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侵入‘御品楼’,对你不利?」忙完一整天的他,显然还不知道追杀令已经撤除,以及撤除后的种种安排。
「不是。」她试著对他微笑,但是……好难喔。
「纱纱?」他的音量提高了,知道有些事不对劲。
她躲开他的箝握。「都说了纱纱没事……」
不对。不对。
他认真的观察纱纱,知道她的个性绝非所表现的驯善,当她垂下眼儿时,谁都看不出她真实的情绪,包括他;他只是约略感受得到,她并非心口如一。
他盯著那勒痕,蓦地,发现纱纱某个宝贝极了的东西不见了。
「你的小戒指呢?」他口气变严厉了。
「在房间里。」
凌天看了她好半晌,冷冷地丢出一句。「你说谎。」
在找来水塘边之前,他便听到了轻微的落水声,原来只想警告纱纱,别把石子往水塘里丢,现在将情况串一串,他心里有个底了。
他踢掉鞋子,褪去上衣,露出结实的臂膀。
「凌天哥哥,你……」纱纱一呆。他想干嘛?
「说实话。」他寒著脸要求。
她倔强地别过小脸。「小戒指真的在房间里,我忘了戴。」
凌天看了她一眼,不发一语,扑通一声就往水塘里跳去。
「凌天哥哥!」她一呆,瞬间没了主意,偏又不肯老实招来,只好搬出大人的警告。「周伯伯吩咐过,不准到水塘里游泳!」
水塘里的锦鲤,都是很久很久以前,「御品楼」的创办人远渡重洋,带到这里来养殖的。这些鲤鱼品种名贵、体质娇弱,必须悉心照顾,否则一个天冷、天热的交替,就会成群暴毙。
更别提它们根本受不得惊吓!
「快上来啊你!」纱纱趴在栏杆上,努力劝服他。「我没把什么东西丢进去,你别傻了,快上来,」
万一凌天把那些珍贵锦鲤吓死了,该怎么办才好?即使他是周伯伯师弟的儿子,也一样会被痛揍一顿!
她不希望凌天挨骂受责!
「凌天哥哥!」她都快哭了!
凌天不理会她,在寒冻的池水里,伸出双手,摸索池底。
纱纱又惶又乱!又气得不想理他,反正凌天对她也只是「同情」、「怜悯」。她是爹不疼、娘不爱,所以才特意对她好一些。
算了,他不听劝就随他去,她跺跺小脚,决定先开溜。
但是……她回头看一眼。
风呼呼地吹,天气好冷好冷,水中更冷。看著他在水塘里认真寻找的摸样,她鼻头有点酸酸的,无法命令双脚离开。
虽然大家都说喜欢她,但从来没有人肯为她多付出一分心力,就像他……
她呆呆站著,连眼泪掉下来都没发现,不知过了多久,听到他喝一句——
「找到了!」
凌天矫健地跳出水塘,朝她走来,掌心里有那枚亮晶晶的小戒指。
纱纱盯著他看。
他全身上下都在滴水,从水塘到他现在的位置,全部漾成一片水泽。
纱纱新心里五味杂陈。
谁要他这么卖力?小戒指是妈妈给的,既然妈妈不要她,她也不要妈妈给的小戒指,这很公平不是吗?但是……凌天不顾天寒地冻,执意拾起了它。
难道光凭他的用心,不足以让她好好珍惜吗?
「收下。」凌天看出她的犹豫,语气转为冷硬。
哎呀,就像送个戒指一样,随手也把女儿送给了别人。
伤人的话霎时闪进她心里,纱纱下意识反抗。「我不要!」
「为什么不要?」她是怎么了,平时还挺柔顺的,今天却拗得让人生气。
「没有为什么。」她低下头,什么也不肯多说。
凌天拉过她的小手。「拿著。」
「不要!」她的手指冻得发僵,连她都觉得一阵冷。
她握紧拳头,四都不让他把戒指还给她。讨厌!讨厌!她再特没有什么时候比这一刻更讨厌妈妈!
