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以时日,他的名字对迎舞而言,将只是一个苍白的记忆,迎舞会沉浸于一段段美好的恋情之中,过着洋溢着幸福与欢笑的日子。而他将不再完整,不管到了哪里,娶了哪个女孩子,她的一颦一笑将永驻心坎。
韩熙心知一跨出议事厅的门槛,这辈子可能再也见不到迎舞,他必须对迎舞说些什么,但什么样的字句才能表达自己的留恋与不舍?惶恐与悲哀?
“……对不起。”
韩熙咬紧牙关,快步走出议事厅。
迎舞愣愣地望着韩熙步入夜色,一时竟忘了反应。等她回过神,拔腿就要追去,燕祁的一双大手立刻按住她。
“迎舞,让他去吧!”
“放手!我也要一起走!”
“你要去哪里?”
“韩熙上哪儿,我就上哪儿!”
“迎舞啊!你要想清楚,韩熙拥有汉人的外貌,又通部分汉人的文化,能够轻易融入中原的生活,你呢?活脱脱一个异族人,万一受人欺凌,天遥路远,我们可无法救你啊!”
燕祁加重手上力道,不让女儿因一时冲动误事。
他会提议驱逐韩熙,就是希望韩熙趁着回复自由之身,能亲自进行调查、证实自己的清白,届时他自然会恢复韩熙的身份,只是碍于诸长老在座,不好明示他的心意。
显而易见的是,迎舞完全不明白。
迎舞冷不防肘顶燕祁,燕祁不由松手,退了一步。
转身,迎舞的双眸透着慑人的怒火,盯着燕祁,正要撂话,瞥见三位长老彼此击掌庆贺,满是皱纹的老脸上充满成功的喜悦。
迎舞默默盯着他们,眼中涌现杀气,等其他人察觉不对,迎舞已矫健地扑倒其中一名长老,长腿一扫,扫倒另一位,一记猛烈的右拳更让第三人一跤坐倒,厅内登时大乱。
燕祁大惊,连忙制住迎舞,其他人则忙着搀扶狼狈不堪的长老们。
“迎舞!你疯了吗?竟敢攻击年事已高的长老!”燕祁怒斥。
“他们赶走了我的韩熙,还笑得这么开心!是他们不对!”迎舞又捶又踢,发疯似的想挣脱燕祁施加于她的桎桔,挣脱不开,不由忿而大喊,“好,我不打长老就是!快放开我!我要去追韩熙!”
“连声道歉也没有,实在太不像话了!”燕祁喝道,“岌鹿、旭于!你们俩把迎舞押进仓库,门窗加上大锁,再把钥匙交给我!”
“遵命。”两名年轻战士服从地从燕祁手中接过迎舞,押着她走向门口。
“爹,你不能这样对待我!”迎舞愤怒的叫嚷声一路远去。
“我也不想这么做呀!唉……”
燕祁无奈的叹息不知是针对迎舞,抑或是韩熙?
韩熙简单交代韩缇保重身体之后,婉拒妹妹天亮再走的挽留,收拾简单的行囊,前往冈山,完成未了之事。
西域各部族普遍排外,不仅是部族与部族间的相斥,对交流甚少的汉人更是排斥不已。因此,一个汉人能来去自如的地方只有冈山。
韩熙一心想要寻找那逃脱的汉人,问清事情始末,而后拜托曷族的族长,派人押送至燕祁面前。
另一桩令韩熙悬念于心的事是洛青的下落不明。寻找洛青是韩熙身为戚吾族战士的最后一个任务,他决定继续明查暗访,不管花上多少时间,也要把人找出来!
“喂喂!快来人啊!放我出来!”
叫喊了一天一夜,迎舞的嗓子都快喊哑了,但她还是不放弃,喘息片刻,继续发声,然而燕祁已下达禁令,因此至今无人理会。
一个小小的身影缓缓接近仓库。
阳族迟疑的步子踱到迎舞窗外,迟疑地抬起她的小脸,以更迟疑的语气问道:“迎舞,我听人家说,韩熙走了,不会再回来了,是真的吗?”
