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老太监闻言,转向柳凝真缓慢地问道:“真儿,这是真的吗?”
柳凝真知道不能瞒,便起身跪在花老公公跟前。
“确有此事,凝真知错,请老公公原谅。”
“三娘,你看吧,我难道是会信口胡言的人吗?六娘她都自己承认了!”王杏姐见柳凝真承认了,便得意地对着银月说道。
“你也好笑,就算是这样,可有什么大不了的?问陶少爷现在也不过十来岁,想跟他的娘母一起睡,也是人之常情,哪里错了吗?”银月不以为然地说,脸上的表情似在嘲笑王杏姐的小题大作。
“你才笑话!问陶少爷年纪虽轻,六娘可比他还小点儿!”
“你别忘了,他们是母子,你可不要随便乱想。”银月说道。
王杏姐冷冷一笑。“名义上如此罢了,连做丈母娘的人和女婿之间都有所嫌疑,难保没事,何况他们!”
“王杏姐!你这话是在影射什么?你这样说未免太不堪了!”银月登时大怒地说道。
“我在影射什么,各人心里有数。”
“问陶少爷年纪还小,就算和六娘一起睡也没什么不对,你别刻意往不好的地方想去,惟恐天下不乱!”
“这可难说,问陶少爷年纪小,但柳六娘年纪可和他差不多!”
“你……”
“够了够了,别再说了。”花老太监不耐烦的挥挥手打断她们。“银月说的对,陶儿年纪还小,和真儿又是母子的关系,就算一起睡,也不见得会有什么。杏姐,你别再胡说八道。”
被花老太监这么一说,王杏姐红着脸低下头来,“是,妾身不敢。”
“真儿,你起来吧,这也没什么的,你不用再自责。”
“是,谢谢老公公。”柳凝真向花太监磕了一个头,才慢慢地起身,坐回原来的位置。
“这件事就这样算了,以后也不用再提起,当一件事儿说去,否则让我知道了,是不会轻饶的,你们听到了?”花老太监对着他的姬妾们吩咐道。
“是,妾身等知道了。”
“很好,另外,陶儿、真儿,我有一件事吩咐你们。”
花问陶和柳凝真听了,相视一眼,说道:“请说。”
“陶儿和真儿虽是母子关系,感情也好,但陶儿年纪毕竟一日一日大了,不可不避些嫌,以免惹人闲话。”花老太监说道。
花问陶愣了一下,说道:“爹,您的意思是?”
“今后,你可以不必再亲近真儿,一切按照规矩来吧。”
“爹,这是为什么?”花问陶听到这些话,简直不能接受。
“爹知道你和真儿情分好,但你很快就不再是小孩了,若是再这样黑天白日地和真儿玩在一块儿,难免会有些不好的话语传出去,不论是咱家或是你,都不能丢这个脸儿,你明白吗?”
“爹……”
“真儿,你知道咱家的意思吧!?”花老太监不理会花问陶,径自转向柳凝真叮咛道。
柳凝真看了花问陶一眼,“是,真儿……真儿知道。”
她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了,于情于理,这都是应该的;但,为什么她明知道应该,却还是……依依感到不舍?
“如果以后再有类似今天这样的事情传出,不论咱家多疼宠你,恐怕也改变不了你的命运,你可记着了!”
花老太监微笑着说,却让柳凝真心中万般惶恐。
她连忙跪下来答应,“真儿不敢忘记老公公的叮嘱!”
花老太监点点头,“很好,你下去吧,今天用不着你伺候了。”
“是。”柳凝真依言退了下去。
她知道有一对眷恋的眼眸一直跟随着她的背影,但却没有回头,也永远不能再回头。
???
从此以后,花问陶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随意和柳凝真玩在一块了。
别说他不能再进出柳凝真的闺房,就连见上一面,也难如登天。就算偶尔能见到她,也必须隔着重重的布幔,彼此的交谈,也只能借由侍女传话。
从前如胶似漆的一对,如今却变成这般疏离的模样。
面对这样的转变,他愤怒、他不平,却无法去改变。
养父的决定无法更改、礼法的枷锁无法挣脱,他只能选择接受。
但,虽然他接受,却不甘心就这样和柳凝真断了联系。他常常借机会要跟柳凝真偷偷见上一面,却总因为她的刻意闪避,而无法如愿。
比起花问陶的心有未甘,柳凝真是认命多了。
虽然她也常常想起那个从前常和她玩在一起的霸道男孩,但她却很听花老太监的话,再也不跟花问陶见面。
她知道花问陶千方百计想和她见面,但对她而言,世俗的礼法是一切的准则,她不能逾越,也不想让花问陶因她而逾越。
不管怎么说,她是花老太监的妻妾,是花问陶的……姨娘。
这样的身份,是他们之间永远也无法跨越的鸿沟;这样的身份,让他们连见上一面都是无法饶恕的罪恶。
除了遵守该有的规矩,她无计可施。
午夜梦回,她常常忆起从前和花问陶在一起的点点滴滴。虽然他有些霸道无理,却一直对她很好。
在这样无聊的岁月里,她深深怀念从前在银杏树下捡树叶的日子;但那样愉悦的片段,如今只能在梦里回忆。
柳凝真宁愿在梦里、回忆里想念着那个曾经陪伴她的男孩,而不愿再与他相见;花问陶也深刻地想念着从前的日子,但那样的回忆,却更加深了他想见到柳凝真的渴望。
日子一日一日地流逝,花问陶这个当初早熟的男孩,已经长成风度翩翩的美少年。京里人家风闻花家少爷丰姿卓越、允文允武,纷纷遣媒人来花府示意。他自己也认识了不少京中闺秀,心里却始终牵挂着,那个从小他称为“六娘”的女孩。
从前六娘总当他是男孩,如今他已经长大成人,却是……再也无由得见。
难道他们之间的约定,就从此结束了吗?