见她这样,凌天表情阴沉,再次冲发上扯下皮绳,穿过小戒指,重新绑成一条项链,霸道地替她戴上。
「这是你母亲给的纪念品,你必须随身带著,不能丢掉。」
纱纱挣扎道:「她又不要我,我为什么要留著她给的东西?」
但是,他的态度丝毫没有软化。「总比我的父母什么都没有留给我,就在一场意外中丧生还要好吧。」他冷硬地说着。
「连一句话都没有吗?」她小声地问。
就像妈妈一样,在那个夜里,只是一味地叫她快点上车、快点离开,连句解释都没有吗?
「……没有。」他忽然没了表情。
彷佛感染了他的落寞,纱纱胸口闷闷的,没再反抗。
……好吧,就留着它。
就当作是……再度被送走之前,为了凌天哥哥留下的纪念品也好。
*****
那个夜里,凌天发起高烧,而水塘里珍贵的锦鲤死了七条。
知道爱徒违背禁舍,跳到水塘去之後,周庆达勃然大怒。但是,不管他怎么问,凌天始终不说出踏进水塘的理由。
浸了凉水、吹了寒风,加上气温骤降,凌天得了重感冒,病毒肆虐得严重,他起不了床,镇日只能在房里沉沉睡著。
那几日,欧阳家的律师来到「御品楼」,出示证明,表示一切手续都已办妥,瑞土寄宿学校也注册完毕,他们要带纱纱走了。
离开之前,纱纱要求再见凌天一面。
大夥儿知道她爱当凌天的小跟班,虽然时间紧迫,但心一软也就由著她。
纱纱到厨房去要了一碗粥,端到凌天房间。
「纱纱,出去。」凌天躺在床上,全身无力,声音嘶哑。「别进来,你会被我传染。」
纱纱不听劝,执意闯进来,小大人模样地把托盘放在床头柜。
「你生病了,要乖乖休息。」她一脸甜甜的笑。
「怎么了吗?」他蹙起眉。
「没有啊,哪有怎么了?我来‘探病’啊。」一本正经说著,她还是笑。
凌天皱着眉头,总觉得不对劲,那个笑容比哭还难看。
纱纱以前见过佣人服侍妈妈,她依样画葫芦,帮凌天把枕头垫高,捧著粥,靠近他,想趁他没有力气反抗的时候,不听他的话。
「这是什么?」声音沙沙沙,他感冒得连基本嗅觉都罢工了。
「鸡肉粥。」纱纱垂下了眼。
「我不能吃海鲜。」他多叮咛了一句。
「纱纱知道。」她舀起一匙,有模有样的喂他。
吞了几口,只觉得淡得很,什么味道都没有。完了!!他连味觉也罢工了。
「凌天哥哥,谢谢你帮我捡回戒指。」纱纱道谢,一手捧著婉,一手笨拙地扯出项链。「我会一直带著这个戒措。」因为他,不为其他。
凌天点点头。她总算是想通了,这场病也算生得有代价了。
纱纱连连喂了他好几口,突然说道:「纱纱不喜欢凌天哥哥。」
「为什么?」一愣。
她的笑脸转为沉静。「你其实并不喜欢纱纱,你只是在可怜纱纱而已。」
凌天激动地想反驳,发出来的却都只是气音。
不对,他真的喜欢她!刚开始的确是因为发现她在某些时候,会流露出难以言喻的寂寞,所以特别注意她,但是後来,他真的喜欢上可爱讨喜的她。
「你知道吗?」纱纱又喂了他一口,低下头。「每个人到头来都会忘记纱纱。」
什么意思?渐渐的一阵虚弱,让他无力再问。
「虽然大家一开始都会说纱纱好可爱、好喜欢纱纱,但是,最後都会把纱纱丢掉,丢掉之後,很快就会忘记纱纱。」她又舀了一匙,推到他嘴边。
「没……没、咳咳咳。」否认得太激动,他爆咳起来。「没……这回事!」
「妈妈是这样,爸爸也是这样,大家都是这样。有一天,凌天哥哥你也会忘记我。」这阵子发生的事情,令纱纱归结出这样的结论。
她虽然有些小聪明,但终究是个孩子,孩子的逻辑很单纯,只能就事情的表面去归纳结果、记取教训。
「我不会!」他沙哑地嘶吼。
怎么回事?纱纱不曾这样说话,也从来没有过这种漠然的表情,一定有什么不对劲!