阳宓今天才九岁,活泼好动,时常恶作剧,特别喜欢缠着韩熙跟她玩,阳宓打从心底喜欢这个温和有礼的大哥哥。
“对!他被一群坏蛋联手赶走了,我想去找他回来,我们英明伟大的族长却把我锁了起来!”迎舞没好气地回答,在心里大喊:天啊!给我一个派得上用场的同情者吧。
“你会带韩熙回来?”
“如果出得去的话。”迎舞转念一想,决定物尽其用,让阳宓当传话人,“阳宓,你去找韩缇,叫她偷偷到我这边,我有话要告诉她。”虽然她不认为韩缇有这本事为她偷钥匙,但韩缇有岌鹿这个死忠的爱慕者可供驱策。
“好!我马上就去!”
“喔!我知道他!”
“你见过我刚才形容的汉人?”韩熙振奋地问。
“汉人并不常见,因此我记得很清楚,这人昨天才到对面的药铺抓药,好像受了伤。”宿屋伙计点头。
“谢了!”
韩熙立刻到伙计指出的药铺,将那人的形貌再形容一次。
“我当然有印象,这人长得一脸凶相,一进门就把我吓了一跳,他手臂受了伤,我给他敷了药膏,吩咐他今晚再来换药。”药铺老板说道。
韩熙将得到的讯息谨记于心,向老板道谢后离去。
关住迎舞的仓库只有一个小窗子,迎舞等了又等,好不容易窗外传来敲击的细微声响,以为韩缇已到,伸长脖子一瞧,却是岌鹿。
“你来这里做什么?”
“刚才阳底来找韩缇,我也在场,把你要她转告的话听得一清二楚。我阻止了韩缇,不让她前来。”岌鹿双臂交叉胸前,不悦地问:“迎舞,你有没有考虑过韩缇的立场?”
“什么立场?”迎舞一头雾水。
“你想要韩缇帮你偷钥匙,对吗?”
“这又怎么了?”
“韩缇虽然没被一起逐出,但无异被烙上叛徒之妹的戳记,几位长老们虽然不乘胜追击,以后一定会对韩缇保持观察的目光,如果有什么大错处落到他们手上,你认为会是什么下场?别以为韩缇是个弱质女流,顽固的长老们就会无条件地接受她。不管怎么说,她身上还是有一半汉人的血统啊!而长老是最排外的!”
迎舞听得冷汗直流,暗斥自己缺乏考量,差点害了韩缇。
“谢了,岌鹿,我没想得那么远。”
“唉!我知道你急着想去找韩熙,但事情不该这么办。”
“你会帮我吗?”
“族长下令,帮你脱逃的人一律以反叛罪名论处。”
“……你走吧。”
“抱歉,我帮不上忙。”
韩熙与老板说好,在药铺内埋伏,一见汉人进入,立即出奇不意地制服他。韩熙向老板借了间空房,进行盘问。几经逼问,原本顽强的汉人终于降服了,乖乖吐实。
“你们来这里的一共有多少人?”
“这次连我在内是四个,一个被你杀了。”
“这不是你们第一次来?”韩熙听出蹊跷,“你们来西域做什么?你那个同伴说要我帮忙寻人,寻什么人?”
“我的主子是朝廷的一位大官,深受圣眷,显赫无比,他惟一的乐子就是玩女人。有一天,他觉得中原的女子已经玩腻了,想尝尝异国美女的风味,因此派我及另外两名侍卫前来西域。”
“你会说曷族的语言,就是来冈山以后学的?”
“以前,有个曷族的商人到我家乡那儿做买卖,我好奇向他学的,主子因而派我前来西域,这已经是我第二次过来了。”
“你们上一次来这里,做了些什么?”