他们曾经在银杏树下,彼此约定好的呀……
???
一日,花问陶信步走到花园里的合欢树旁。
如今也是合欢花开的时节,一簇簇的红丝花儿,在深绿色的叶丛间开得烂漫。
记得从前也是合欢花开的日子,在这树下……
花问陶伸手碰触那红丝缕缕的合欢花,思绪跌落在那遥远的记忆中。
正沉思着,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
花问陶知道有人来到这花园,他猜想来人是府里多位姨娘之一,惟恐他就这样走出去冲撞了对方有所不便,因此他先藏身在几棵桂花树后面,打算等来人过去之后再离开。
不料,那脚步声却在他前方的合欢树丛停了下来。
“六娘你看,这花开得好多、好漂亮!”
这似乎是婢女的声音传入花问陶的耳中,他不由得愣住了。
来人……是六娘凝真!?
怎么可能这么巧?六娘这些年来为了躲避不和他见面,连这园子也不肯轻易靠近,今天怎么……
他简直不敢相信。
正猜疑不定,一个婉约缥缈的声音蓦然传了过来
“是呀,记得当年也是这样……”
听了这个似曾相识的温柔嗓音,花问陶再也没有怀疑。
多年来,他梦里也不会忘记的人,现在就在离他不远处,只要他走出去……就可以见面了……
柳凝真丝毫想不到这园子里还有其他人,她看着眼前的合欢花树,心中一时感慨万千。
多少年了……她有多少年不曾再踏入这个园子,不曾再接触到回忆深处的点点滴滴;所有的一切都变了,只有这花,依旧灿烂得这样无忧……
柳凝真看着那丝丝红花,眼中的泪水忍不住就要滴落下来。
她害怕别人见了猜疑,连忙将她身边的丫环支使出去——
“桂香,我想在这里一个人静一静,你先回去,过会儿再来接我。”
“是,奴婢遵命。”
桂香离开花园之后,柳凝真一个人在花荫中独立。
“庭树不知人事改,依旧花开似昨年……”她深深叹道。
“你也还记得……合欢花树吗?”
身后冷不防扬起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惊得柳凝真连忙回头。
一回头,只见桂花树深处走出一个相貌俊逸的优雅男子。
他的容貌俊朗、身子颀长、风采儒雅,年纪大约弱冠。
柳凝真看着他,虽然陌生,却隐隐觉得有些印象。
那似曾相识的诧异,让柳凝真一时忘了回避。“你是……”
“记不得我了,六娘?”
这也难怪,都已经过了六年,当初稚气未脱的男孩,如今已经长成仪态翩翩的佳公子,任谁都会认不出来。
然而,柳凝真却还是像从前一般的模样。
鬓发如云、娇颜如花,如果说她有什么地方改变了,那就是她的仪容举止比从前更加雍容稳重,容貌更加艳丽成熟。
在花问陶眼中,她永远是那样的美丽出尘。
那一声熟悉的“六娘”,蓦然唤起柳凝真的记忆。
“你是……问陶?”一时失神,她下意识地像以前那样呼唤他的名字。
多年不见,他已经长成这么高了……柳凝真忘神地抬头望着他。
这些年来,为了让自己不再想他,也为了防止身边的人起疑心、说长道短,她连从帘后窥探他一眼都不敢;她怎么也没想到,六年的岁月,不仅拉长了想念,也让他长成这般的挺拔少年。
眼前这比她高大许多的少年,就是当初那个在她身旁“六娘长”、“六娘短”的男孩……
“六娘,好久不见了。”
望着柳凝真美丽如凝脂一般的脸颊,花问陶忘情地伸出手想触摸她。
他突来的动作惊醒了柳凝真,她连忙闪开,转身要走。
“等一下,六娘!”见她想走,花问陶向前几步一手抓住她。
“放开我!”她极力挣扎着。
“好些年不见了,难道你一点都不想多看我一眼?”他大手坚定的抓紧她细弱的手臂,一点都不肯放松。
“放开我……”她不回答,依旧费力挣扎。
“六娘!”
