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一会儿,贺宇乔压低声调说道:“我送你回去。”他立刻发动引擎,朝市区方向走。
依寒疲累地靠在舒适的软皮垫上,望着窗外向后飞驰的景色;离开墓园的这一路上,贺宇乔很识相地保持沉默,让她平静地去抚平激动的情绪。
雨已渐渐转小了,两旁的行道树上有水珠晶莹莹地闪着,在平直宽广的道路左侧,依寒看到了年少时候常来嬉戏的海边,她深深吸了口气,似乎嗅到了往昔熟悉的海水咸味,想起那些尽情挥洒无忧的黄金岁月。
“请在海边停一下好吗?”她忍不住地央求着。
贺宇乔会意的将车子停靠在离沙滩不远的空地上,转头问道:“需要出去透透气吗?大海会让你忘却许多的不愉快哦!”
依寒沿着沙滩走,饥渴地企图捕捉过去她所深深热爱的片断怀想;她仿佛看到当年那个梳着马尾、弯下腰拾起一枚螺旋贝壳的小女孩,正细心地抹掉贝壳上的砂粒,聚精会神地观察、赞叹着,以及那对沉浸在热恋中的情侣正追逐着海潮嬉戏……,但现在,她知道,那份快乐将永远逝去,不会再回来了。
依寒颓然坐在一根枯木上,将脸深深埋进双掌中。
“又想到什么悲伤往事了?”贺宇乔顺势坐在枯木的另一头,脸上现出一丝揶揄的表情,道:“你应该换个名字叫作‘悲伤女神”才对。”
依寒迅速抬起脸,瞪视着他;他微偏了偏头看了她一眼,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嘲弄地笑了笑。
“你常这么轻易被激怒吗?有没有人说过,你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呢?小心眼睛四周会长出皱纹哟!”
依寒对贺宇乔自以为是的幽默嗤之以鼻,她觉得在这种心境下,没必要回应他;她转过脸去,望着大海,索性不搭理身边这个无聊男子。
“你想不想听有关令尊和我的过去一段渊源?”他问道。
依寒的眼底闪过一丝好奇,一转头,又正好迎上贺宇乔深邃的眸子,这又令她有点不安;她轻轻撇了撇嘴,将目光重新移回大海,故意装作毫不在意。
“我说个故事给你听……”他皱皱眉,显得有些迟疑。“有个拘谨严肃的军人,从不以言语表达自己内心的爱,他的妻子渐渐忍受不了成天跟着他过着单调无趣、到处迁移的苦日子,终于红杏出墙,和一个年轻、风趣的男人私奔……”
“八年后,军人带着他十三岁的儿子找到了她;没想到一个从不流泪的铁汉,居然放下所有的尊严,在妻子面前下跪,央求她回心转意,回到他身边;但即使是亲生儿子也无法唤回她的坚持,夫妻之间发生了严重的冲突,军人拔出他从部队里带出的手枪,发了狂似的朝心爱的妻子身上打,把她——给杀了……”
他神情变得一片肃然,气氛突然变得相当窒闷。
“那个儿子呢?是你吗?”她打破沉默问道。
他不语,却像是默认,眼神飘忽迷离,眉心紧紧纠结在一起,浓得化不开。
她被他的这种神情震骇住了,想像不到这位高大稳重的男人居然有这么一段往事;她几乎可以深刻感受得到那时年幼的他,内心所受的冲击是多么地大。
贺宇乔将头垂了下来,声音低沉而凝肃的说:“军人丢下早已惊吓得不能言语的儿子跑了,从此,再也没人见过他,听人说他自杀了,也有人说他被抓了……总之,等那个年轻男人回家时,军人的妻子已躺在血泊中多时了;悲伤得无法自抑的年轻男人早已失去理智,执意将神情恍惚、战栗不止的孩子送到警察局,幸好邻居一位好心的叔叔讲情,他姓沈……”
“是爸爸吗?”
依寒无法置信的睁大双眼,觉得这一切就好像小说上的情节一般,离她好遥远,几乎不可能发生在现实中。
贺宇乔抬起头来,脸上有着令人难以捉摸的表情,说:“他收留了我。这是一段很奇妙的邂逅,只是当年早已被仇恨占据了心灵的我,还无法体会到他的一片苦心;就在那个年轻男人为母亲举行过丧礼后,我就悄悄不告而别了。”
“爸从没告诉过我……”她觉得不可思议。“在印象之中,我依稀听过这件事,但对于事情的详细内容,却是毫无所悉。”
“或许他怕你吓到了,毕竟,这不是什么光采的事。”
“后来,那个男人呢?”
“谁知道?这一切后果都是他造成的。”他语气中有着浓浓的恨意和不快,显示出他内心蕴藏着多年以来抹灭不掉的怨怼。
“感情是很微妙的,不能论对错;或许你母亲发现她真正爱的是那个年轻的男人。”她试着劝他。
“也或许是我父亲的爱太过执着了;你知道吗?为爱执着的男人是很不幸的,他必须背负着一份不可预知的感情包袱,一辈子受折磨。今天,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祭拜母亲的坟,正巧被你撞上,这算不算有缘呢?”