「虽然凌天哥哥曾经说喜欢我,但你还是会忘记纱纱的。」她再送一口粥到他嘴边。「也许现在不会,但等过阵子、等你变成大人了就会!」
他清清喉咙,感觉一阵不适袭来,喉咙开始肿胀、紧绷。
「所以,我一定要做一件让你难忘的事,你才不会忘记我。」纱纱低下头,无意识地搅动那碗鸡肉粥。
真的是「鸡肉粥」吗?
凌天开始觉得不对劲,眼前变得模糊,呼吸很不顺畅。
「那、那是什么?」气道紧缩,他费力地把话问出口。
「海鲜粥。」纱纱垂着眼睫。
「我告诉过你,我不能吃海鲜,一吃海鲜就会……」
「过敏。」纱纱接口,目光不敢直视著他。「但你也说过,那只是不舒服而已,并不会死掉。」就因为这样,她才敢端来喂他吃。「害你身体不舒服,你就会生纱纱的气,以後你就不会把纱纱忘掉。」
她放下那碗粥,搁在床头柜,默默地看著他,开始慢慢往後退。
他们之间的距离慢慢拉大,彷佛会无限地扯远,凌天心里有不祥的预感。
「纱纱,回来。」
该死!他非常不舒服,呼吸道像是被塞住了,无法呼吸,说话也极为吃力。
纱纱垂下头。「我要走了,爸爸派律师伯伯来接我了。」
走?走去哪里?意识逐渐模糊,他问不出口。
「以後可能再也见不到凌天哥哥了,你要保重。」纱纱退到门口。
该死!她要被带走了,为什么没有人告诉过他?
他要阻止,一定要阻止!
凌天努力撑起上半身,但其实只是离开床垫一点点的距离。重感冒加上食物过敏,耗弱了他全身的力气。
「再见。」纱纱往门外一闪,楼下,大人们已经在呼喝她启程。
「纱纱——」他气急败坏,奋力吼出她的名字之後,颓然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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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的河流静静地往前倘去,一过数年。
他把纱纱忘了吗?
当然没有。他不止没忘记她,事实上,他还气坏了!
为了她而得的重感冒,被她设订的食物过敏,两者一起发作,差点要了他的命,那晚,呼吸道黏膜严重肿胀,他无法由口鼻呼吸,要不是及时发现,立刻抢救,他大概就要到鬼门关敲敲门,请求收留。
他气闷了好久,但是病愈之後,再想想纱纱当时说的话,心也就软了。
虽然她应该被吊起来打屁股、虽燃应该把她浸到冷水里让她知道感冒是件多么痛苦的事、虽然中国人有句话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但,这依然改变不了一个事实——
她只是个孩子,被爱抛弃的孩子。
他没有原谅她,但他能够理解她这么做的原因,她只是不想被遗忘。
他把纱纱的一举一动、一个眼神都仔细回想,蓦然发现,他错得多离谱!
打从一开始,他就忽略了那双会说话的眼睛。
事後想起,她总是低垂著头,不小心被他瞄到的那几次,那双发亮的眼儿都在骨碌骨碌地转动,她看似害羞的低头,其实只是在掩饰狐狸般的诡思而已。
他早该发现的!
