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的暗红旗子迎风飘晃,上头那个“茶”字,不仔细看,还真分辨不出来。僻静的小道旁,几片木板随意搭建的小茶棚,就靠几张简单的木桌、板凳做起生意来。
过了正午,日头慢慢往西偏,往来的商旅渐少。
远远一对人马挪移过来,小二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马背上的人个个一脸肃杀。在这里经营茶棚久了,看多了倒也不害怕江湖人,反正是人都得喝水休息的。
“客信要不要歇个腿,来杯茶水?再往前就踏人山区了。”小二亮着笑容迎上前。
带头的董威远还在犹豫,夹在队伍中间的修眉,本来趴在马背上被驮着走,突然咕噜的摔滑下马背,甩脱了帽子,让满头青丝披散下来。
“小兄弟…··不,姑娘没事吧?”小二刚要伸手去搀扶,强大的劲力迎面撞来,硬把他撞退开来。
跟在后面的大汉跃下马,拎着修眉的后领,恶狠的摇晃威胁,“别想搞鬼!还想尝尝‘错骨手’的滋味吗?”
听到“错骨手”三个字,修眉不禁恐惧的轻颤。
几天前的清晨,她乘机偷溜,谁知浑身虚软无力,没逃多远就被逮住。为了敬告,他们对她施展专门用来逼供一一错骨手。
“放开脏手,你们不配碰我!”修眉无力的挥开抓住后颈的手,颠颠倒倒的走进菜棚,“我要喝茶,好热。”她瘫倒在椅子上,其他人在董威远的默许下纷纷自己找地方坐。
“姑娘,给您来壶上等的雨前龙井茶,再来两样小糕点好吗?”有客上门,小二被摔疼,也只有认倒楣的咬牙招呼,更何况眼前的小姑娘看起来挺可怜的。
修眉鬓发凌乱,脸上沾满黄泥还泛着病态的嫣红,充满委靡的气息,尤其身穿宽大的男性衣袍,更显得纤弱不堪。
等给众人—一上完茶,小二搓着手,站在旁边问候着。
修眉吸饮茶汤和小二攀谈,“我看这里往来的人不多,你这茶亭肯定赚不了几个钱。”向来,只要她愿意,她也可以很可爱的跟人攀谈闲聊。经过这些天,吃了不少苦,她眉眼中的刁钻收敛不少,言谈中,骄蛮不再。
“还过得去。”小二露出殷实的笑容解释,“都是这样的,一过正午人就少了。因为我们当地人说:‘要过马坡头,趁早莫赶晚,顶阳不借月,抢晴避过雨。’再往山里去,道路崎岖难行,摸黑赶路一不小心就会跌下深谷,连尸首都找下到。等到下雨,从山头冲下黄土和岩石,可会把人给活埋。”
修眉吐吐小舌说:“听起来怪恐怖的。小二哥,我看起来是不是又丑又使?”她撩开额前的留海,露出额头上紫色的印记问:“像不像蘸多了的墨汁,滴上纸张渲染开的痕迹,特别吧?”拍拍小手,她兴致高昂的说:“有个坏蛋在我身上种了这种叫‘流金花’的毒。”耸耸肩,无所谓的说:“这毒的名字挺好听的,假如非死不可,死在好听点的毒上,传出去也有面子多。想想,我这么标致的姑娘,死在什么‘腐尸毒’、‘烂肠药’的话,那就太难听了,跟我一点都不搭配,对不对?”
不理会小二呆愣的表情,修眉嘻笑的继续说:“这些人和那个坏蛋不同伙,却一样坏,要抓我去换……”娇脆的嗓音赫然中断在清脆的巴掌声中。
修眉的脸颊捱了重重一巴掌,肿起五指掌印。
“闭嘴,再多话,我就拧段你的胳臂!反正可以留人一命,让人生不如死的手法多得很。”
捂着热辣辣的脸颊,修眉据傲的扬起下巴,“郭绍青……不,应该叫你丑二才对。”她伸出小巧的两根手指,恨恨的说:“这是你第二次对我动粗,我记下了。”咬牙硬把泪水退回眼眶。
“少啰唆,上马!”
