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新春来到,花府里为了庆贺新年,特地请了一班戏子,在正厅前上演戏曲。
往年到了正月一日的时候,前来花府贺年的高官显爵不绝于途,门庭若市;今年花老太监因年老好静,谢绝了所有的宾客,故今年只有花府自己人在家中观戏取乐。
花问陶一早便过来花老太监所在的正厅上,向养父请安道喜。
请过安之后,花老太监命他在厅上坐着,一同看戏。
此时花老太监的拔步床上挂着紫纱帐幔,放垂下来的帐幔后人影隐隐约约,随着那些人影的动静,不时一阵芳香袭人。
他知道此时义父的婚妾们都在那紫纱帐幔后,当然也包括他深深思念的那个人——
花问陶坐在厅上,脑中不时想着柳凝真就在那道薄薄的纱幔之后,不禁有些坐立难安。
从小那么亲近的人,如今离他咫尺之地,他却无法上前跟她见面,这种感觉,比隔着万水千山更加令人难受……
正想找个理由离开,恰好一个侍从进来禀报道——
“禀公公、少爷,门外杨尚书府上长公子到访。”
“杨尚书的长公子?”花老太监看了花问陶一眼,说道:“是来找你的,你去招待他吧。”
“是。”花问陶连忙起身,“孩儿告退。”
他迅速离开大厅,始终不知道,在那紫纱帐幔的后方有一对盈盈的丽眸,视线一直不曾离开他身上……
柳凝真望着花问陶挺拔俊逸的身影,眼中的泪水忍不住要滴下来。
她深怕让别人看到了要猜疑,便借口身子不好,退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这没福的丫头,大年初一的,身子就不对劲,大概也不是什么长寿的货。”王杏姐冷笑着嘟哝。
银月回头看着柳凝真离去的背影,心中却觉得有些怪异。
???
花问陶离开大厅之后,在他的好友杨谦的半强求半胁迫之下,来到了京城第一大花院——醉月楼。
醉月楼的二楼雅座此时已聚集了一票京里的富家子弟,他们见花问陶被杨谦拉了过来,纷纷喧闹起来。
“我说我们花大少爷,可真是难邀得紧呢,亏我死拖活抱的将他拖了来,你们说该怎么谢我?”
杨谦将花问陶按在座位上,转身向各家寻欢的公子哥儿们说道。
“无以为敬,我们请京城第一的月依姑娘敬你一杯酒便了。”那些富家子弟笑着说道,怂恿一位打扮的美若天仙的姑娘为杨谦斟酒。
月依姑娘顺从地斟了满满的一杯酒,轻摇柳步,走到杨谦面前。
“杨爷,请饮干这杯酒。”她举起酒杯奉与杨谦,如丝媚眼却一直望着花问陶。
现场喧闹成一团,倒也没有人注意到——花问陶虽接触到她的目光,却不以为意。
“你们这是做什么?不过刚刚开春,就齐聚在这花院酒楼喧闹,府上都不管教的吗?”硬被架到这里来,花问陶心中有些火气,便对着众人发话。
大家闻言都笑了。
“哪里都像我们问陶兄这般正经?看问陶兄神色不是很高兴,八成是谦兄这家伙刚才对你无礼了,算来我们也有不是;这般,就再请月依姑娘递回酒,替我们陪罪。”众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
月依姑娘不等众人吩咐,径自回身取了酒杯,又满满的斟上,双手奉与花问陶。
“花公子请息怒,满饮奴家此杯。”月依姑娘细声细气地说道。
“这……”花问陶看着那杯酒,迟疑了一下。
“问陶,你不喝,不就显得不给我们众人面子?喝了吧、喝了吧!”杨谦在一旁催促。
花问陶心想这也没什么,举杯一仰而尽。
他喝掉那杯酒之后,众人又恢复原先的喧闹。
酒席上,个个依红偎翠,各自揽着妓女取乐,只有花问陶一个人倚着栏杆,饮酒观雪,似乎对他们的消遣方式兴趣缺缺。
他的好友杨谦见状,推开身边的妓女,走了过来。
“呵,你这小子,是不是这京里某位禅师的在家弟子?”他笑着问道。
“怎么这样说?”花问陶望着街上盈尺的白雪,头也不回地问。
“这样不近女色呀。平常不拈花惹草也就罢了,连来到这种地方,还是心静如水。”
“不是心不心静的问题,而是……”他饮干杯中的残酒,回身替自己斟了一杯。“我不喜欢逢场作戏。”
杨谦在他身旁坐下。“我真不懂你,逢场作戏有什么不好?横竖人生苦短,也不过是取乐罢了,何必在意那么多?”
“没有感情的游戏,我不想玩。”他并不是自命清高,不喜欢女色,只是觉得在青楼里找不到真实的情感,没有意义。
他不懂为什么那么多的男男女女,面对丝毫没有感情的人还能那么开心地玩在一起?他无法想象,也讨厌这样。
“唉,问陶,如果你要跟这世上所有的人都要求感情的话,那你就错了。”杨谦说道。
“我并不想跟所有人要求,我只要求我所喜欢的对象。”
他从来没忘记,他和柳凝真之间那段真诚的情谊。因为有这段感情在心中,所以他再也容不下其他带有丝毫虚假的情分。
杨谦看着他若有所思的眼眸,突然直觉地了解一件事——
“你有喜欢的对象了?”
