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银铃般的笑声响起。
女孩奔跑着、欢笑着,像一只飞舞的蝶,翩翩来回花丛间。
她不断的摘下一朵又一朵的黄色小花,编成花冠和项链,戴在新交的好友和自己身上。
她带着那羞怯的女孩在草原上探险,告诉女孩她听说过的传奇和故事,女孩是那般的可爱温柔,教人一看就想保护她、呵护她,所以虽然她知道女孩是公主,她还是常常帮这位温柔的小公主一起溜出宫玩。
她知道这个女孩和她以及住在白塔的小巫女一样,都很寂寞。
所以她带着公主偷偷去找小巫女,没有多久,她们三个就成为最好的朋友。
她们发誓永远都要当好朋友。
那时,生活总是充满了欢笑;那时,她并不知道没有什么会是永远;那时,她还不曾见过他——
十年后,她依照爹的期盼成为文武双全的第一女官,并被大王钦选为后。
初相见,她就爱上了他。
他的眼里却始终看着另一个女人,那个他一辈子也得不到的女人,那个一出生就注定万千宠爱在一身的女人,那个和他流着同样的血的女人——
王朝的公主,他的妹妹。
她甚至无法恨他,因为公主是那般温柔善良、那般完美无瑕。
如果她是男人,她也会爱上如天仙般的公主。
但她却无法断念。
我不行吗?
一定得是她吗?
你为什么不能爱我?为什么?
千千万万个为什么,曾经在她脑海里反覆出现过,在她喉咙里翻滚过,她却从来没有问出口。
因为她害怕,因为她胆小,更因为她早就知道答案会是什么。
所以她逃避着现实,假装什么都不晓得,告诉自己一切都没有关系,她尽一切力量帮助他、辅佐他,让他缺她不可。
她成功了。
他信任她,一如信任他自己。
他不爱她,但是他信任她,所有的人都知道。
只是,她却依然嫉妒那个被他深爱的公主,为了不让他们相处,她一次次的陪着他到边疆平定战乱,和他一起出门,远离她的好友。
她知道他会离开是因为不想伤害公主,他是如此疼爱那个纯洁美丽善良的女孩,甚至愿意为此而离开。
她没想到他会被边疆山里的妖魔迷了心窍,更没想到他会做出那般疯狂的事。
天下,他要天下!
如果得不到最心爱的女人,他至少要得到天下!
所以他发动战争,所以他信了那些妖魔的言论,所以他和他们做交易,献出了有仙人血缘的巫女,为了得到能夺取天下的力量。
当她发现时,一切都来不及了。
十三个满月升起,十三个满月落下。
战火蔓延,她的世界就此毁灭。
他疯了。
野心、权力、欲望,那力量加深了一切,逼疯了他。
她无法让战争继续下去,无法让他继续涂炭生灵、残害生命。
他疯了,但他信任她,依旧信任她。
所以当她拥抱着他,从他身后刺下那一刀时,他完全没有任何机会。
他不相信她会杀他,一如他知道自己绝对不会自杀。
一个被牺牲,一个被疼爱,一个注定要背叛——
第八章
月娘洒下一片银白,大地寂静。
战争的杀戮停了,庆祝的喧嚣也停了,没有了刀剑声,也没了击鼓武乐。
很静。
好静。
崖下,宫殿已成残烬,只有余烟从灰烬中冉冉升起。
崖上,那一轮明月是那样的圆亮、硕大、纯洁,丝毫没被这几夜残酷的杀戮所影响,就像站在月下那黑衣女子圣洁无瑕的容貌一般。
「为什么救我?」半坐在地上,手上染满鲜血的女人开口问着黑衣女子,她动也不动地看着崖下那历经战火的宫殿,苍白的脸上没有血色,双眼大而无神,只有着空洞。
黑衣女子面无表情的低首看她,那张脸,看来还是那般的神圣,但下一瞬,她嘴角弯起,轻笑出声,整张脸因为这些微的改变而在刹那间从圣洁转为邪魅。
「为什么?呵呵呵呵……」黑衣女子笑着笑着,倏然就止住了笑,妖魅愤恨在瞬间上了脸,咬牙切齿地道:「因为我要他也尝尝让人背叛的滋味!」
她浑身一震,空洞的眼闪着痛苦的神色。
背叛?不!