就算纱纱总是一副乖乖小淑女的模样,他也该在第一次发现她爬进仓库、偷腌梅吃,吃得啧啧叫好又踢脚的时候,醒悟到她是个「表里不一」的小家伙。
欧阳纱纱,她根本就是个机灵的小魔头,她骗过了所有的人!直到她离开之後,大家还在谈论著,从没见过这么优雅的小淑女,都怀念不已。
然而,事後不管他再怎么追问,师父与师娘都以「纱纱必须重新适应环境」,拒绝透露她的去处,他只能认真修习厨艺,再慢慢打听她在哪里。
如果她希望他别遗忘了她的话,他会照著她的希望去做。
於是,当他知道纱纱十六岁擅自离开了寄宿学校,他就开始掌握她的行踪。
他发誓要逮到她,但,怎么样才能逮到一只成了精的小魔头?
他握有一个制胜秘诀-首先,他必须比她更「魔」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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纱纱点来第十一杯、第十二杯、第十三杯的马丁尼,醺然欲醉。
她半趴在桌上,听凌天说著过往的事。他的嗓音比酒更醇,她好像坠入时光的河,虽然听得并不真切,但微醺的感觉真的好舒服。
「我跟她的恩怨,大概就是如此。」凌天下了个结语。
纱纱趴在桌上,不自觉地微笑。
凌天大概不知道,当年她到了寄宿学校之後,发现润雅早已候在那里,从那一天开始,她又与润雅重逢了;她离开了母亲,而润雅的老奶奶去世了,两个可怜的小人儿开始互相为伴的生活。
在那段时间里,她渐渐褪去了驯善面具,耍赖、好玩、任性的性格一一冒出头。别人家的女儿进那间名校,都是以淑女之姿毕业,而她却像个小恶魔,在安静、沉闷、乏味的学校里四处捣蛋,最後还威胁润雅跟她一起逃学。
既然欧阳夫人不介意她花大钱、住国外,她索性拖著润雅环游世界,竭尽所能地玩。她很早就学会了,善待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就在这时,醉卧在她旁边的安妮塔突然醒了过来。
她眨眨眼,彷佛嫌睡得不舒服,又倒下去,不停想把头枕到纱纱腿上去。
纱纱倏地坐苋,皱了下眉,往另一边坐去,安妮塔又黏了过来。
见她怎麦样都不死心,纱纱伸手推开。
「喂,你过去一点啦!」她不喜欢跟不相识的人靠得太近。
「你干嘛打我?」安妮塔抱著酒瓶,藉著酒意末退,怒气往上冲。
纱纱也有几分醉意,不甘示弱地回道:「是你一直往我这边靠,我才把你推回去的耶!」
「去你的,你这女人神气什么?」安妮塔跳起来,火气来得快又突然。
妈的,酒醉的人真是什么理也说不通,
纱纱闪到一边去,不想理会她,没想到安妮塔欲罢不能,又挡到她面前。
「我最看不起你这种女人了,连‘波’都造假,竟然还有男人甘心被你骗!」
「什、什么?」纱纱不安地看了凌天一眼,发现他正聚精会神地听著。
太可恶了!
这家伙为什么没有发挥骑士精神,上前来拉开两个就要打起来的女人?
「我现在就要在大家面前,揭穿你骗人的真相!」安妮塔倒握酒瓶,往桌沿一敲,玻璃破开,上好的醇酒溅出来,酒吧里瞬间充满了浓浓的酒香。
到了这一刻,男人们才发现两个女人的战局已然爆发。
「娜塔莎,到我这边来!」凌天伸手去拉。
「安妮塔,不准闹事,」冈势德人斥吼。
「可恶,你想干什——」纱纱的双足突然被绊住,动弹不得。
安妮塔冷笑,迅雷不及掩耳地往前一刺,尖尖的酒瓶缺口没入纱纱的胸口。
「啊——」她发出尖叫,酒意全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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