喜欢?他喜欢他的六娘——柳凝真吗?他不知道,但,他也不想否认。
因此,他点点头。
杨谦忍不住拍了他一下。
“好家伙,亏我们是好兄弟,我居然一直都不知道!”他单手勒住花问陶的颈项,说道:“老实招来,是哪家姑娘呀?说不定做哥哥的我可以帮帮你。”
花问陶沉默了许久,拨开杨谦的手。
“别说了。”他回避这个问题。
“为什么?”
“不想提。”
花问陶什么话都没有说,但杨谦从他的神情中便能看出他充满绝望的心灵。
他也不再和他厮闹,以认真的口吻问道:“是不是……没有希望?”
那样的表情,只有彻底伤过心的人才有。情还没断绝,心却已经绝望。
“差不多了,不能在一起的。”他说。
“你努力过吗?”
“努力也无济于事。”他和六娘的关系,永远也无法改变。
虽然他一直不肯放弃对柳凝真的深深爱恋,但事实上,他也知道他们之间希望渺茫。
只是不甘心就此放手罢了。
杨谦看了他一眼,也不禁沉默了。
他相信以花问陶的条件,对于心仪的对象绝对没有不手到擒来的道理;这次连问陶自己都这样消沉,可见,大概是没有希望的。
身为好友的他想助一臂之力,却也无由帮起。
“唉,算啦!”许久之后,杨谦拍拍花问陶的肩。“既然自己都知道没有希望了,何不将那件事忘了?人生苦短,不如意的事情却十有八九,及时行乐才是重要。正所谓……‘踏花同惜少年春’哪!”
踏花同惜少年春?花问陶心中蓦然一怔。
“问陶,放开胸怀吧!也许哪天,你能再遇到真正属于你的命定之人也说不定。”
踏花同惜……少年春……
是这样的吗?他不禁茫然了。
第五章
“真有这样的事?”
一日,因为三娘银月也开始猜测柳凝真和花问陶之间不寻常的感情,她的侍婢梅香在担心之余,便将她所知道的事情源源本本地告诉主子。
银月虽然早就心里有数,但乍听到梅香这么说,她还是不禁吓了一跳。
“这种事情奴婢怎敢说谎?确实是这样,奴婢亲眼所见、亲耳所听!”梅香说道。
银月不禁沉吟起来。
原来真有此事……这也难怪他们。不过,他们怎会这么傻?明知道彼此的身份,是不能有结果的呀!
可怜的孩子……
银月一向同情柳凝真的处境,这次知晓了这件事情,不仅不认为他们不对,反而更加怜悯。
问陶少爷长大之后,越发俊逸儒雅,是个出色的翩翩少年,凝真越发丰姿绰约、貌美如花。他们从小青梅竹马,虽然名为母子,感情却非比寻常,原本倒也是很好的一对,奈何他们的身份……
银月不禁要为他们两个叹息。
如果彼此不是这样的身份……难道是天意吗?不应该的缘分。
“三娘,您说这事该怎么办才好呢?”
“首先不能让任何人发现。”银月紧张地说。
虽然现在花公公仍旧很疼宠凝真,但如果让公公知道她和问陶少爷彼此相互爱慕,一定不会轻饶凝真的。为了凝真,也为了问陶少爷,这事绝对不能让其他人知道。
“奴婢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所以在帮他们传递书信的时候,也一直很小心谨慎,这三娘不用担心。”梅香保证地说。
银月点点头,“这样很好。”
“可是三娘,就算事情没有别人知道,但这件事能再这样继续下去吗?奴婢恐惧,终有一天要闹出事情来,到时候就不可收拾了呀。”
她也有想到这一点,至于要怎么做,她还需要好好想想……
银月摆摆手,回身在一张雕花大椅上坐了下来。
事实无论如何!他们在一起是不可能的事了,老公公不会准许,世俗的礼法更不能容许;不论问陶少爷有多喜欢凝真、不论凝真的处境有多堪怜,事情都不可能改变。
如果放任问陶少爷继续迷恋凝真,恐怕终有一天会闹出不名誉的事情来;就算事情不至于此,让他人发现他们之间的情感也是不可以的。惟今之计,最好让问陶少爷停止对凝真的迷恋。
以她的立场来说,她当然希望凝真能够过得幸福,但事实上,凝真的幸福早已是遥不可及的想望,若将希望放在问陶少爷身上,更是万万不可能的,因此,退而求其次,她只能希望凝真平平安安地在这府中过她无忧的生活。
要想能平平安安的度日,首先她和问陶少爷就必须不能再有丝毫的牵扯。
问陶少爷爱她,却不可能有结果,他的迷恋,只会给凝真带来困扰和危险。
因此,凝真也必须断了对问陶少爷的情愫。
她所担心的是,凝真毕竟年纪还小、个性单纯,又曾经和问陶少爷那么要好,如今叫她忘了他,她就真能忘了他吗?
