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彦青的眼睛紧盯着电视萤幕,知道汤羽不喜欢被忽略之后,在老家培养出的入戏七分、耳张三分的本事,此刻彻底发挥效用。
只见他手眼不动——手指抓着膝盖,双眼紧密追随萤光幕上的刀光剑影,神情透着紧张,惟恐男主角赶不及拯救眼看就要被淫贼非礼的女主角,嘴巴一张,却是至为宁静祥和的语调。
“你的心情我明白,可是公司这两年亏损的情况愈来愈严重,已经做过无数开源节流的努力了,出于无奈,才会再次祭出裁员这步行动。否则,万一公司倒闭,只会连累更多的人失业。董事长是个重情重义的人,然而大环境不好,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实啊。”
汤羽只是眯着眼看他。
比起江彦青的回答,汤羽对他变化多端的表情更有兴趣。
她不知道他竟是个表情如此丰富的人。
连续剧汤羽没有兴趣,怎么看都无聊。
然而,在一旁看着江彦青因着剧情忽悲忽喜,立刻咬牙切齿义愤填膺,下一刻脸露微笑喜不自胜,竟令汤羽感到莫名的着迷。
电视画面一切入广告,江彦青立刻遵照与汤羽的协定,把全副注意力移转到她身上。这一转头,却见到汤羽正目不转睛地瞧着自己,不禁误会是刚才说了什么不合她心意的话。
“我们董事长还是不错的,给资遣员工一个月的缓冲时间,不像有些公司,早上贴出公告,当天就得收好东西离开。多给一个月,好让大家骑驴找马,省得一下子赋闲在家。”
江彦青忍不住为董事长辩解。虽然董事长纵溺爱女,没事就由着李芷葳的意把他调来调去,在江彦青眼中依然不失为一个雄才大略的人物。
汤羽想想也有道理,忽然想到:“等名单公布,大家看到你的大名也列在上面,不知道会怎么想?”
“不用我拿扩音器宣传,人家也会知道芷葳和我分手了。”
江彦青起身前往厨房,回来手上已多了两杯冰凉的柳橙汁。
汤羽伸手接过其中一杯,啜了一大口。
“我本来想去拿,坐得太舒服了,一下懒得起来。”
“上个广告时段,瞧你盯着那个果汁广告直流口水,猜你大概渴了。”
江彦青的观察入微结合即知即行的生活习惯,使他在熟识的女性圈中,轻易夺得“你最想嫁的新好男人”排行榜第二名。没有夺冠的原因,据说是他那不谙厨艺的小缺点使然。
“那么,如果我对珠宝广告多看两眼,你也会特地买给我?”
“如果你的生日快到的话。”江彦青抽了张面纸给汤羽。“在那之前,先用这些不会让人破产的小东西忍耐一下吧!”
汤羽接过面纸,反射性擦拭起玻璃杯底的水渍。
她向来不喜欢冷饮杯在木桌上留下一圈圈水印。
汤羽擦完才想到,就连这种小地方,江彦青都注意到了?
感受到汤羽疑问的目光,江彦青摇摇手上的玻璃杯。“人的生活习惯多少是固定的,很容易看出来。”杯子始终握在手里,没有搁到桌上。
在入境随俗这方面,江彦青可说是贯彻得十分彻底。
“我就看不出来你有什么习惯啊!”
“你不是一开始就知道我最大的嗜好兼习惯了吗?”指了指电视。
刚好广告时段结束,江彦青的视线再度黏上萤光幕。
“知道这个有什么用处?”汤羽轻声嘀咕着。
即使江彦青拥有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的本领,随着电视剧情心情起伏,仍不忘关注她的需求,可汤羽总有点不满足,好像就是有哪里不对……
是了,这个情况简直就像是她的情敌从李芷葳换成了电视机嘛!
吃一台机器的醋,也太丢脸了点。更何况,她还答应过他,会试着去接受他喜欢的事物……接受,不代表享受。
想着想着,汤羽漫不经心地拿起手边的指甲刀,还没动手修剪,江彦青已自茶几下方的旧报纸堆中抽出一张广告传单,并以令人惊异的速度熟练地摺出一个小方盒,放到汤羽的大腿上。
所有动作约在三十秒内完成。
汤羽怔怔地望着腿上那个折叠得有棱有角、至方至正的小纸盒,一时不知该怎么反应。
“这个是……?”
“给你装指甲屑用的。”
“呃?”
