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以歪斜之姿立于风雨中,奇特的是它竟没有倒塌。
甘劭之全身不知是汗或是雨,豆大的两滴鞭打在他的脸上、手臂土、背上……他将它们全都忽略,只是一心一意搭建着他的屋舍,借着一闪即逝的雷电,以内功将一根又一根的巨木打进泥地里,再将他找来的大片树叶铺在屋顶上。劳累了将近一夜之后,一间似屋舍的建筑物总算完成,雨也在此刻停止。
* * *
“早。”从未主动且全心全意地接近一个人的甘劭之,一见高他一截、身形壮硕的陀罗竟掩不住羞涩之情,微垂螓首,羞于直视。
已经很久没有任何人事物能让陀罗感到惊讶,昨日有人笨到在浅水处沉溺是一则。今日他的小屋竟旁多了另一间……小屋?更是另一则。拜托!那歪七斜八、只留下一个小洞足以让人钻入,且用不规则木头堆起来的是房子吗?不,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它和那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一惊之下,他赶忙转身将面具戴上,瞪着而前兀白喋喋不休的小鬼。
“刚起来对不对?要不要先洗把脸?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吧点东西?还是你想先练剑,我陪你练好不好?”
甘劭之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而满腹狐疑的陀罗却反而为之语塞。
甘劭之期待着他的回答,期待着他脱口而出的声音,他犹记得昨日,他的嗓音真是好听。
对单纯的甘劭之而言,他有如深不可测的深井,明知会有危险,却偏又止不住想一探究竟,他似乎教他愈探愈着迷。
“你这是在做什么?”陀罗暴跳如雷的问着。
“我……”几乎是被人捧在手掌心呵护长大的甘劭之,被高大的陀罗一吼,一层水气浮上他的眼眸。
“不许哭。”他最痛恨动不动就哭泣、嚷着不平的懦夫,不论是男女。
“我才……我才没有哭呢!”偷偷低头将眼角的泪珠抹去,甘劭之抬高下巴,直视着以噬人目光瞪着他的陀罗。
“哼!”陀罗显然不信。
“我才没哭!”
这个像还没长大的小鬼跟着他作啥?陀罗揉着突然痛了起来的头。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又是一声怒吼。
甘劭之揉揉被虐待的耳朵,委屈写满脸上。”别那么大声嘛,我耳朵又没聋。”
“还不快说!”
好大的声音喔!从来没有人会用这么大的音量对他说话,他不但没吓着反而觉得好奇。
“好象打雷喔!”甘劭之像个小孩般兴奋的发现这一点,但在对上陀罗冷厉的眼眸时,所有的好奇顿时消失,大大的瞳眸盈满泪水。
见状,陀罗只得放低音量,他没发现自己竟也能变得温柔。
“那是什么东西?”
“那是我盖的房子,很漂亮吧!我为它取名小守,意即守护你……”甘劭之的一双大眼羞觑着陀罗,“它虽然会漏一点点的水,可还能遮风挡雨,我请你进来坐坐好吗?”
“不好。”这屋子漂亮?陀罗开始怀疑这小子的眼光。
甘劭之失望的看着他,眼眶又泛起水雾。
陀罗无可奈何的摇摇头,然后他垮着脸走进那名为小守的破屋,看见里头空无一物,湿气重,一股莫名的感慨涌上心头。
“为什么在我这儿盖了间……屋子?”他该称它为小守吗?
“我要住在这儿。”
“为什么?”坐在甘劭之从外头搬进来的木头上,陀罗这才仔细端详着他的面貌,大而灵活且黑白分明的眸子、粉红色的唇瓣、红通通的嫩颊,秀气中带着英气,柔而不媚,刚而不硬,纯净无瑕如白玉般的气质,虽然他长得很可爱,即使是嘟着唇、含着泪珠也毫不突兀,但……
“我要……我要……”
“要什么?”为何这句“我要“让他骨头都酥麻了?