也许现在的凝真能拒绝问陶少爷一百次、一千次,但以后的凝真呢?第一千次之后呢?她年轻的心还能够无动于衷吗?
银月思索了许久,明白自己应该怎么做。
“梅香,去请你六娘过来。”她说道。
“呃?是。”
梅香依言去将柳凝真请来银月的房间。
“月姐,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柳凝真身穿藕丝衫儿,底下玉色绫裙,披着紫绢披袄儿,笑着走了进来。
她身上的衣着淡雅朴素,却让她更加显得清丽有致,连和她朝夕相处的银月都不禁感叹着她的美貌。
“凝真,你且坐下。”银月招呼她和她并肩坐着。
梅香端上两盏橙子泡茶,和一碟子玫瑰果馅蒸糕。
坐定之后,两人喝着茶,银月打发梅香出去。
房中剩下她们二人,银月慢慢地将她方才所听说的那件事提起。
柳凝真闻言,先是红了粉颊,听到后来,眼中却不禁落下泪来。
“真儿,你是聪明人,我听梅香的叙述,你也很清楚自己应该怎么做吧!”
“凝真知道,我并不敢和问陶少爷再有所接触。”她流泪说道。
“你的性子三娘也明白,不应该做的事,你是绝对不会去做的;但我担心的是问陶少爷那方面。”
“问陶?”
“如果问陶少爷继续纠缠你,你该如何是好呢?”
柳凝真怔了一会儿,坚决地摇摇头。“我不会让他有机会的。”
以后她绝对会更加小心,不会再让问陶见到她,直到……直到他对她已经彻底死心那一天……
“很好,你能有这样的决心,月姐我就放心了。”银月拍拍她的手。
“月姐?”
“在这府中这些年,身边的姐妹虽多,但你也知道,我只有和你特别亲厚,我是将你当成自己的亲妹子,所以,不希望看到你一时失足,危害自身。”她诚挚地说。
柳凝真低垂着头,“凝真明白。”
“唉,虽然觉得问陶少爷有些可怜,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谁叫你们的命运,一相逢就是这样的关系……”银月不禁感叹。
“我想,问陶少爷只是一时少年迷惑,再过些日子,他就会忘了我的。”柳凝真拭去泪水,说道。
“但愿是这样,常听得戏曲上说——‘英雄无奈是多情’,问陶少爷前途正好,希望他不会做出什么错事,误了自己一生。”
今日银月的这几句,从此深深烙印在柳凝真的心中,成为她最深的顾忌。
???
转眼到了元宵节,花老太监大开夜宴,和几位堂官一起饮酒作乐。
众位姨娘在后堂闲着无事,花老太监特地恩准她们出去街上走走,看人家放炮仗花儿取乐。
原来明代的风俗,到了元宵这天,男女都可到街上观灯赏烟花,城门不禁,让百姓可以四处走走,称为“走百病儿”,作为一种驱邪除祟的习俗。
终日拘在深堂内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几位姬妾,巴不得老公公这一声儿,都急着要到城里街上去走走。
只有大娘留在府里帮忙招待酒菜,二娘、四娘、五娘天还没暗下来,就急忙地换了几套妆花织金袍儿,相偕上灯市观灯去了。
柳凝真本来懒得出门,怎奈三娘银月坚持要带她出门闲步解闷,花老太监又从席上一替两替地遣人来劝说,她只得打理一下,也出门走百病儿。
她换了一件紫丁香色水纬绫袄儿,玉色挑纱罗裙,一件翠蓝绢小披袄儿,带着蜀锦海棠色同心结方胜点翠销金银红撮穗汗巾儿,紫纱团扇;银月则是大红绣线琵琶襟比甲,蜜合色重绢裙儿。
桂香、梅香两个丫环挑着一对宫样纱灯,跟着两个主子走到街上。
她们来到灯市的时候,已经是月上时分,大街上十分热闹,人来人往,烟花灯火四处,点缀得四处亮如白昼。
她们一边走,一边玩赏花灯。走到一树梅花下,银月伸手摘了一枝,让柳凝真拿在手上,她自己也拿了一枝。
两个人平素不曾出门子,难得出来看花灯,只顾着欣赏,丝毫没发觉她们已引来四周许多不怀好意的目光。
几个流里流气的少年子弟站在观花楼上,涎着脸儿对着她们品头论足。
“你们看那个穿紫衫儿的小娘们,细细的眉儿,桃花脸儿,简直标致极了!我打出娘胎,还没见过这么美貌的女人呢!”其中一个口中啧啧有声地赞道,口气甚是邪肆无礼。
“她旁边那个年纪大些,穿红衣服的也不错,头脸齐整,只不过,没有她旁边那个紫衣服的小姑娘漂亮罢了。”又一个说道。
“你们瞧见没有?那两个挑灯的丫头,姿色也不错,身段儿也挺迷人。”
“那到底是哪一户人家出来走百病儿的妇人?个个美成这样呢,真是有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