霎时,一个颤动,她倒吸了口气,又深深望了他一眼,发现他的眼神又已恢复了惯常的嘲讽意味;对于他情绪转化之快,她感到相当讶异。
她舔舔嘴唇,不甘示弱的问道:“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往事?我是说,我们之间毕竟还是陌生的,不是吗?”
他耸耸肩,毫不在乎的撇撇嘴。“天凉了,我送你回去。”他以轻柔的口气说道。
贺宇乔沉稳地握住方向盘,眼光专注地望向前方;一路上,他习惯性的深锁眉头,静默不语。车内充泄着依寒爱听的古典乐曲,她索性闭上眼睛,享受这平稳的宁静。
车速慢慢减缓下来,停在依寒家不远处,当她准备下车的时候,贺宇乔突然紧握了一下她的手,那种用力的感觉,令她吓了一大跳。
“我会再跟你连络!”贺宇乔盯着她,眼底隐隐透出几许落寞。“希望到时候你能接受我的邀请。”
“我明天就要回台北了,有很多事要忙,不一定有空。”她委婉地说道。虽然答应他的邀约并不是那么困难的事,但她并不愿意让贺宇乔以为她是一个极容易掌控住的女孩。
很显然地,贺宇乔并不是那么容易被说服的。“正好,下个月我有事要上台北一趟,希望你能改变心意。”他紧追不舍的说道。
“你就那么有自信能连络到我?”
贺宇乔笑着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朝依寒挥挥手,迳自关上车门,迅速地将车驶离。
依寒望着车子离去的方向,想起方才他握住她的手的那一刹那间,似乎有着一丝特别的感受,那是以往从未有过的经验,但是,为何隐隐中,她却有种熟悉的感觉呢?她甩甩头,不想再被这种莫须有的念头困扰住,明天以后,她的生活又将回复到正常的轨道了;她得要收拾收拾,好赶上晚上十点四十分的夜车回台北。
第四章
连续一个多月以来,依寒过得异常忙碌。
自从参加婚礼归来后,她刻意将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极为紧凑;除了工作,在没有加班的闲暇时间里,她不是与同事聚会联谊,要不就是去好友顾薇所开设的花店帮忙。忙碌的日子,使她无暇触及到隐藏在心底的伤痛;她相信,所有不快的情绪,将会随时间消逝而慢慢被抚平。
快到下班的时候,她正一头栽进十一月下旬即将召开的董事会议资料工作上,希望能赶在下班前完成,突然,旁座的文书郑月娟撞了撞她的手肘。
“哎!你的心上人来啦!”
她循着月娟的眼神抬起头来,正好看见方龙生正一手拿着卷宗迎面而来,她瞪了瞪月娟,又低下头,专心做她的事。
“嗨!依寒,下班有事吗?”
方龙生将手中的卷宗递给了依寒,顺势坐在她前面的椅子上问道;看样子他是存心要和她耗到下班了。
依寒接过卷宗,翻开来看了看,转头交给月娟,月娟趁机调皮地对她挤了挤眼,惹得她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她转过头来,礼貌地向方龙生说道:“晚上我学姊的女儿过生日,说好要去庆祝的。”
“喔!真不巧。”方龙生习惯性地推推眼镜,说:“我有朋友的保龄球馆今天开幕,本来想邀你一道去祝贺,并给他捧捧场的,看来是泡汤了。
“保龄球?太棒了。”月娟凑过脸来,存心捣蛋。“我有空,我去!正好可以趁机运动运动减减肥,怎么样呀?方大会计师。”
“这个…:”方龙生霎时坐立不安,尴尬地朝月娟傻笑着。
“别闹了,月娟。”依寒瞟了月娟一眼,歉意地说道:“很抱歉!方龙生,我看你自己去好了。”
方龙生垮下了脸,一副苦恼的模样;他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后,像想到什么似的,脸色又变得光采了起来。
“这样吧!我今天陪你去参加学姊女儿的生日,改天再邀你和几位同事去打保龄球。”
“不用麻烦了,你还是去向朋友祝贺吧!我学姊的女儿是过小生日,我去是让她开开心而已……”依寒急了。
“没关系,多一个人热闹些嘛!就这么说定了,我朋友那边我会跟他说明白的,改天再去捧他的场好了。”方龙生不知趣地说道。
“到时也算我一份哟!”月娟又凑过脸来膛浑水。
方龙生总算心满意足地笑逐颜开,他看看腕表,再次向依寒叮咛着:“下班等我,我得要买份礼物才行。”
依寒望着方龙生兴冲冲离去的背影,无奈地盯着桌上的文件发起楞来。
“哎!发什么愁呀?下班喽!”月娟拍了一下依寒的肩膀,道:“如果我有一位像方龙生这样英俊又有才气的男朋友,睡觉都会笑呢!”
“真的?介绍给你如何?”依寒打趣道。
“哈!真谢谢你哦!只可惜,我们方大才子眼里,除了你,再也容不下第二个女人啦!”
