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脑子乱纷纷。「先让我喝点水再说。」
如星继续坐着剥荔枝壳,明月放下包包,自己到厨房去倒﹂杯水。
见她又坐回来,如星又笑眯眯地粘过来。
「我们连去哪里度蜜月都想好了!二姊,你一定不敢相信,他要带我去欧洲度蜜月耶!他说随我玩,玩到我想回家为止」
「结婚……」她困难地起个话头,在想该怎么切入这个话题。
「婚事不麻烦,我们都不喜欢铺张,所以下个月就去公证,他知道我不喜欢跟长辈住在一起,会买一栋花园洋房跟一辆奔驰车登记在我名下……」
「等等、等等……」明月举起手来制止她的喋喋不休。
她思索着该怎么开口才算委婉。
「如星,你应该知道,大姊……的事吧?」
如星喜气洋洋的俏脸沉了下来,很明显的,幺女脾气发作了。
明月知道,小妹性子急,什么事在兴头上就一定要顺她的意,讨厌人阻拦,但婚姻大事可不能让她随便嚷嚷着就办成。
「你的他……知道我们家里的情况吗?」明月谨慎地问。
如星敛起笑容,翻睑如翻书,换上另一张表情。
「这就是我要跟二姊你说的事了。」
不知道为什么,明月突然觉得背脊抽冷。
「我要结婚这件事,请不要让爸妈知道,我怕他们狮子大开口要太多聘金,把他吓跑那就不好了。」她慢条斯理地抽了张纸巾,揩去掌上的粘腻。「我花了很多心思才套住这个好男人,他又会赚钱,家世又好,学历也强,平时常到世界各地出公差,最重要的是他宠我,事事都顺我的意,我可不想让他跑了!」
看着如星什么都计划好的神情,一脸犀利与精明,明月突然不知道要说什么。
幼时,她们当然姊妹情深,如星尊重她,什么事都会先找她商量再作决定。
但是,历经破产、跑路、躲债,经过这十几年来的左迁右徙,她们各自求学,她又负起大多数筹付债款的责任,到处打工赚钱,姊妹之间,早已难有机会坐下来贴心的聊一聊。
上一个遗憾是大姊,在他们措手不及之际,为爱自杀,成为一缕芳魂。
她不想再有遗憾,但她应该怎么做?这些年,她的性格变得不少,如星亦是,谁会知道她的小妹现在心里在想些什么?
明月艰难地开口,感觉到喉咙紧缩。
「你的他……到底知不知道我们家里的情形?」
「不知道。」
「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
如星轻哼。「我没有这个打算。」
明月深深吸了口气,不知道该说,这个答案是在她的预料中,还是预料之外。
「二姊,我就是要拜托你什么也别跟他提,我可不要被退婚,那多丢睑!」
但如果什么都不提,不就意味着,家里这副重担,小妹都想扔给她挑了?
「如星,我……」明月第一次发现,要求同胞姊妹跟她一起分担责任,竟然是一件如此难以开口的事。「家里的债务,你也有责任分担吧?」
如星倔强地撇了撇唇,不肯正面回答。
「如果我告诉他实情,谁知道他会不会吓得离开我?」
明月恳切地开口。
「如果他因此离开你,就代表他不值得拥有你,他没有承担风险与压力的能力,人生无常,谁也说不准,何时自己也要遇上类似的麻烦──」
「我的他家大业大,根基稳固,才不会有垮台的一天!」如星气急败坏,仿佛二姊触了她霉头。「再说,我才不要冒这个险!你不会知道,为了得到他,我花费多少心思,才让他认定我虽然不富裕,但也是家世清白,绝对配得上他……」
明月摇摇头,张口欲言,如星嘴一撇。
「算了,我早该知道你不会赞成的,你打从心里嫉妒我,你根本见不得我过得比你好!」
一连三把锋锐的刀直直插入明月的心坎里,疼得她说不出话来。
「我找你回来,只是要告诉你,我要结婚了,还有,我那笔就学贷款就拜托你一并帮我还掉。」
「什么?」家里的债务她不管,连就学贷款都要她付?
明月一呆。
「我不能让他知道我连大学都念不起,还得靠贷款才能完成学业。」她振振有词。
「如星,你……你太过分了!我的就学贷款也是靠我自己还的啊!」明月努力拾回一点神志,不让她打得溃不成军。「你的学历,也是对方接纳你的重要条件之一吧?那你就该自己负责这笔贷款,毕竟是『学历』也尽了一份力,为你捞了个好老公啊!」
如星才不为所动。
「我嫁遇去,就要当全职的少奶奶了,哪有机会出去赚钱还贷款?」她把就学贷款按时摊还的明细表丢绐明月。「记得,每年六月底跟十二月底都要去银行帮我缴钱。」
「如星!」明月气得发抖。她料想不到,姊妹会有为钱决裂的一天!