坐在马背上,修眉愣愣的看着手腕上淡淡的瘀血痕迹,还有绳子勒束所造成的伤口,左手轻轻圈握着右手,想起船舱上,骆千纶曾经发火的扣住她,回想起当时的争吵和酸麻痛感,心头竟然渗出苦涩的甜意。
从被高顺生抓住,到血手阁的人挟持着走,这一段路上,她百般受委屈,终于知道真正的坏人可以残忍到什么程度。她既年幼,力量又微弱,如果对方真要伤害她,她根本无力进过。就像骆千给所言,之前瞻闯祸的南北乱定没出事,是她幸运,而如今,所有的幸运都她挥霍光了。
深深的吸了口气,想平抚自己激动的心情,欣喜的发现,刚刚的叹气让丹田升起一股小小的暖意。她试着小心运气,虽然还是无法凝聚内力、恢复武功,但是精神却明显好多了。
灵光一闪,她想起刚刚的龙井茶,除了茶香,人口后还隐隐含着药香。
一群人走远的背影都看不见后方才忙着递茶送水的小二,突然健步如飞的往林木深处飞掠。
树木巨大的阴影下,男子笔直的身影屹立着。
“启禀公子,‘清心丸’已经混在茶汤中让傅姑娘饮下,弟兄们也按计划慢慢缩小封锁范围。”
“流金花的解药有消息吗?”骆千纶出口的声音持平,毫不泄漏内心的焦虑。方才给修眉吃的“清心丸”也只能替她吃补元气,并无解毒的效用。
“正午接获骆将军消息,解药已由京城送出。”皇官大内什么奇珍药草皆具备,这回为了修眉,是他从拜师后,第一次要求家人协助。
“血手阁的援手全都给我拦下,一个都不准放。”握紧双拳,他冷酷的下令,“转告骆将军,请他找个好时机剿灭‘血手阁’。
“是”
“错骨手…··错骨手……”他轻喃自语,突然,右拳狂暴的重捶上树干。
他重重的喘息,感觉心口似乎正被人创挖,有着无限的痛楚。
***
天地俱静,只剩风吹过深谷所引起的呼呼回响。
山崖与天幕的交接处,一抹艳红盈盈仁立,脚边裙摆飞扬,修后一副赢弱恍格的模样,就像要风吹得凌空飞去似的。
灿然的夕照把山壁映照的金碧辉煌,棱角分明的山岩上寸草不生,形成一副奇特绝美的风景。
那杯“龙井茶”的暖意撑不了十二个时辰,修眉无心欣赏风光,就连子五让她换上最喜爱的红色新衣,都无法振奋精神。发热流汗让她浑身湿透,强劲的山风一刮上身,简直就像刀锋割过似的又冷又疼。她抱着自己的臂膀不住打颤,撑着发软的双脚站着,小心不让自己跌坐在地。
唯一上山的小径,远远的,先是出现小小的一个黑点,随着快速挪腾的势子,身影迅速变大从点而为立体。骆千纶停在数十步外,贪婪的以眼光梭巡数天不见的佳人。
她颓丧的病容,让他心疼不已,急切的出声探问,“眉儿,你还好吗?”
“流金花”除了会耗蚀人的元气,从黄昏开始,毒性急走,会导致中毒者的脑中产生幻象。
修眉整个人浑浑噩目的漂浮着,喃喃自语的说:“幻象又出现了,一定不是骆大哥,不要相信,不能相信……”她恍若未闻的看着前方,两眼发热,让原本灵亮剔透的大眼就像蒙上水气,看起来好似两潭汪汪柔波。
“银幅公子果真情深义重。”奚落的冷声从巨石后传出。
骆千纶先礼后兵的朝四周拱手,借机观察地形,以耳朵静静的搜寻周围隐藏的呼吸声,“在下依约而来,咱们要怎么交换呢?”爽朗的声音里没有丝毫火气。
“把百幅令扔过来。”董威远现出身形。
“我该称你为董大侠,还是子五呢?”他发现眉儿的情况不对,决定速战速决,双手负在身后给用下打暗号,略微躬身点头招呼,扬手一抛,七彩宝光以平缓的速度飞送过去,“令牌已经到手,可以放人了吧?”