“我要以身相许!”终于说出来了。
“什么?”这句话让陀罗惊吓得自“椅子“上跌落。
甘劭之低垂螓首道:“报答你的救命之恩,还有还有……你要负。”
“我不记得曾做过什么需要负责的事。”陀罗吼道。
甘劭之含情脉脉的一瞥,陀罗心一怔。
“对了,我……我还没自我介绍,我叫水儿,只有最亲近的人才如此唤我。”啊!好羞人。”你呢?”
最亲近的人?仅隔一夜他便升格了,他未免太单纯、太没防人之心了吧?或者他只是脑子坏了?但看起来又不像。
“你呢?”甘劭之得不到答案,眼里的水气蓦地增加了。
“陀罗。”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他就是受不了他那对水汪汪的大眼睛,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我煮了一些山菜,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甘劭之羞怯的说着。
陀罗这才注意到被遗忘在一旁的菜肴。他以叶子为盘,上面盛满了许多野菜,味道不知如何,但色泽……那黑成一团的东西,能吃吗?
“滚,我这儿不欢迎你。”不看,他不想看他的眼。
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甘劭之努力地深吸一口气。”是不欢迎我,还是不欢迎任何人?”
陀罗虽听见他音调里的悲伤,仍不回头。”只要是人我都不欢迎。”大手挥落甘劭之精心烹煮的菜肴,他张大嗓门道:“我下午回来时,你若还在这儿,就休怪我翻脸无情。”
看着满地的狼藉,甘劭之虽为食物心疼,但早有心理准备的他并不灰心,事情原本就不能尽如人意。他强打起精神,为了心中的他继续努力。
* * *
陀罗满心愤恨昔日的清幽被打扰,但此刻他的眼睛却散发出与平日不同的光彩,而这份迥异的变化全来自于他的怒气,这让他全身上下似乎都充满生气。当然这些微妙的变化,已失去理智的陀罗并未发现,他只是下定决心,回去时若是再见到那间破屋,铁定拿它来练浑元神功。
“终于找到你了,这片山林这么大,我好怕又迷路了。”甘劭之手提自制雕刻的木篮,阵阵香气自其内飘散出来。
没有注意到陀罗欲喷火的视线,兴奋的廿劭之忙着展现自己的精心杰作。
“我早上说的话,你听不懂是吗?”
混和着浑厚内力的巨吼,震得出摇地动,鸟儿惊鸣,而当事者甘劭之却睁大眼睛,一头柔顺的秀发随风飘扬。长长的羽睫无辜地眨着。
“好厉害啊!”甘劭之不畏惧反倒钦佩起他来。
他的行为让一向自诩健壮的陀罗又开始头疼,他告诉自己要捺住性子。
“水儿,是谁先来这鬼山的?”
“当然是你。”
“先来先赢,此山为我所有,你可知道?”
“嗯。”他终于肯跟自己说话了,甘劭之很高兴的蹦跳着,张大的眼里满是雀跃之情。
“既然此山属于我所有,我不欢迎任何人来此,请你离开。”
可是,心思早已转移到地上奇形怪状石子的廿劭之显然并未听见。
“水儿。”陀罗不耐烦的又唤一声。
“咦?我只是觉得那颗石头好特别,侧边还长了青苔,真是好看……对了,你肚子饿不饿?我采了些山蕨及一些扁核桃,做了……啊!”
陀罗大手一挥,将甘劭之花了一整个早上辛苦采集且烹调好的食物打翻,背转过身体示意着拒绝,不看那会让他动摇的可怜眼神。
“滚!别再让我见到你。”
甘劭之将沾满泥土的食物一一捡回篮里,欲言又止,深深的望了一眼高大绝情的陀罗,默默的离去。
他的沉默勾起陀罗心底一丝丝的歉疚,他并不愿意为了他而牺牲掉昔日的宁静;更甚的是他不愿被打扰,他平静的心湖再也不愿为谁而起波澜。
* * *
这下任谁的脸皮再厚,也禁不起自己的心血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无情的摧毁吧?
