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她独自不安的时候,佟晓生已经安抚了孙尚书,带着她退出厅外,往两人自个儿的房间走去,阮飞香看了他一眼,不无嗔怪地道:“你怎么一点也不紧张?”
“放心吧,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中意。”佟晓生打趣道。
阮飞香见他如此,也没辙了,只得进房梳洗更衣,准备回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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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家。
打从孙尚书打发人去通知佟晓生和阮飞香要回门省亲之后,阮家就陷入一种诡异的气氛里。
会这样当然不是没有原因,下人之间消息总是特别灵通,不知是哪个好事的传了开去,所有人都已经知道这位新姑爷,就是当年惨遭解除婚约并且被夫人扫地出门的落魄书生。谁都想不到十年后他竟摇身一变,成了杭州的丝绸巨贾,这原本是一桩相得益彰的好事,然而,谁也打不定夫人究竟是怎么想的,是觉得好呢,还是感到没脸?也因此,阮家听到小姐跟姑爷要回来的消息,也不敢喜形于色,一切听凭发落了。
随着时间越来越接近,一辆马车渐渐驶近玩家大门前,前门管事的于是跑来通报。
“禀夫人,小姐和姑爷回来了。”
大厅里,胡氏脸色严峻,阮光宗闲闲坐在一侧,一副没事人儿的模样,李大站在中间,有些着急。
“夫人……”
“……”胡氏没说话。
“总不能干晾着人家罢?”李大道。
“唉……”胡氏闻言,叹了口气,总觉此时场景好像似曾相识,只是这次要见的,还有自己的女儿。
“我说娘啊,我就搞不清你气什么,咱那妹子的夫家可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您把他们拒于门外,难保孙家人知道了,背地里埋怨我们……”
“你还敢说!闭嘴!”胡氏心痛地骂了他一句。“朽木不可雕也,要不是为了你,我何至于落得今天两面不是人?!”
阮光宗皮不痒肉不痛的耸了耸肩,不再开口,胡氏见状真是恨极,然而眼前毕竟不是三娘教子的时间,她只得暂时不理他,对李大说道:“算了……你去请他们进来吧。”
“是!”李大等了半天等的就是这句话,急急忙忙地使跑开了,不一会儿,外头就传来停车歇马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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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总算把您盼回来了!”首先跑出门外的是春雨,孙尚书交代她回阮家通知消息不必速回,大概是体谅她一个人在孙府人生地不熟,让她干脆留在娘家等待小姐回来,再带她一同回孙府。
“打从春雨跟着您,从来没离开过您,这一次,可真把我想死了!”她笑着扶住阮飞香的手臂,满面欢容。
阮飞香见到春雨也很开心。“我也是,从小到大没离开过家,一时走开,还觉得有些不惯,幸好有晓生在……”
“小姐。”李大这时上气不接下气的跑了出来。“您总算回来了!”
“李大叔。”阮飞香见了李大,亲切地唤道。“您不用跑得这么急也不打紧的。”
“哪儿的话,大伙儿都在等小姐呢!”李大笑道,左顾右盼了下。“怎么不见姑爷?”刚说完这话,佟晓生便忽由马车后头走了出来。
“我在这儿。”原来他方才跟车夫交代了一些事情,是以隐在车后,所有的人才没瞧见他。
“李大叔,您好,久不见了。”佟晓生微笑地和他打着招呼。
只见李大愣了一下,看着眼前人,真不敢相信这是当年那个穷酸书生啊!