“当然可以,不过,还要请傅姑娘送我一程……”子五检查过手中的令牌不假,意有所指的说:“谁让接应我的人一直没到呢?”
骆千纶早就警戒着,子五一动,他也疾掠如电地往前扑,边喝令属下,“下重手,节省时间。”
修眉困惑不已的看着几步外人形飞扑,过掌,不明白这么多的人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耳边刀剑交击声,朦朦胧胧显得不真实,直到胸前“华盖穴”和“巨闭穴”连中两掌,才捉回她的神志。
狠霸的气力重击上她,身体踉跄向后,脚一个踩空,人快速下坠。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一一银鞭卷上攻击她的子五颈项,上官非彦斜扑而来……她突然省悟,原来方才叫她的人,真的是骆千纶而非幻象。
“眉儿!”男人声嘶力竭的嗓音中,透着巨大的惊慌。
出于人类的求生本能,她的双手开始漫无目的乱抓,两双男性大手同时探向她。
修眉连想也不想的伸向左边的手,可惜下坠的速度太快太猛,竟然把拉她的人一并往下扯……仰头,她望进一双漆黑如墨的眼……是骆大哥……
耳边灌满呼呼的风声,脑子里傻傻的想:糟糕,怎么会把骆大哥给拉下来呢?
快速掠过的第二个想法却是:还好,和骆大哥死在一块,她就再也不寂寞…小巧的唇瓣涌现多天来不曾出现过的残笑,满足的闭上眼,无欢的迎向死亡,放心的沉入黑暗。
第九章
绝谷下别有天地,一正宽阔的银从陡峭的山壁间,层层 奔流而下,形成一潭又一潭的水泽。有水就能孕育生命,在凹字型的小山谷里,茂茂郁郁的长满青草、蕨类、绿树。
修眉就像被卷人大漩涡,整个人不停的旋转……昏然中,熟悉的脸孔扭曲的轮流出现…··
“你是谁?为什么长得跟我的孙女联捐一个样儿?”威严冷峻的声音,老人不带感情的问。
“爷爷,我是眉儿,您的孙女。”
“胡说!我只有联娟一个孙女。”老人气得拂袖而去。
“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白衣少女困惑的问。
“我是你的孪生妹妹。”她急切的解释。
“少骗人了,我根本没有妹妹。”白衣少女矜冷的转身离开。
场景快速切换到扬帆航行的大船上……
“你是谁?为何在我的船上?我不认识你。”骆千纶漠然的看着她。
“骆大哥,我是眉儿,你不是要带我回百幅门去见你师父?”
