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里那几位姨娘见花老太监衰老了,又没有继承人,便开始有些不将他放在眼里,朝夕吵闹,让他不得安宁。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也开始怀念性情柔顺温婉的凝真。他突然很想见见她,就算让她成为他的儿媳妇,他也觉得很好。
但是,他们如今到哪里去了呢?当年被他打成那样的真儿是生是死?陶儿如今还好吗?
这些他都一无所知,也放不下身段遣人去找他们。
日子就这样一天拖过一天、一年拖过一年,花老太监卧病在床,起坐需要人家伺候的时候,他们还是没有回来。
银月依旧留在花老太监身边伺候着他,也常常请求花老太监遣人寻回凝真他们,虽然花老太监总是恶声恶气地拒绝,但她相信,老公公一定会有原谅他们的一天。
一日,听说花园里春花开得灿烂,花老太监病中寂寞,便勉强挣扎着到园里赏花。
此时柳凝真不在了,二娘王杏姐几年前得病去世,四娘、七娘、八娘逃走,如今花老太监身边,只剩下大娘和银月、五娘伺候着。
花老太监斜倚在藤床上,老迈混浊的眼睛望着园子里烂漫的春光,却不禁流下泪来。
曾几何时,他变得这样寂寞了。惟一疼爱的养子弃他而去,曾经最宠爱的姑娘也因为他的一时气愤而生死不明……
当初那么气性大,非要以凝真的死来泄恨不可,到头来他却得到了什么?还是只有他一个人寂寞度日。
也许当初是他错了吧!就算凝真做出这样的事,他也不该痛下毒手,让事情像这般完全没有转圜的余地;何况,凝真和问陶从小青梅竹马,彼此相爱,这也怪不得他们。要怪,也应该怪他自己吧!
是他从小放任凝真和问陶在一起,又怎么能怪罪他们长大之后彼此分不开?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而且,像凝真那样的姑娘,本就该匹配问陶,是他这老朽之人不该耽误她的青春。是他误了凝真,也误了问陶……
如今他将自己的儿子逼走,又有什么好处?自己一个人寂寥度日,恐怕百年之后也没人为他送终,就此绝后……这就是他想要的吗?
唉……总之是自己当初太想不开了……
银月见花老太监又无故双眼挂泪,知道他又在想念问陶少爷和凝真,便又趁机开口说服他。
“老公公,您又在想念问陶少爷是不是?事情都过这么久了,您就别再生他们的气,还是赶快派人去将他们寻回来吧!”
花老太监虽然早就想这么做,却还是嘴硬的不肯先低头。
“哼!他们要回来,自己就该回来,难道还要我遣人去请吗?架子摆得比咱家还大!”
“话不是这么说,老公公,您还没原谅他们,他们怎么好就这样子回来呢?所谓‘恩从上流’,也得您老人家先饶恕了他们,遣人去叫他们回来,他们才好意思呀。”
花老太监哼着不肯说话,好半晌之后,才又说道:“那两个孽畜,这么多年了,连个音讯也没有传回来,谁知道他们跑到哪里去了,上哪儿叫去?”
“只要您原谅了他们,相信很快就能够找回他们了。”银月笑着说道。“老公公,您肯原谅他们了吗?”
花老太监扭着头,不说好也不说歹。
银月见状,故意说道:“看来他们还是得不到原谅,那么……恐怕还必须在外头漂流几年了,可怜可怜!”
“谁说他们得不到原谅?我……我早就不怪他们了。”花老太监连忙说道。
“老公公,您说真的吗!?”银月闻言,显得相当高兴。
她早知道花老公公不再怪罪当年他们所犯下的错误,但还是希望听他亲口承认。
花老公公沉默许久,叹了一口气。
“我老了,再气也没有几年了,我何必有儿子、儿媳妇不疼,要斗这口闷气?其实我一直很想找回他们,只怕他们不肯回来。”
“不会的,只要他们知道您已经原谅了他们,一定很快就会回来陪您的!”银月高兴地说。
“是吗?希望如此了……”
花老公公抬头望着无垠的蓝天,不禁感叹——
究竟他还要等多久?一年、两年?
他时间大概不多了……他最疼爱的两个人如今在哪里,今生还能够见面吗?