“您……您好……”想起以前种种,连自己也有些瞧轻他,李大面上不由得有些过意下去,但想今非昔比,不可怠慢,忙陪笑道:“姑爷好,您快请进,夫人听到你们要回来,高兴得很,现下已在厅内等候多时了……”
佟晓生闻言,和阮飞香交换了一个眼色。
胡氏想见他或许是事实,但至于高不高兴?恐怕是有待商榷。
无暇细想,两人已走进大厅里头,只见胡氏坐在上座,凛然而冷漠的注视着他们这对新婚夫妻。
重来,回一趟娘家还真不轻松啊!佟晓生心底自嘲的想着,表情略带微笑,自若而毫不畏惧地注视着胡氏的眸光。
胡氏对于他敢直视自己,心中一奇,再看眼前这人,焉有当年半点寒碜模样?只见他一袭暗花锦缎白袍,榇着湖水绿的内榇,头上系着同色绫罗绾带,更显现出那飘逸出尘的气质,他清澈的眸光如水平静无波,嘴角漾着一抹奇异的微笑,仿佛看透了什么似的样子,竟教她不由得有些心虚。
“娘。”阮飞香行了个礼。“香儿回来了。”
胡氏轻咳了两声,试图淡漠地回答了一句话。
“回来,你倒还晓得回来。”
阮飞香一愣,继而晓得母亲是借此讽刺她三朝回门之日没有回娘家,虽说这错是难辞其咎,但从小到大,就算母亲再怎么严厉,也还不曾对她说过一句重话,如今却这般不谅解她,一时心中委屈,眼眶不由得红了。
胡氏怎不知女儿心底难受,但仍是狠下心肠。
“三朝回门是礼数,礼不可废,你竟连这点都做不到,可见为娘的是白教导你了。”她犹自不休地指桑骂槐,飞香因心中有愧,不敢出声辩驳,一旁的佟晓生自然晓得胡氏的用意是在逼自己主动开口,于是便出了声。
“岳母,请不要责怪香儿,都是小婿的错。”
话一出口,胡氏这才转头望他,那神态竟像是此时此刻才发现这里还站了一个人似的。
“噢,我道是谁,原来是贤婿啊。”她说到“贤婿”两个字,简直是有点咬牙切齿。
对此,佟晓生却仍是一副从容自若的模样,丝毫不见从前那种文弱神色。
“我们回来的日子是迟了些,但这是因为杭州有些急事需要马上处理,小婿认为不宜让飞香单独留在此地,于是才自作主张,将她一块带到了杭州,还请岳母不要见怪。”
胡氏听他这一番话着情合理,心底也委实不得不惊讶,然而心中仍是有气,是以嘴上绝不轻饶。
“三朝不回门还算小事,可你蓄意骗婚,又该怎么说?”
她一语既出,语惊四座,只有佟晓生仍是安详若素。
“亦桐是我的字,‘孙亦佟’三个字,也早已暗喻您小婿的本来身分,我原以为您会答应,是早巳识破了,没想到……”他呵呵一笑。“既然如此,小婿还是向岳母赔罪就是。”
现他三言两语就轻描淡写的带了过去,语意中甚至带着微微讥刺,更让她觉得没辙的是,佟晓生竟一点都不要强,首要两宗过错都立刻低头道歉,倒让她没得发作,面上不禁更是阴沉了。
她站起身,缓缓走到佟晓生面前。
“好小子你,士别三日,果真刮目相看了啊……”她道。“你过来!我有话跟你单独讲!”
“是。”佟晓生仿佛早料到她会这么说,便不疾不徐的欲跟上前去,阮飞香着急,便拉住他的袖子。
佟晓生见状,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让我去吧,不会有事的。”
阮飞香闻言,只得不安地放手,看着他尾随母亲进入旁边的偏房里。
偏房中,先进入的胡氏站到桌旁,神色阴厉,看见佟晓生入内并关起房门之后,终于将隐忍多时的心底话全数吐了出来。
“佟晓生,你给我说清楚!你到底是何居心?!”
佟晓生微微一笑,神色间却已无方才在众人面前的谦恭,只见他迳自在门边的太师椅上端坐下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这才开口。
“很早以前,我曾经说过,总有一天,会名正言顺的踏进阮家大门,而今我做到了。”
“你……阮家不欢迎你!”
佟晓生看了她一眼,笑道:“岳母不欢迎我,难道要我休妻吗?当下男子休妻,还无损声名,然而女人就不同了,飞香已是我的人,她刚嫁过来也不足一个月,从没听说过成亲不久马上离异的夫妻,人家只会在背后猜想,这女子是否有什么缺陷,或者……压根儿做出了什么对不住人的丑事……”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复又道:“岳母,您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难道还愿意让她背上弃妇的罪名?难道愿意让她一辈子恨你?”
胡氏哑口无言。
佟晓生见状,又说道:“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想、我的推断,岳母大可不必如此紧张。小婿对飞香,实乃一片至诚,十年前如此、十年后依然,我亦敬您如母,只希望您不要与我见外,否则,会夹在中间、不好做人的,依然只有飞香罢了。”
见他把话说得如此冠冕堂皇,自己却毫无辩说的余地,胡氏一口闷气无处吐,便怒道:“不管怎样,就算你话说得再好听,我也不会上你的当!你用计娶了香儿,难道不是故意想报复我?欺骗就是欺骗,别以为你拿了银子来贿赂,我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佟晓生叹了口气。“怎么,您就是不懂吗?”
“什……什么?”
“您说的银子,大概就是指那五十万两吧?”佟晓生道。对话至此,他的口气依旧非常平淡稳健,没有什么起伏,简直就像一个事不关己的人在分析这件事似的。
“那五十万两,我从头到尾都没提过,是您先说出口的。”
“……”胡氏不解其意,只是怪异地瞪着他。
“那些钱,是我乐意给的,毕竟飞香过门之后,大伙儿都是一家人,没什么好计较的,我不是用钱买您的女儿,而是诚心帮您纾困。”
“不、不可能……”听到这里,胡氏更是一头雾水。“天、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我……我才不相信!”