「二姊,妳也希望我得到幸福吧?」如星坐下来,继续剥荔枝,浑然像个无事人的模样。
她是希望,但……
「你只顾着你的幸福,那我呢?」
如星不防她有此一问。「什么?」
「我为家里负担债务好多年,甚至我希望你把书念好,没让你外出去打工,所有的开销由我负责。只要你开口要什么,我都尽量满足你。我原本希望,等你毕业,姊妹同心,一起奋斗,很快地就能将债务还掉,但是……」她哽咽住,再也说不下去。「你口口声声你的幸福,那我的幸福呢?」
「……」如星没说话。
「我的青春呢?都耗在疲于奔命的工作中了,我向谁讨?我可以申诉吗?」
「……」如星撇撇嘴,一脸嫌恶,答非所问。「二姊,家里的事,一向都是你在照料,我替你算过了,以你赚钱的速度,大概再十来年就还得清了,如果再多几个兼职,还得更快!也不算耽搁你太久。再说,你的责任感比较强──」
「所以我活该?」至此,明月心已冷,宛如坠到谷底。
后来姊妹是怎么一问一答,她不知道。
夜已深沉,公车也都停驶了,她是怎么离开乡下的她不知道。
如伺搭上夜班客运车,回到熟悉的城市,她不知道。
怎么在街上漫步行走,最后决定暂宿于祥馨家,她也不知道。
祥馨虽是富家女,却很体贴,叫人收拾了间客房就让她静静地待在里头独处。
她不想回到烤笼似的重光大楼,不想看那些为了挣钱还债而努力完成的稿子,不想看到那张怎么睡、骨头就怎么酸痛的木板床,不想看到那些烂便宜的发箍和盘发的竹筷,更不想打开衣柜,看那一件件质料差、样式丑的衣裳。
她也想过得逍遥、过得顺心,绽开青春的花朵,汲取幸福作为容光焕发的养分。
但是,她一直在克制自己,把物欲压到最低,甚至冻敛了自己原有的个性。
一时之间,她也不确定,她是不是真的叫作「江明月」?
以前的江明月,可是很悍的!她会打架、会骂粗口、会杠人、会打抱不平,是个天之骄女;现在的江明月,畏畏缩缩,只会为五斗米折腰,变得毫无个性。
虽然心疼的对象是自己,但她还是为逝去的自我流了泪。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心从强烈疼痛,渐渐麻痹,到了最后,一无所觉。
什么……都不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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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死的江明月,她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一天不见她,陆青野只是耸耸肩;两天不见她,他开始忧心忡忡;三天、四天、五天不见她,他连手边的工作都搁下了,无助得像一头盲兽。
她去了哪里?
少了她的存在,缺了惯有的喀啦喀啦打字声响,大楼顿时变得好冷清。
连他……也好寂寞。
平素他们住在对门,有话拉开大门就能讲,从来没想过去记她的联络电话。他透过「侠义」的人事部门,取得她的联络资料,每打一次电话,对门那间寂寞空屋就会响起一阵阵空洞的铃响。
他,完完全全没了明月的消息。
她的联络地址,填的是重光大楼,她的联络电话,填的是隔壁那支电话,她的电子邮件信箱……得了吧!江明月不是那种崇拜科技的人,想用网络找她更难。
她到底去了哪里?
他还记得,那一天她雀跃万分地来敲他的门,表情是欣悦的,直到……直到堂姊出现,她的小脸才拉了下来,怔住了。
他不否认,当时在得不到她的心的沮丧情绪之下,他有刻意误导她的嫌疑,故意不介绍堂姊的身分,让她以为他们有暧昧。
但那天,她在门口嚷嚷些什么?
他挠着脑袋拚命想──
「才不是什么『代打』……」
「我喜欢的人,一直都是……」
是谁?难不成……是他?会吗……有可能吗?
他搔搔头发,想找到明月的意念更强烈了。
可恶,当天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啊!
当时他为什么不把她揪出来问个清楚,反而让她无声无息地溜掉?
她会溜去哪里?难道她的债务又出问题了?谁那儿会有她的背景资料?
陆青野想了还想,想了又想,最后终于灵光一现。
他跳起来。那个地方一定可以探到一点蛛丝马迹,一定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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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妈,我回来了。」
一个宏亮有力的招呼声响起在「擎天别墅群」。
几乎是那个精健的人影一踏入玄关,屋里的六道目光就全聚拢过来。
「哦,稀客,真是稀客啊!」
秦佑怀从书房里走出来,见着他,直握着他的手拚命摇。
陆青野怎么会不知道他这是在揶揄自己回家的次数很少。
算了,有要事在身,不跟他抬杠!