「我没有背叛他!」她急切的辩解,双唇惨白。
「是呀……」黑衣女子伸出纤纤玉指,抬起她的脸,神情温柔的微笑道:「你只是杀了他……」
因为黑衣女子的这番话,整个人缩成一团,不断痛苦地颤抖着,泪水串串滑落,她摇着头,拚命摇着,像是想否认眼前浮现的景象,「不……不是这样的……不是……」
「是,当然是这样的。」黑衣女子还是带着那看似无邪温柔的微笑,声音轻柔,嘴里说出来的话却狠绝无比,「亲爱的蝶舞,不要告诉我,说你已经忘了,忘了你亲手拿着他送你的匕首,刺进他的胸膛、他跳动的心脏,才半个时辰前的事啊,你忘了吗?他温热的血流到你的手上、身上,鲜红的血好热、好烫——」
「别说了、别说了!」她打断女子残酷的描述,痛苦的垂泪嘶喊道:「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救我?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就这样死了?」
「死?」女子冷眼看着她,「你想死?在我受尽了这些折磨之后?在我被你们这些人彻底背叛之后?我告诉你,没有那么简单!」
她说着说着双眼冒出怒恨,尖声道:「我本想让他再多活几年,我本想让他一一尝尽我曾受过的苦,我诅咒你们亡国灭族,我要他亲眼看到失去一切,我要他在人间受尽一切折磨!你却杀了他!你以为杀了他就行了吗?你以为杀了他我就会满足了吗?」
「澪……」她昂首泪痕满面的看着她。
「不要叫我!你没有资格!」黑衣女子愤恨大喊着,出手打了她一巴掌,她双瞳冒着熊熊恨火,「我一直以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一直以为这里是我该守护的家园,我一直信任你们,我从小就尽心尽力的为你们祈福,旱时降雨、霜时除霜,结果你们还了我什么?还了我什么——什么啊——?」
她怨毒而愤恨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久久。
久久。
蝶舞白着脸,身心都碎成片片,「他……不是……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背叛我叫不是故意?拿我和妖怪交换力量这叫不是故意?你知道我那一年过的是什么日子?你晓不晓得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她浑身又一震,身子抖得更加厉害。她原该保护的是眼前这名女子,这名天赐的神女祭司,她是她最好的朋友,她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哭、一起笑,但她却因为爱上了王,疏忽了她,没有来得及阻止他……
黑衣女子并没有停下,她冷着脸,阴寒的轻声道:「他们说,我的身上有神的血、有魔的力,只要吃了我的肉、喝了我的血,就能增加功力。但是,我只有一个呢,怎么够他们分呢?」
蝶舞的心打了个寒颤,寒意直窜四肢百骸。
黑衣女子忽然轻笑了起来,抚着她白玉般的脸笑道:「你说对不对,怎么够分呢?所以,他们在我身上下了咒,让我不会死,很好吧,是不是?不会死呢……呵呵呵呵……」
她在笑,笑声如铃,却无温度,银铃般的笑声凉进心底。
蝶舞越来越冷,那股冷意冷进了骨髓。
夜风扬起了黑衣女子的长发,月下的她看起来是如此的圣洁无瑕,她的笑容很美,却美得让人害怕,而她红艳的双唇仍在说着,语音轻柔的说着:「我若不会死,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放心的吃了我的肉、喝了我的血,然后把我关在地牢里,我会慢慢的长出血肉,当再度满月时,他们就可以再来,一块一块吃下我的肉,一口一口喝下我的血——」
「别说了,不要再说了!」蝶舞捂住双耳,不忍再听下去。
「为什么不说?」她脸色一变,冷笑着。
「你们敢做,却不敢听吗?」
「你知道身上的肉一口一口被啃下来是什么感觉吗?」
「你能感受自己的身子被那些妖魔争相撕咬下肚的痛苦吗?」
「你清楚日复一日增长着血肉,好不容易不再感到身上的疼痛,满月却又到来的恐惧吗?」
「你晓得什么叫真正的生不如死吗?!」
她一句说得比一句还大声,愤恨控诉的字句一字一句地敲进蝶舞的心底。
你晓得什么叫真正的生不如死吗?!