汉人有恃无恐,和盘托出。
韩熙愤怒地听他叙述,如何在冈山看中一位美丽的戚吾族姑娘,如何以有珍贵的中原绣布卖她为幌子,欺骗她到无人的角落,挟持进预藏好的马车,那名女子如何不识大体地坚拒大官的求欢,数次逃脱不成,最后自尽身亡,连累他得千里迢迢再来西域物色一次。
韩熙越听越怒,气得浑身发抖。
他终于得到洛青的确切消息,却感受不到丝毫喜悦。
为了理清剩下的疑点,韩熙强压怒气:“你那名同伴第一次被我抓到的时候,到底跟我说了些什么?”
“如果你愿意帮忙我们物色漂亮的姑娘,我保证主子会赏你一笔一辈子吃喝不尽的财富,甚至赏你一个小官做做,主子就是这么有权势的人物。因为上次的功劳,我受封七品侍卫喔!”汉人骄傲地说。
“你们要我帮忙诱拐女孩子?”
“主子特别吩咐我们再抓一个戚吾族的姑娘,要比那死掉的女人漂亮百倍,这差事不容易啊!那名女子已经很漂亮了。”
韩熙感到悲哀,眼前这名抓走洛青、陷她于死地的汉人,连洛青的名字都不知道!对这些汉人而言,洛青只是一个“不识大体”、“死掉的戚吾族女子”而已。而他自己更是蠢到一厢情愿地美化事实真相,天真的以为所有的汉人都跟父亲一样是个好人,终至落到被逐出门墙的下场……
非常适合蠢人的下场,不是吗?
韩熙忙于自责自伤,汉人则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其实我半个月前见到一个美艳的戚吾族姑娘,漂亮得要命,第一个念头就是把她献给主子,但是我心痒难耐,自己上了,嘿嘿!对了,你来西域多久了?帮我找漂亮女孩吧!回到中原以后,我会禀告主子你的功劳,包你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汉人没有注意到,韩熙的表情变得十分僵硬,双手紧紧地握着拳头,随时会以实际行动回答汉人的“好意”。
韩熙想着,他已经不是戚吾族的人了,这人应得的处罚不是他该插手的,就算他再怎么想在这人身上捅出几个血洞,事情必须照规矩办。
“我知道你心动了,跟着我办事,保证好处多多!”汉人兀自得意洋洋,以为韩熙太过感激,一时反应不过来。
片刻后,汉人捂着脸上新增的两个黑眼圈,踉跄踉跄地在韩熙的押解下前往同伴的藏身处。
韩熙将所有人一网打尽后,委托曷族的族长派人押送这三名汉人给燕祁,曷族族长一口允诺。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族长问道。
韩熙起先惊讶,随后释然。曷族族长是出了名的消息灵通,韩熙虽然没亲口说出,曷族族长想必早已听到他的近况。
“我大概会先去中原那边看看吧。”
“如果你在那边待不惯,欢迎回到冈山。”曷族族长诚挚地微笑:“冈山永远会敞开双臂迎接你。”
韩熙心中五味杂陈,顿时说不出话来,只是被动地点头。
仓库里,随着时间无情地流逝,迎舞的焦燥凝聚得越来越多。
她不禁要想:在她被关起来的时候,韩熙已经到哪里去了?过了冈山,走上好长好长一段路才到中原,而中原之大,听说整个西域加起来都及不上中原的一半。如果她不能在韩熙进入中原前截住他……
迎舞眼前一暗,险些昏了过去。
燕祁有派人定时送餐送水,迎舞倔强地什么都不吃,只在渴得发昏时喝一点水,如今在饥饿及焦虑的双重煎熬下,迎舞已经快要撑不下去了。
“迎舞,你认错了吗?”燕祁来到窗前。
“我承认我不该攻击长老,应该用更温和的手段对付他们,例如把他们扔进粪坑之类的。但是,你要我向他们道歉,除非先把韩熙找回来。”迎舞没有大吼大叫的力气,只能以虚软无力的声音抗议。
“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那你可以离开了。”迎舞转向内壁,不让燕祁看到她的脸,“你阻得了一时,阻不了一世,我上天下海也要找到他。韩熙答应过我的事还没做到,我要拿回他欠我的东西。”
迎舞听着燕祁的叹息与远去的脚步声,一时悲从中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抑制不住的啜泣响遍了整个仓库。
不知何时,阳宓小小的头钻到窗格上,一对问着好奇光辉的大眼睛不停注视着迎舞。
“你为什么这么伤心呢?”