坐在树上,手持小刀及圆木的陀罗发现自己迟迟未下一刀,干脆作罢,走回自己的木屋。
踩着脚步往归途走去,果不其然,小屋已恢复往日的平静、没有人气的静谧,看不惯自己的房屋旁竟多了一间扭曲的木造物,陀罗闭上眼,凝气、出掌,那栋破屋应声而塌,毁于一旦。
木屑尘土逐渐散去,陀罗睁开眼,赫然瞧见飞扬的尘土中渐渐出现一道纤细的人影。
“你……”
他竟然还在,而且还是待在方才被他毁去的屋里,他没事吗?
“我没事,只是有点吓一跳。”彷若响应了陀罗的担忧,甘劭之回答他,没有谴责的意味。
“谁教你不离开,我不是要你滚吗?”陀罗的吼声让落定的尘埃再次扬起。
羽睫轻颤了下,一双灿亮的明眸又再度出现水气,陀罗故意撇头不看,怕自己刻意冷硬的心会有软化的趋势。
“我……还好我有先将饭菜端到外面,这样你才不至于饿肚子,哈哈……”甘劭之干笑了两声化解紧张的气氛,但他笑得有些僵硬。
“不管你再煮几次我都不会吃的。你厚着脸皮纠缠一个男人,这算什么?滚!”他的大手一挥将食物企扫落地,冷硬的斥喝自面具后传出。
温热的水珠滴至溅到汤汁的脚边,甘劭之再度默默无言的将四散的食物捡起。他的额头不断冒出涔涔的冷汗,他的心被伤着了。
* * *
轰隆隆!远山的雷鸣渐近,恐怕又是雷雨交加的夜,陀罗心中有些忐忑,他会被雨淋湿?有没有地方睡?有没有地方躲避山林野兽?
“可恶!”陀罗硬是狠心地停住自己走向窗台的脚步,不去看他便事不关己,反正不知道事情的发生便不是他的错。
甘劭之经过短暂的悲伤后,见天气转变,忙着重建屋舍,想用忙碌的工作藉以忘掉心伤。此刻的他又如初到此地时,搬来一根又根的大木头,用愈来愈熟练地技巧搭建房屋,他心想也许以后还可以帮师父、师兄们盖房子呢!
“师父……”
思念之情油然而生,甘劭之忙挥去泪痕,继续努力,这夜又是一个无法成眠的夜。上天彷佛要考验他的诚意般,又降下一阵滂沱大雨,增添他的辛劳。就在他盖好的同时,而却骤停,天空露出明亮的星芒,映着他澄澈的眼眸。
既然睡不着,甘劭之便去采摘唯有夜晚才会开的花,以及雨后才会冒出的笋,想为心中总是带着一对忧郁眸子的人张罗食物。
他怒喝的拒绝他却又带着不舍的眸光,骂他却又不敢直视他的眼,毁了他的精心杰作却又有道不出的歉疚,为何?
这夜,杂乱的思绪在脑中翻转着。不知不觉中天色渐亮,他告诉自己要振作起精神。
片刻后,明朗的表情重现甘劭之清秀的容颜上,他不是那么轻易使被打倒的人。
* * *
接下来的数日,同样的情形一再地重复,陀罗由一开始的狂怒姿态转变为视若无睹,无视于甘劭之的嘘寒问暖、精心烹调的菜色,以及窗明几净又一尘不染的屋子……
甘劭之不屈不挠的精神,完全无视挫败的痛苦,他努力的付出,想为陀罗奉献一切的初衷至今未变,甚至为了改变他紧绷的嘴角,他自在月夜立于他的窗前吹叶笛、吟诗曲,虽然有些难以入耳。
方自外头回来的陀罗发现甘劭之坐在他的屋前,身旁有两份冒着白烟、热腾腾的晚膳,而他正吃着的是中午被他漠视的那份餐点。
两份?不只……瞧那份量,盘中食物迭得高高的,而他竟然一次吃数份,而且已经持续将近一个月了,他却是一点也没变胖。
“啊!你回来了。今天的主食是白玉蕨,有清肝降火的功能,搭上清蒸银虹鱼,有增添功力的效果。你尝尝好吗?”
