
非羽朝她做了个放心的手势,她想和李洵谈谈,也好理清他为何会对她有敌意。
玎妮没有办法,只好叹了口气离开。
李洵点燃一根香烟,慢条斯理地吐出白茫茫的烟雾。非羽轻啜了一口淡酒,并未开口。
“你的朋友很疼你。”他注视着指间的烟,淡淡地说,“很幸福不是吗?活了这么大,应该必没有尝过什么苦?真令人羡慕。”
“为什么要这么说?”非羽不能理解他话中轻微的火药味。
“没有为什么。”他耸了耸肩,“不就是羡慕吗?毕竟是活在完美中的人,除了众人的掌声之外,恐怕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不记得吧?即使伤害过什么人,犯下什么错,自己也不会在意吧?”
“我不懂你说什么。”她摇动手中的酒杯,语气认真地说:“如果我们曾经见过面,如果我曾经伤害过你,我愿意道歉。希望有什么误会,都可以和平解决好吗?”
闻言,李洵并未答腔。他最不喜欢非羽这种态度,不喜欢这种认为一切可以解决而坦然认真的态度。他不懂自己承受这么多年的伤害,为什么没有能力也在她的心坎上烙下一样深的印记?
是不是只要和平沟通,就无法让非羽用心去记忆?是不是就会走上先前被遗忘的命运?非羽为什么不肯多用点心在生活上?他真的不懂。
“我真的不了解你对我有什么误解,只是这样——”
“这很重要吗?你会在乎吗?”李洵的口吻带着些许质问。她所在意的是受到挑衅的事实,至于挑衅者是什么人,根本不重要。
“我没有这个意思,”她不喜欢他这种咄咄逼人的气势,总会不由得自脑海里跳跃出想压抑住的回忆。“只是——”
“你所在意的,是有人挑衅吧?因为生活得太顺利,所以承受不了别人的不友善?认为所有的人都应该和和气气地对待你,视所有人的关注为理所当然,甚至根本不在意。”李洵有些激动,用力捻熄香烟。“所以我的态度让你很不舒服是吗?”
她微蹙起双眉,“不,话不能这么说,我只是想要知道,你为什么要以这样的态度对待我?”
“你想知道是吗?”李洵将身子移近她,一字一句清晰地问。这六年以来,他试想过回答这个问题,尽管这么说后,会失去什么或得到什么,他并不清楚,却还是凝望着她黑紫色的瞳眸说:“因为,我讨厌你。”
“讨厌我?”这三个字在非羽的内心深处发出撞击,眼中所见的一切事物瞬间动荡起来。那么一句简单的话语就如同噩梦里回响不止的台词,长久地蔓延滋扰。她怔愣着,像是身体的某个部分被用力截断拉扯,然后惊痛得无言以对。
讨厌?这个意念向记忆内部翻扯,不能克制地拉出零零碎碎的痛苦片段。非羽企图以更坚强的力量封锁住它,只是显得徒劳无功。
话语甫出口,李洵便察觉她的脸色刷白,情况明显不对劲。先前激动的不平衡在瞬间转换为没由来的担心。果然是不行,即使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也只是让自己莫名地后悔起来。是不是这么做真的很残忍?
“抱歉,我想先走一步。”非羽有些狼狈地起身往外冲。脑子里被厌恶的记忆排山倒海而来,完全不受控制,她急切地希望离开此地,不要让任何人看见自己的脆弱。
“非羽?”李洵急切地起身喊她,只见她的身影跌跌撞撞地消失在视线之中。陡然间,他心里浮起一抹浓浓的惆怅,因为伤害她并没有想象中的胜利,而是奇异的后悔和心怜之情。
“老天,你对非羽姐说了什么?”玎妮一见情形不对,立刻从舞池奔回李洵面前。她真是不明白,这两个人究竟在做什么?
“我好像做错了一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以报复非羽为目的的心,居然有些混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