蝶舞痛哭失声,不敢去想像她曾遭受的惨境,但那一幕幕的情景,却经由这些话语而在脑海里浮现。
「对不起……对不起……」她知道再多的歉意都无法弥补,但她仍是泪流满面的低喃着。
「对不起?不用了!」黑衣女子冷冽的喝道:「我告诉你,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我本是要他受尽一切苦痛,你行,你要救他,他死了,你就替他受!」
蝶舞抬起泪眼,震慑的仰头看着在月光下绝美无比的女子。
她艳笑出声,邪魅的问:「知道我怎么救你的吗?」
蝶舞一怔,胸口突起一阵不祥预兆,她甚至不敢去想,但黑衣女子已娇笑说出了口:「第十三个满月,我终于使计拿到魔人的咒书,你知道吗?上面有许多有趣的东西呢。」
她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脚一点地突然向上飘浮起来停在半空,乍看之下,竟像是站在那又圆又大的明月之中。
她在笑着,长及足踝的发丝在空中飞扬。
入魔。
刹那间,她知道她入了魔。
看着眼前原本温柔可人,如今却疯狂妖魅的女子,她知道她入了魔,而这—切却是他们逼的。
「蝶舞、蝶舞、亲爱的蝶舞啊……」她微侧着头看着尚坐在崖上的她,吟唱似的叫唤着她的名,盈盈笑着,「你杀了他,坏了我的计画,我本来很生气很生气的,但是,你知道,一个人活在世上是很无聊的。既然我可以长生不死,我倒不介意多等个几年。魔人的咒书上有种血咒,要拿命去换,但是,托你们之福,我有很多条命喔,很多很多啊,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她发出凄厉的笑声,黑色的长发在空中飘动,一双黑瞳在夜空中发亮,炯炯地瞪着她,恨声道——
「我诅咒你,我要你陪着我一同看尽人世!我诅咒他,我要他在地狱受苦,即使转世,也要他生生世世都死在你的刀下!我要他每次都遭你背叛,我要他清楚尝到背叛的滋味,我要这一个夜晚一再一再的重复上演,直到山穷水尽为止!」
「什么……」蝶舞双唇微颤,脸上血色尽失。
「你知道吗?蝶舞。」她掩嘴轻笑,「今晚是满月呢,呵呵呵呵……」
她挥舞着衣袖在月下笑着、旋转着、吟唱着:「满月啊、满月喔,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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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眼,窗外已然天黑,大雨倾盆而下,世界暗黑灰沉。
她蜷缩在地上,泪湿满襟。
你知道吗?蝶舞。今晚是满月呢,呵呵呵呵……
银铃般的笑声,仿佛还回荡在耳边,她呜咽着,无法自己。
她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想起那失去的记忆,想起那过往的生命,想起那久远以前的诅咒,想起她在上古时所背负的罪孽,想起几千年以来似游魂的生命,想起她在他每次转世时所重复的夜晚——
她杀了他,一次又一次的,在他转世之后。
她杀了他,一次又一次的,以不同的兵器。
她杀了他,一次又一次的,用她这双手亲手将刀刺进了他的心窝……
她杀了他,杀了她一生中最爱的人……
瞪着自己洁白如玉的双手,她忍不住地颤抖,因为惊恐;她禁不住发冷,为了这数千年来所受的折磨。
他所受的,她所受的……
心在绞痛,她急遽地颤抖着,面如白纸地想起这几千年来,他一次次的转世,她一次次的重新遇见他,他一次次的信任她,她也一次次的背叛了他的信任。
他每次转世到了最后总会走上同一条毁灭的道路,无论是残忍的帝王、凶暴的强盗、冷血的官吏,甚至是叛国的将军。
每一世,他总是非要弄得生灵涂炭;每一次,她总是被迫做下抉择。
她杀了他,为了不让他的罪孽更加深重。
他的手总是沾染着世人的血,而她的手却总是沾染着他的血……
她有些恍惚的抬起头,只看见落地玻璃窗中蜷缩在地上的自己。
窗里的女人,黑发如缎、白肤似锦……
那是个美丽的女人。
那是个不会老、不会死的女子。
那是个——被诅咒了四千多年的妖怪!
不!
不——
她想尖叫,声音却哽在喉头,她爬起身抓起桌上的花瓶朝窗上砸去,瓶身碎了一地,花叶四散,玻璃窗却完好无缺。
窗里的女人狼狈的回视着她,疯狂,却仍美丽。
她闭上眼抱着自己的头颤抖着,想忘记这一切,想忘记那纠缠了她数千年的恶梦,但那些过往却历历在目,无数次她将匕首刺进他心窝的影像在脑海中交错。
她吓得睁开了眼,却看见女人那双嵌在白玉容颜上的秋水黑瞳满布着痛苦。
泪,从女人木然的脸颊上流了下来。
她杀了他,用她的这双手……
她是个妖怪。
而他,从来没有爱过她,无论轮回多少次,他所追寻的都是另一个身影,从来就不是她。
从来就不是……
她一直都是一相情愿的那个。
心,在瞬间被撕裂,像过往的数千年一般。
窗外,雷雨交加,映在窗上的她,狼狈的一如当年。
然后,电梯门开了,男人从电梯里走了出来。
是他。
她僵住,只能瞪着那在玻璃窗上的倒影。
「可卿,怎么回事?」
看见客厅里一片凌乱,他快步上前,「青燕呢?」
她猛然回身,连退数步,激动的大喊:「别过来!」
他僵住,顿在原地。
直到这时仇天放才在昏黄的灯光下,看清她的模样。她长发垂散,室内鞋掉落一旁,她赤着脚,惊慌的退到了窗边,每一步都踩在破碎的花瓶上,鲜血直流,她却恍若未觉,只是哀恸欲绝的看着他。
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抓住他的心脏,他脸上血色尽失,紧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轻声开口。
「可卿?」
窗外电光闪烁,映得她的脸好白好白,她紧张地再退了一步,脚下花瓶碎片被踩得发出细碎的声响,他听来只觉万分惊心。
她张着乌黑的大眼,望着他,如风中的落叶般轻颤着。
纷乱的思绪在脑海里乱窜,全是他。
大王,将军、山贼、强盗……还有……
仇天放。
不同的人,同一个灵魂,全都是他。
我爱你。
他说。
梦幻般的幸福记忆缤纷如彩虹,却又苍白如雪花,片片,飞散着,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