如果他还有机会见到他们,他一定会跟凝真好好赔罪。他当初不应该那般责罚她,希望她能给他补偿悔意的机会。
同时,他也会好好的祝福他们。
他最疼爱的孩子,和最疼爱的姑娘,他衷心希望他们能够长相厮守,好好抓紧这份迟来的幸福……
第十章
春到江南,四周的风光似被染色般地一片缤纷烂漫。
早春的林野里,花开似锦、草绿如茵,一群不知名的鸟儿在灿开的花树间高声呜叫着,唱出一曲曲江南的春之旋律。
开满艳红桃花的山脚下,坐落着一间竹篱茅舍,简朴却十分洁净可喜。篱笆里养着一些鸡鸭之属,篱笆外则是一大片天然的花草地,开着紫丁香、游蝶花等一类小花。
离这座茅草屋不远,柳荫深处,有一潭明净澄澈的湖水,一个年轻而仪容不俗的男子在湖边独自垂钓着,他的神情悠闲自适,似乎不以水里的游鱼上不上勾为念。
日中时分,那幢茅屋里走出一名年轻妇人,往湖水边走近。
她身上穿着荔枝色粗布衣裳,容颜却十分貌美艳丽,仪态优雅雍容,看起来丝毫不像一般的村姑。
“问陶,该吃饭了。”她走到柳树荫下,微笑着对那名男子说道,声音婉转柔媚。
花问陶见到她,脸上泛出一抹欣喜的笑意。
他放下钓竿,很快地起身向那名少妇走近。
“辛苦你了,凝真。”
他伸出手臂搂住那名美丽的少妇,一起朝小茅屋走回去。
当年,毅然决心和花府断绝关系的花问陶,抱着气息奄奄、伤重濒死的柳凝真离开花府,他立即找寻名医,将柳凝真自死亡边缘救了回来。之后,他在京师逗留了几个月,等柳凝真的伤势完全痊愈之后,他就带着她下江南,回到了杭州。
他在城外林野中建筑了这间茅舍,和好不容易能够在一起的柳凝真隐居起来,过着与世无争的恬淡生活。
他们自给自足,就这样过了数年。
日间无事的时候,花问陶就在柳荫下垂钓,柳凝真在家里头做针线,打理家务,日中时分将饭食准备好,就去叫花问陶回来一起用餐。
经常都是这个样子。
花问陶小心翼翼地扶着柳凝真往屋里头走去,走到半路,一阵凉风带着花香吹拂过来,他忍不住立下脚步,在风中深深呼吸。
“对我来说,如今这样的生活好像梦一样。”花问陶不禁心有所感,轻轻说道。
能和自己今生最爱的人一起生活,不管红尘俗事,这样的日子对他而言像梦;同时也是他今生最大的梦想。没想到,现在他的梦居然实现了,而且美好得超出他的想象。
从前那些不愉快的回忆,他从来不愿去想起,只愿意好好珍惜目前手中所紧握着的幸福。
“我也是。”柳凝真依偎在他怀中,语意轻柔的附和着。
从来没想过她也有这么幸福的一天。
当年她怀有花问陶的孩子被发现之后,她真的已经完全认命,以为自己的人生就是这样子了;没想到,她居然还能和花问陶一起过着这样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生活。她除了谢天谢地之外,已经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她真的从来没有想过……
她很感谢问陶当初将她带到江南来,远离过去所有的不愉快;然而她却不禁有些对他感到抱歉,因为他为了她,舍弃了大好的前程、完美的婚姻,跟她在这乡下地方隐姓埋名。
即使是今天,她仍觉得自己亏负问陶太多……
“怎么了?想些什么?”花问陶低头看着她,发现她有些神思不属,不禁温柔地问道。
“我在想……”柳凝真抬起小脸,清亮的美眸和他对视着。“我好喜欢你。”
她的真诚坦白今花问陶愣了一下,随即开心地笑了起来,更加将她搂紧。
“我也好爱你。”
柳凝真闻言,浅浅地笑了,笑意如花。
“我早就知道了……你为了我舍弃那么多,多到让我无以为报……”
花问陶温柔的一笑,“别再提这些了,如果要这么说的话,你不是也为我牺牲很多?”
当初他听到三娘和梅香说凝真宁愿遭受毒打,也不肯将他招认出来的时候,感动得简直无以名状。
曾以为她并不爱他,后来才明白,再也没有一位姑娘能像她爱他这么深了……
他为她舍弃了前程,这算得了什么?她甚至是连命都不惜为他付出。
“可是,让你隐姓埋名的跟我生活在这种乡下地方,我实在觉得……对你有所亏欠……”
如果不是因为她,现在的花问陶已经娶得郡主,并得到高官爵禄了吧!都是因为她……
花问陶抚摸着她秀丽的长发,心中无限怜爱。
“不要这么说。只要你心中无怨,我也永远不会后悔。”
柳凝真伸出手轻轻的回拥着他,心中满是幸福的感觉,却不禁落下泪来。
“你怎么了?哭了?”花问陶伸手拭去她的眼泪,既心疼又不解。
“我觉得自己现在好幸福,但想到那未及出世的孩子……”
柳凝真每回想到那不幸流掉的孩子,就不禁泪下如雨。
她一直觉得是自己不好,保不住孩子的性命。
花问陶不禁叹息。
他温柔地搂紧她,下颚轻靠在她如云般的发髻上。
“是我的错,让你们遭受到那样的横祸。是我不好……”
“不,别这么说,是我不能保住孩子。”她哭着说道。
后来,她常常在想,如果她早点坦白告诉问陶她有孕的事,或许那个孩子就不会牺牲掉了吧!但那时候,她真的别无选择呀……
“算了,别再想了,不是你的错。也许,是命吧……”
“可是……”
“忘了他吧。孩子我们可以再生呀,又不是、永远都没有了。”花问陶戏谑地捏捏她的鼻头。“这么想孩子的话,就赶快替我生一个吧!”