白玉蕨生于深谷峭壁上,百里内难得见上一株;银虹鱼则产于湍急的瀑布下、深湖中,他不是不会泅水吗?
陀罗早就注意到他那日渐增添的新伤,只是强迫自己视而不见,而那日增黑圈的眼眶,以及不再红嫩的唇瓣,全是为了寻找新食材所致,因此若要他再和以前一样将它打翻或踩毁,他办不到;因而他选择漠视,可是他的决心正日渐薄弱……
“你的手怎么了?”陀罗不经意地问。
他注意到他手上裹的布条,他好高兴。甘劭之展露清丽的笑靥,教人看了为之炫目。”没什么,都怪我不小心,太笨了嘛……”
一怒之下,陀罗粗暴的一抓,虽听见他的呼疼,但他仍将不懂爱惜自己的家伙抓进屋内,他猜测他肯定是为了趁新鲜烹煮而置伤口于不显,否则血丝也不会渗出随意扎上的布。
“等等,先别管这个,白玉蕨不趁热吃会变黑变苦,会吃不下去的……”
“你闭嘴。”都什么时候了谁还管吃的!
“不要。”甘劭之拒绝道。
“再不闭嘴我就将你绑起来。”
“可是……”
“嗯?”锐利的眸子虽藏于面具之后,却仍掩不住噬人的厉气。
“我再说一句话就好……”他以眼角偷觑,怕陀罗当真将他五花大绑。
陀罗以下巴瞪人。
“你答应吃清蒸银虹鱼,我就答应让你医治。”甘劭之快速的把一句话说毕,他怕自己没有勇气再重复一次。
“好。”遇上固执可比顽石的他,陀罗有一种被打败的感觉。
陀罗拆下布巾,洗净了白皙的藕臂上那触目惊心的撕裂伤,气他怎么不好好的照顾自己。他略显粗鲁地为他上药,再于伤口处裹上整齐干净的布条。
“好厉害喔!”
又是崇拜的目光,他怎能如此全心全意的对他?能持续多久?一年?陀罗暗忖。
甘劭之爽朗的语调打断陀罗的思绪:“糟糕,白玉蕨真的变黑了啦!没关系,银虹鱼温温的还是很好吃……咦?”
陀罗默不作声,坐到摆放变黑的白玉蕨位子前,端起饭碗吃了起来。他虽没批评难吃也没赞美好吃,而冰冷的面具下仍是一副见不着表情的样子。
但光是如此,甘劭之就觉得好幸福。
他坐在陀罗身旁,为他拔去鱼刺,忙着为他夹菜;而不论碗里的茉被他迭得多高,陀罗都迅速的一口接着一口的吃完。乐极的甘劭之胃口大开,吃得比陀罗更多,直到他发现早已吃饱的陀罗惊讶地看着他,才停下筷子打了个饱嗝。
“嘿嘿……”好害羞。
第三章
定心,心定,眼观鼻,口观心……练武之人每日必作的修课--打坐运息。
陀罗日积月累养成的习惯因这不速之客而断,因为每隔不到几个时辰,他就会察觉有人躲在一旁的树丛偷看,或是冒出来问:“要不要吃点心?”、“正餐的时间到了,要不要吃?你不吃我就不走。”、“喜不喜欢?好不好吃?”……
啧!那小子之所以最常关心他有关吃的问题,还不是因为他本身便是一个食量大的人,他的食量恐有他的三倍之多。每天煮了像山一样高的食物,先前他没吃那小子竟全部吃光;后来他愈来愈硬不下心拒绝,加上他若再不进食,身子肯定会撑不了多久。于是他开始吃他准备的三餐,而那小子的食量依旧未减,他真不知道那么瘦的身体如何装得下那么多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