“您相信也好,不信也罢,总之我的用意是如此。”佟晓生看着胡氏忽青忽白的脸色,心底觉得有趣,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贵府若是事业挫败、家道中落,飞香也不会好过,再说,无财无势,被别人瞧不起的滋味,可不是太好受的。”
“混帐,你在讽刺我?”胡氏简直不敢相信从他嘴里居然也能吐出那么挖苦人的话,言者状似无心,实则句句鞭辟入里,他是故意的吗?!怎么一向见多识广,瞧遍生意人嘴脸的她竟然看不清楚了?
“小婿所言,句句发自肺腑,岳母如此动气,只怕对身体不好。”佟晓生道。“若真觉得那张银票伤了您的体面,那么,这笔钱我也可以收回来。”
胡氏一听,当下脸色惨白。
钱?哪来的什么钱,早就全部付给元宝赌坊的张魁了,否则今天,阮光宗焉能安然地坐在外头的椅子上,悠闲的逗鸟?!
佟晓生看着她,看见她已确实地消化了这句话之后,表情仍是一派的云淡风轻。
“如何?”
胡氏怔怔望着他,心中首度出现了失败感。
她输了,真的彻彻底底的输了!
佟晓生不知何时,竟已超越了她,成为一个真真正正的商人,谈笑用兵、镇定自若,却使她节节败退,毫无招架之力……
仔细一想,她究竟是为了什么气成这样呢?是气佟晓生太有出息,还是懊悔自己无识人之明?
也许她是为了反对而反对,但眼前这个敌手已经不是她随心所欲所能对付的人了,除了“计”高一筹之外,他更是自己的女婿,想到香儿一生幸福均系他手,怎教她不担忧心软?
深吸了一口气,她抬起头。
“你早知道我已经把钱移作他用,根本无力偿还。”
佟晓生闻言,察觉她神色有异,于是不说话,只是点点头。
胡氏继续说道:“也许,我将为这件事一辈子对你心里有疙瘩,可是即使如此,我也不能再反对香儿嫁给你了。”
当初嫌弃他,是因为他身无分文,如今他已腰缠万贯,夫复何言?!
“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所做的这一切,真全是为了我香儿?!”
听见这句话,佟晓生在进入室内后,首次由椅子上站起来。
“是的。”
胡氏见到他那坚恳的目光,再次无言以对。
“这么说,也许您会明白吧!从小,打从我爹告诉我这桩婚约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知道,我的新娘没有第二个人,除了飞香,绝不另作他想。”佟晓生道。“说来,也许我还该感谢您,若不是当年您一棒打醒我这糊涂小子,今日的我,也只是一个平庸之辈,更加配不上她了。”
“……”他的表情不像作假,发自至诚的语气,与方才那副模样却又判若两人,胡氏简直要他搞迷糊了,然而却又不得不信他语气中的坦率与诚恳。
“罢了……罢了!”胡氏长叹一口气,只觉无限疲惫。
“我终于明白,让你做我的女婿,好过做我的敌人,只要你是真心待我女儿好,愿意一辈子爱护她,从前的事,咱们就谁也别提了吧!”
佟晓生嘴角扬起一抹微笑。机关算尽,等的是这么一句话,罢了、忘了、算了,有时是不得已但最好的选择,他知道胡氏还没有全心想接纳他,但只要她承认他有资格做飞香的丈夫,将来的结果总会明朗的。
“我相信自己不会让您失望的。”他真心地笑道。
胡氏看他一眼,苦笑了笑。“得了吧!少卖乖了,去帮我把飞香叫进来。”
“是。”佟晓生于是转身去开门,不一会儿,阮飞香便满脸焦急狐疑之色的进来。
“娘?”她呐呐地喊了一句,很想知道到底母亲和丈夫之闲谈了些什么,佟晓生察觉到她的不安,于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没事的。”他温笑着对她说。
胡氏看着他这个小动作未作声,倒是转头对女儿道:“香儿,为娘的问你一句话。”
“是。”阮飞香乖顺地回答。
“你觉得佟晓生好?”
阮飞香一愣。“娘,您怎么……”
“回答我!”胡氏疾言厉色地命令。
阮飞香见状,点了点头,粉颊如樱。“是。”
胡氏的心凉了一截。“哪里好?他真能带给你幸福吗?”
阮飞香闻盲,转头看了佟晓生一眼,他温和的眼神鼓励着她说出心底话。
“娘,是您要女儿说的……”她道。“从小,我就知道您和爹爹的生活其实并不美满……所以您可能觉得,财富是唯一的保障……”她说得很慢,一字一句费尽斟酌。
“这也许是您以为的幸福,您也多次向我灌输这个观念,许久以来,我从没有辩驳半句……可……可我其实心底并不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