他半开玩笑的话让柳凝真瞬间羞红了脸,不知该说什么。
他们说笑一会儿后,相拥着往茅舍走回去。
还没走进屋子,突然两个人自屋里迎了出来,让他们两人愣在原地。
“问陶少爷、六娘!好久不见了!”
过度的惊喜让柳凝真许久不知该作何反应,等到她回过神来,连忙冲上前去抱住那两个意外的访客。
“梅香、桂香!你们怎么会来这里!?”她喜出望外地看着她们两个。
“是三娘让我们来的。”
“来,我们到里面坐,慢慢谈。”柳凝真殷勤地招呼她们。
“我们还没拜见问陶少爷呢。”
花问陶微微一笑,“不用这么见外,屋里坐吧。”
他们四人一起坐在屋里头,畅叙这些年来别后的一些琐事。
“这次月姐怎么会叫你们两个亲自下江南找我?”柳凝真问道。
这些年来虽然她一直住在杭州,但一直想着当初银月待她的深厚情谊,不能忘记,所以和银月还不时有所联络。
这次她会让丫环亲自来找她,倒是始料未及。
“一来是因为我们很久没见到六娘和问陶少爷,心里很想念;二来是因为,有一件天大的喜事,要亲口跟你们说。”
柳凝真和花问陶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问道:“什么事?”
“老公公已经原谅你们了。”
“什么?真的吗?”柳凝真惊讶的简直不敢相信。
“千真万确。老公公还派人四处要寻你们回去呢!”
“……义父……他真的希望我们回去?”花问陶问道。
“真的。”梅香连忙点头。“因为老公公不知道你们的下落,三娘怕他派出去的人一时之间找不到你们,会耽搁了这件好事,所以特地遣我们两个下来告诉你们,请你们回去呢!”
柳凝真握着花问陶的手,欣喜不已。
“问陶……”
花问陶坚定的回握着她的手,心中也有着同样的感动和喜悦。
义父愿意原谅他们,就表示,他们之间的爱情,终于得到承认了。
再也不必隐姓埋名、避人耳目,他们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爱着对方,不再背负着错误的枷锁……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
柳凝真和花问陶回到花府之时,花老太监已经病重在床了。
见到他们两人回来,他不禁高兴得老泪纵横,喃喃地对他们诉说着他当年的愧疚,并在他们面前亲口原谅了他们。
过没多久,花老太监就过世了,他们将他葬在北京城郊。
花问陶是花老太监惟一的养子,理所当然继承了花老太监所有的一切;而因为花老太监临终奏上一本,当今圣上怜悯内官当年服侍他的一片忠心和辛劳,如花老太监所愿,额外加恩赐与花问陶官爵。
花问陶如花太监遗愿,成为朝廷命官,余荫所及,柳凝真也诰封夫人。
从此以后,从前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已经彻底离他们远去;正在面前等候着他们的,只有幸福和喜乐的日子。
???
每逢花老太监的忌日,柳凝真和花问陶总要上位于城郊的坟去祭扫一番,以吊念前人。
秋风萧索,荒芜寥落的秋原山野上,寂静地立着一座华丽而年深岁久的坟冢。
碑下有刚放置的鲜花,方成灰烬的纸钱在地上翻滚纷飞。
花问陶紧拥着柳凝真,双双立于墓前,脸上净是哀戚的神情,尤其是美貌如昔的柳凝真,如玉容颜上犹有泪意。
“即使时至今日,来到老公公墓前,我仍不禁感到无颜相见。”柳凝真不禁掩面流泪说道。
花问陶拥紧了她,怜爱地替她拭泪。
“是你想多了。义父在临终之前,已经原谅我们了,你不记得吗?”他安慰地说道,语意甚是温柔。
“虽然如此,但……”
花问陶以手指点住她的樱唇,不让她再说下去。
“答应我别再想这些,相信义父在九泉之下,也会希望你过得开心。”他说道,护着柳凝真准备离去。“先回去吧,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们会再来。”
柳凝真依顺他的意思,却不禁回头再看了那座坟墓一眼,方才幽幽地叹息着离去。
两人的身影走远,回到属于他们的家。
一踏进花府,五个可爱的小孩童就扑了上来,各自缠着他们两个。
“爹!娘!你们回来了!”
花问陶伸手抱起其中最年幼的两个,其余三个则由柳凝真牵着手,一同走入屋里。
“你们今天有乖乖在家吗,孩子们?”花问陶问道,将那两个孩子放下来。
“有!”五个孩子异口同声回答道。
“好乖。”柳凝真伸手拍拍他们的头。“那有乖乖听月姨的话吗?没惹月姨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