“就算见了面,那又如何呢?你早该知道,一切都是枉然的!何况……”
“何况如何?”
“我们本来就不该见面。”柳凝真背对着他,摇摇头。
“为什么?你不想见到我?”
“当初老公公那番话,说得够清楚了。请你放开我,问陶少爷。”
“我不放,你躲我这些年,我好不容易才能见到你……”
“别再胡闹了,问陶少爷,你再不放开我,我要喊人来了。”她冷着声音威胁道。
“为什么你要这样避不见面,视我如外人?我们曾是那么地好,不是吗?”他不解地望着她纤袅依然的背影。
“那是以前的事。”
“我不管什么以前现在,在我心里,我们之间的关系不会改变……”
她深吸一口气,打断他的话。“是的,我们之间的关系不会改变我们是母子。”
问陶……难道他还不明白,横跨在他们之间的这道鸿沟,是永远不会改变的吗?他们之间的情谊可以变、可以走样,不能抹煞的,是这严厉的事实。
“我不承认!虽然我一直称你为六娘,但我从不曾把你当成我的姨娘!你不是!永远都不是!”
“纵使你不承认,事实也永远存在……”
趁着花问陶一时没有戒备,柳凝真奋力挣脱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跑远。
花问陶立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
还是跟当年一样,她没有回头……
第四章
夜里,夜深人静的时候,三娘房里的丫环梅香偷偷来到柳凝真房外。
“六娘、六娘,你睡着了吗?”她刻意压低声音轻唤。
柳凝真躺在床上,因为思量今天日间在花园发生的事,而迟迟未入睡。
听到门外有人声唤,她随手抓过一件小袄披着,起身开门。
“梅香是你,有什么事吗?进来说吧。”见到来人是三娘的丫环,她连忙让她进房。
因为她和三娘银月关系亲厚,所以连带和三娘的丫环也很熟稔。
梅香进来之后,谨慎的关上房门,又向四周探视了一下,行动甚是小心。
“怎么了吗,梅香?”见她如此,柳凝真不由得好奇地问道。
确定四下无人之后,梅香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事,小心谨慎地递给柳凝真。
“六娘,这是给你的。”
柳凝真接过来,发现那是一封书信。
“梅香,这是?”
“这是问陶少爷要我交给你的。”梅香低声说道。
柳凝真闻言,神色大变。“梅香你……你怎么可以帮他传递这种东西?”
见六娘神情不悦,梅香连忙跪下来。
“六娘息怒,奴婢原是不敢,但见问陶少爷那般苦苦要求,奴婢实在……实在于心不忍。”梅香坦白说道。
“你……”柳凝真叹了一口气。“起来罢。但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该这么做。你可知道,替他传递这种东西,万一让人发现了,是会对问陶少爷不利的。”
“奴婢知道,所以奴婢一直很小心谨慎。奴婢不希望、也不敢让别人知道这件事。”
“你既然知道这是不应该的,怎么又……”
“因为奴婢觉得,问陶少爷很可怜。”
“他很可怜?”
“是的,问陶少爷从小就跟您在一块儿长大,突然被迫分离,心里一定很难过,但他过了这么多年还念念不忘六娘,奴婢就……”
“唉!”柳凝真闻言,也只能叹息。
“六娘,您看看问陶少爷的信吧,他嘱咐奴婢,一定要将信交到六娘手中的。”
柳凝真望着手中的书信好一会儿,摇摇头,将它递还给梅香。
“拿去还给他。”
“六娘!”
“别再多说了,替我把信还给他,我……我不想看。”
“六娘……为什么?”显然已经跟花问陶站在同一边的梅香困惑地望着她。
柳凝真转身背对着她,仿佛连一眼都不愿多看那封书信。
“明知道是错的,为什么还要明知故犯?”
“可是……问陶少爷是那么地想念您……”
“梅香!”柳凝真打断她的话。“你忘了问陶少爷和我的关系吗?”
想念……不应该啊……
那样的关系,连彼此的想念都不应该存在。
“奴婢知道,可是……可是……”迟疑了一会儿,梅香鼓起勇气说道:“可是您和问陶少爷又不是亲母子!”
“别再说了,梅香。将那封信交还给问陶少爷吧,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她坚决地说。
“六娘……”
望着她的背影,梅香知道她的意志似乎已无法改变,只好黯然地收回书信,转身离开。
“奴婢知道了,奴婢这就将这封信交还问陶少爷。”
“谢谢你,梅香……另外,这件事……别让别人知道。”
“奴婢晓得。”
梅香离开之后,柳凝真静静地立在原地,眼中流下泪来。
其实,今天在花园里遇到问陶,她是很高兴的。她多想再像以前一样,和他在合欢花树下玩成一块,但,她很清楚,那已经是永远不可能的梦了。
柳凝真双手掩脸,无声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