郑月娟一边和依寒耍嘴皮子,一边背起皮包,向依寒挥挥手走了出去。
“绿庭苑”花艺工作室位于天母,是一家小巧的白色砖墙屋,它面对着街道的是一大片晶莹剔透的格子窗,沿着窗檐下吊着一盆盆蕨类植物,而一丛丛红、黄、蓝、白的波斯菊簇拥在窗台下方,将这座雅致的门面妆点得五彩缤纷、生气盎然。
推开玻璃门,迎面的砖墙上钉了些古朴漂亮的铁花架,左侧爬满了九重葛和牵牛花,以及如瀑布般直泻而下的垂吊植物;沿着墙角是一个个放满鲜花的藤制竹篮,搭配着棒木地板、柔和的灯光、轻妙的音乐,整个空间予人一种温馨舒适的感觉。
顾薇——一位年约三十岁的年轻少妇,此刻,她正专注地为顾客包扎花束,并耐心地回答问题。她将一头乌黑的秀发梳成一个髻,一双笑盈盈的眼和那张红咚咚的圆脸,使人倍感亲切。
待客人走后,她端着两杯咖啡走到屏风后,对正在等候的依寒和龙生致歉。
“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因为我必须兼顾生意,所以只好委屈你们在这个小地方为小睫过生日了。”她对龙生解释着。
“别忙了,学姊,小婕呢?”
“平常她都在保姆家,今天她会回来过生日,大概马上就到了。”
“爸爸呢?”龙生啜了口咖啡,问道:“待会儿也回来为小婕过生日吧!”
顾薇的脸色微微变了变,正待开口——“叮铃……叮铃……”一阵清脆的风铃声适时响起,她止住谈话,迎向门口。
依寒趁机对龙生解释着:“都怪我不好,在来之前忘了提醒你;小婕的爸爸在她未出世之前就出车祸死了,留下了这家店,顾姊就靠它独力抚养小婕到现在。”
“喔!真不幸,我刚才太失礼了。”龙生一脸歉然。
顾薇似乎忘了方才的不愉快,笑眯眯地领着一个可爱的小女孩走了过来。
“这是我女儿小婕。”这句话是对龙生说的。“小婕,依寒阿姨和叔叔都来庆祝你的生日,高不高兴呀,”她蹲下身来轻声说道。
小女孩转着大眼珠子,害羞地冲着依寒和龙生甜笑着,并娇娇地窝在顾薇怀里,异常惹人爱怜。
依寒由袋中取出一份包装得极为可爱的礼物,递给小女孩。
“小婕,祝你生日快乐,这是阿姨送给你的,愿我们小婕永远可爱。”
“谢谢依寒阿姨。”小婕搂着依寒,在她脸颊上狠狠亲了一下。
“这是叔叔送的大狗熊,喜不喜欢?”龙生露出平常难得一见的慈祥笑容。
这回任顾薇好说歹说,小婕也不肯在龙生脸颊上香个吻,惹得大伙笑开了。
顾薇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生日蛋糕,插上五根小腊烛,依寒将紧搂着狗熊的小婕推到蛋糕前。
“小婕,吹灭蛋糕前要许愿哦!”依寒怂恿着。
小婕仔细地想了想,认认真真地说出她的心愿——
“我希望妈咪赶快找到一个爸爸,小婕好想爸爸!”
“小婕——”顾薇含着泪水,将小婕抱个满怀。
依寒和龙生面对着这个早熟、令人心疼的小女孩,也不禁感动得热泪盈眶。
满室尽是龙生和小婕嬉闹的笑声;龙生竭尽所能的装扮成各式各样逗趣的模样,一会儿张牙舞爪,一会儿装疯卖傻,逗弄得小婕乐不可支的,两人俨然已成了极熟悉的大小朋友了。
顾薇望着这一切,心中更是觉得酸楚;她喝了一口茶,万分感慨地对着依寒轻声道:
“小婕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快乐过……真该感谢你这位朋友。”
“嗯!他是来对了。”依寒极庆幸。
“他将来一定是个好丈夫!”顾薇嘟哝着:“依寒,我相信他对你是真心的,你不妨……”
“不可能!我们之间没有那种感觉,我只当他是个不错的朋友。”她的语气相当坚定。
“你不试怎知道?难道你还在恋着那个负心汉?这样执着下去对你没有好处的,他那种人根本不值得你为他蹉跎一生。”
“唉!不是这样的,顾姊。也不全是因为他的缘故,我总感觉在冥冥之中,似乎有着一丝牵引,牵引着我等待某个人的出现,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和那人相遇的。”她注视着远方,刹那间百感交集,此刻,再多的言语也表达不出她内心的冲击。“尽管皓诚……”她皱皱眉,说:“他曾经走进我的生命里,让我误以为这一生就跟定他了,直到他和依彤的事发生后,我才了解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游戏罢了;现在,这场游戏结束了,我跟他之间的爱情神话也破灭了,原来我等待的那个人不是他,当然,更不可能是方龙生。”
“看来,我永远说不过你。”顾薇叹口气,说:“我相信你是个聪明的女孩,应该知道怎么做,不过,我还是要奉劝你,机会是稍纵即逝的,幸福完全掌握在你自己手中,我相信方先生会带给你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