“公子,别理她,叫人把她赶下船就是。”心筠拉着骆千纶走开。
“小娘子来我这里…··”高顺生五官扭曲的朝她伸出大手。
“让你尝尝‘错骨手’的滋味……”丑二残忍的笑着。
修眉模细碎的不住辩解,“我没胡说……真的,我是眉儿……别不理我……骆大哥……走开!别过来…··不要……”双眼紧闭的摇着头,泪珠不断的滚落颊边。
颊边一阵强过一阵的压力催促修眉醒来,下垂的眼睫,宛如蝶翼轻轻颤动后,缓慢的睁开……光线刺眼,她不舒服的又闭上眼,偏偏不轻不重的轻拍就是坚持不放过她。
“眉儿睁开眼睛,醒来!”粗哑的嗓音,声声焦急的呼唤。
她无力的望向大束强烈光线,看到白花花的一片,奋力集中焦距,一团黑影挡在头上……眨眨眼,黑影慢慢有了具体五官,炽热的凝视把万般暖意传递过来,她缓缓凝聚神志,蠕动檀口轻唤,“骆大哥……”
“你终于醒了。”强猛有劲的臂膀收拢,把修眉揽人怀抱,仔细的感受怀中的娇柔,飘晃的心终于回到胸腔踏实地跳动,“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或是哪里疼痛?”黑眸担忧的巡视。
骆千纶默默的感谢上苍,他们两人还真是洪福齐天的幸运儿,跌落万丈深谷居然只受到皮内外伤。
紧暖的拥抱,让修眉开始有真实感,她寻找慰藉的揪紧他的衣襟,昏乱的诉说,“骆大哥,都没有人要理我……为什么…··,错骨手……好痛好痛……我拼命忍耐……高顺生死在我眼前,血全部喷在我脸上,黏黏的……好恶心…,··我好怕……”积聚多日的委屈泪水,再也无法抑制的宣泄而出。
她窝在他胸前垂泪哭诉,话说得断断续续,骆千纶听得疼人肺腑。搂着她颤抖的身子心疼的拍抚,不住的亲吻她的鬓角,愧疚又自责的说:“这段时间让你吃苦了,我来得太晚,对不起…··”
泪水涎洒前襟,她口齿不清的认错,“你别不理我,我怕你冷漠的模样,就好像眼里看不见我似的……我以后会乖乖听话,不再任性不讲理,不要抛下我不管好不好?”
原先用尽心机,希望她能成熟的学会自我反省,怎么也没想到,却是在让她受尽委屈伤害后才学会。
“傻丫头,我怎么舍得真的不理你。”他额头贴着她的前额,忧心的发现她又开始发热,哄摇着保证,“我永远不会抛下你不管的。”瞧瞧她,才几天的时间,原本娇娇媚媚,活泼可爱的小姑娘,现在满身是伤,眼窝凹陷、精神委靡。
擦拭着她源源不绝的泪意,骆千纶气愤的责问自己,“我怎么会把你照顾成这样?我到底在做什么?枉我自认聪明,善于运筹帷幄,真是讽刺透顶!”
因为用力哭泣,修后觉得头紧绷得似要炸掉,她难受的陷在自己的思绪中,气息不稳的招认,“从小我就怕寂寞,怕一个人的孤单。一直一直以来,我只想要有个人把我当成唯一,把我放在心中最重要的位置,全心全意的爱我,只爱我一个人…··,很难吗?为什么我就是找不到?”
哀婉凄楚的垂泪脸蛋,就像鞭子打上身,让骆千纶浑身狠狠地抽痛……
他眼眶发热的抬起小脸,狂猛焦灼的低喊,“那我呢?我来爱你,好不好?可不可以?愿不愿意?”狂情的连声追顺,不给她回答的机会,诱人的唇瓣急切的封住菱形小嘴,以最直接的方式传递沸腾的情火爱意。
就似热浪兜头罩下,修眉晕然的接受他的热情,只知双手揪紧他的衣襟,贴合着他硕挺的体魄。缠绵而坚定的蜜吻,让心跳的节奏透过肌骨传递过来,规律的跳动似乎和她的发生共鸣,慢慢成为同步,两人的心跳节奏自动调为一致。
好半晌,骆千纶晶亮的眸子凝瞄着她,气息紊乱的说:“原来泪水尝起来是咸的……”抵着秀额,嗓音柔沉的再逼问,“让我爱你,当我心里唯一的女人,把你放在心中最重要的位置,好不好?”
“骆大哥……”修眉泪眼婆婆的笑着点头,双手激动的勾着他的颈项,紧紧的依附着他,恨不得自己可以融进他的体内,和他紧密贴合一起。
白晃晃的阳光慢慢转为金黄瑰丽的夕照,静静笼罩相依偎的两人。
情意交融,修眉偎紧温热的胸膛,小声的说:“在我的印象中,爷爷永远把练功排在第一位,从来不曾关心过我。我讨厌家里冰冷的气氛,所以费尽心思偷溜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