「先生,你叫我『妈』?」秦母坐在沙发上,低着头,从老花眼镜上缘瞅着他。「哈!原来我有『两个』儿子啊!你都不回来,害我以为我只生了个独生子。」
「回来就好。」秦父瞥一眼,身为严父,他没有太多热烈的表示。
秦父是职业军人出身,当年光荣退伍,因缘际会邂逅了一个望族女儿,因为望族一家只有这么个宝贝女儿,所以两造缔结姻亲之前,就先说清楚,得让一个子嗣承传母姓。
就那么刚刚好,第一胎就来个双胞胎,两个男娃娃一模一样,这下子秦家分一个,陆家分一个,各承其姓,倒也圆满如意。
「妈,我有事问你。」陆青野毫不啰唆,直接往母亲身边一坐。
母亲大人通常是一个家庭联外的八卦信息站,五花八门,什么怪闻都有。
「怎么啦?」
「你记不记得,我们老家那边有一户姓江的人家?」
秦母失笑。这什么怪问题?「姓江的人比比皆是,你说的是哪一家?」
「嗯……」这可难倒他了。他从以前就很少注意这些事,也不曾静下来听听叔叔伯伯阿姨奶奶的闲聊。「我只知道他们有个女儿叫『江明月』。」
秦佑怀拿着报表,在一旁窃笑。
「不要吵!」陆青野回过头去,愤喊。「我没找你算帐就不错了!」
「你们兄弟怎么啦?」
「没事、没事,」秦佑怀主动帮他圆场,顺便提供手头上有的资料。「那户姓江的人家设有许多工厂,主要是制造罐头、易开罐,后来好象就没消息了。」
「那是江一德,也算是我的袍泽。」秦父突然开口,提供意见。
「啊!原来你说的是江一德,他太太──不对,是前妻,以前是我插花班的同学。」秦母手一拍。「我记得他们家有三个女儿,名字就是什么日、月、星的。」
「应该是。」陆青野对老头与老哥投以感激的一瞥。「他们家怎么样了?」
「哎哟,破产啰、跑路啰!」秦母拔下老花眼镜,仔细端详儿子。
他干么突然在意起江家?
陆青野催着问。「情况到底是怎么样?」
「说到江一德会破败,也是件令人惊讶的事。当初他时运不济,几笔货款收不到,工厂又出了些意外,亟需赔偿金,他大慨是要面子吧!就把一些资产抵押给地下钱庄,借钱周转,没想到愈周转愈不灵,接着就兵败如山倒了。」
倒了?
「还负债累累呢!我听说事业刚往下滑的时候,他也到几家赌场去试手气。」
「手气很烂?」
「那当然,时运不济,手气怎么会好呢?再说,有了债务不去偿还,光想赢赌金来解决,怎能不倒?」秦母摇摇头,叹声气。「之后他们趁夜搬走,大家念在以前他还满会做人的分上,能帮的都帮了,不能帮的也不提这件事,以免地下钱庄追到他。不过,就不知道他们后来搬到哪里去。」
「就这样?没有下文了?」要是如此,他会对老妈的八卦能力非常失望!
「上个月,我打电话跟老家那边的邻居聊天,听说江一德的债务都是二女儿,那个什么『月』在偿还,至于最大的女儿,几年前就自杀了。」
「自杀?」陆青野心口一闷。
「好象是她的未婚夫嫌江家背负庞大的债务被吓到了,所以悔婚,江家大女儿一时想不开就自杀了。」真令人不胜欷吁。
听到这一段往事,陆青野的浓眉紧蹙。
到底这些年江明月是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她的压力一定很大吧?她一定很不开心吧?
思及偶尔听到她的键盘声,从早敲到晚;思及她一份工作做不够,还到「侠义」应征写手;思及她大钱从不花,小钱省着花,连坐公车的十几块都要省下来,遇到抢匪也死不服输,就算拿命拚博,也不让人抢走她的财物……
陆青野心里一阵绞疼。
秦母絮絮叨叨地道:「也难为了那个什么『月』,听说她很乖呢!家里的花费、吃穿用度全靠她,倒是她那个小妹,好象还不够成熟,听说花钱很凶呢!唉……」
陆青野霍然起身。
「儿子,你要去哪里?」秦母拉住他问。
「回家!」他轻轻甩开手,快步迈向玄关。
「不吃顿饭再走吗?」
「妈,由他去吧!他现在在跟女朋友闹别扭,可能赶着回去跪地求饶。」
虽然秦佑怀帮忙搪塞的理由很烂,而且会害他过没多久就被父母抓回来「开堂会审」,了解感情状况。但是……他现在不脱身不行,知道明月这几年痛苦不顺的情况,他只想做一件事。
倦鸟总会知返,他要回到重光大楼,点一盏温暖的灯,耐心地守候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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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这里,没有地方是她的家。
除了这里,她也没有可以独自喘息的秘密空间。
等待的滋味并不好受,但是,纯然的空洞与寂寥,有助于他思索很多事。
他在意明月,这是无庸置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