“阳宓!时间不早了,你怎么还没睡?小心挨骂。”迎舞一惊,赶紧抹去挂在脸上的泪珠。
“我送这个来给你。”
阳宓从窗格的缝隙丢进一个东西,迎舞慌忙接住。
“钥匙?”迎舞冲到窗边。
“这是窗户的钥匙,你可以自己开吗?”
“小事,没问题。”迎舞当场伸手,正要开启锁住窗格的大锁,她突然迟疑了,“阳宓,你怎么拿到这个钥匙的?我爹应该会贴身保管这里的钥匙。最重要的是,如果被人发现你帮我脱逃,你可会受到严厉的处罚啊!”
阳宓甜蜜地微笑着,可爱的小脸上露出讨喜的酒窝。
“阳宓是不知事情轻重的小孩子,什么都不懂的。我只是在地上捡到一把来路不明的钥匙,随手丢进仓库罢了。”
第十章
燕祁感到郁闷之气压迫胸口,害他做什么都提不起力气。
迎舞在审查会失去理智,当众犯上,逼得他不得不将自己最疼爱的女儿锁起来,偏偏迎舞就连被关起来也有本事教他头痛!听给迎舞送茶饭的人说,她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
唉!他该拿她如何是好?
“族长!有紧急报告!”一名战士行色匆匆地冲了进来。
“什么事?”燕祁不感兴趣地问。
“汴族进攻北口!”
“立刻集合所有战士!韩熙,这次我们用什么战……”燕祁一扫片刻前的有气无力,炯炯的目光习惯性地望向总是在身边的得力心腹时,却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不禁黯然。
“族长!不好了!”另一名战士气急败坏地跑过来。
“我们被围攻了吗?”
“迎舞不见了!”
韩熙孤独的身影伫立在山头之上。
清晨微曦的照耀下,戚吾族广大的土地几乎一览无遗,尤其是离这座山最近的东口哨站,连站岗的战士正在打瞌睡,韩熙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明白自己该从冈山往东行去,经过只在父亲口中听说的重重关山,前往中原。然而,他却走了反方向,来到这座邻接故乡的山头——即使所有人都不这么认为,在韩熙的心目中,这里永远是他惟一的故乡。
留恋地眺望着再熟悉不过的景物,韩熙黯然长叹。
他挂念韩缇是否又做了恶梦、睡不安枕?他也挂念燕祁记不记得五天后与襄族族长的会谈之约?这项会谈是两个月前排定的,以燕祁的记性,恐怕早已忘得一干二净,韩熙不禁后悔,离开时太过匆忙,忘了提醒他。
还有,迎舞……
韩熙强迫自己的思绪就此打住,继续想下去,只会消灭他,“这绝对是最后一眼”的薄弱决心。
不舍地,韩熙正要离去,眼角余光忽然扫到一队形迹可疑的商队正蜿蜒地朝东口哨站行进。
韩熙定睛一瞧,那不是寻常商队,而是汴族的军队!
汴族位于戚吾族的北方,向来自北口进袭,这次似乎用了脑子,派了近千人的兵队奇袭东回。说是奇袭,一点也不夸张,因为东口的站岗者犹自瞌睡不醒,整个哨站笼罩着清晨的宁静与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