“昨天扫地的时候,沙发旁边的地板上除了灰尘,还有一大片指甲屑。一般来说这种碎屑不太容易辨认,你已经堆积了半年,一眼就看出来了。”江彦青很有耐心地解释。
汤羽无言地瞪着江彦青专注于电视的侧面。
过去交过的男朋友中,不乏意图改变她生活习惯的人。
有个出身贫寒的实习老师,就曾经看不惯她随心所欲添购新衣的行为,三天两头“买衣服就要等打折,五折进场,三折出手”地劝谏她。
又有个崇尚洋酒的留美博士,看不过她“竟然粗俗到连台湾啤酒都喝”,成天在她面前宣扬洋酒的好处,想她早日改邪归正。
类似的例子多得不胜枚举。
这些天真到以为可以改变她的男人,汤羽二话不说,把他们、一脚踢到天边,成了失恋的流星。就算只是随地撒指甲屑这种乍看下大可说改就改的小习惯,她汤羽岂是那么容易屈服的人?
“彦青,我必须说清楚……”
汤羽的满腹经纶没有发挥的余地,因为江彦青忽然转头,视线调离他亲爱的萤光幕,温和而又包容地望着她。
“小时候我也常把指甲屑剪得满地都是,把老妈气得要命,最后她受不了了,教我摺纸,我这一摺竟然摺出了兴趣,从此以后家里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纸鹤、纸青蛙、纸球、纸花、纸盒,连带的把随剪随撒指甲屑的坏习惯也改过来了,纸盒也是愈折愈方正。”
江彦青露出怀念的微笑,刹那间仿佛又回到常被母亲追打的幼年时代。
汤羽认命地把小纸盒放在定点,把指甲屑剪进里面。
她忘了,自己在江彦青面前,从来就没有什么原则。
特别是在他笑得如此祥和宁静的时候,更是如此。
“还不到广告时间,你不看了吗?”汤羽边剪指甲边问。
“现在演的是大反派的戏分,我一看到他就生气,不如不看。”
“看我比看大反派好,真是看得起我。”
“给我一张你的照片,我放在皮夹里,就随时都看得到了。”江彦青暗暗提醒自己,等会记得把皮夹中李芷葳的相片抽出来。
“我们一起上下班,晚上又回同一个地方,你还会想念我吗?”汤羽停下手,笑着看他。
“我今天在公司联络了几个同事,有个朋友他有间套房刚好空出来,说今晚会整理好,明天我就可以搬过去了。”
汤羽一惊。“明天?”
“打扰你这么久,我也该走了。”
“可是……”
汤羽吃惊的原因不是江彦青即将搬离的宣言,而是她竟然忘了他只是暂时借住几晚的事实!
环顾四周整洁亮丽的环境,地砖时隔半年再度闪耀着洁净的光辉。
再低头瞧瞧装着指甲屑的小纸盒,原以为用起来一定很别扭,没想到却顺手得很,让汤羽大有相见恨晚之憾。
一抬起头,目光落在半空的玻璃杯上……
汤羽不禁叹息。
江彦青入驻不过短短四天,她已经舍不得他离开了。
“你那朋友是免费借你住,还是做你的房东?”
“当然是房东,就是他要借,我也不好意思占用。”
“那你还是别搬了吧!”
“什么?”
“我家空房这么多,我清一间出来给你住!”
汤羽瞬间下了决断。
这么贴心的男朋友,不留在身边以为己用怎么行?
“你不是不喜欢外人侵入家人的空间吗?”
“所以我把我的房间清给你,我自己去睡姐姐那间。”
“这有什么差别?”
江彦青发现自己跟不上汤羽的逻辑思维。
“当然有,改天等我们……更亲密一点……就可以一起……”
汤羽清丽精致的脸庞竟浮起红晕,江彦青一下子看傻了眼,等他意会过来,同样也是红了脸。
“我的房间是单人床,到时候如果你同意,我会把一组书柜移到书房,换一张双人床,到时……总之,你不必在外面花房租,跟我一起住好吗?”汤羽就是再洒脱,在恋人面前大谈买床换床,也不禁感到羞赧。
“我真的觉得自己愈来愈像个小白脸了。”
江彦青苦笑,与前任女友同居,住的是她家,现任女友又提议他正式迁入,也是她家。
“是谁规定小白脸专指男性?我难道不比你白吗?”
“我的意思是……”
“我希望你住进来,是因为我享受你的陪伴,希望你时时刻刻待在我身边,我回家的时候也不用面对一室冷清,还得打开电视屋里才有声音。同时,我希望你明白,让我兴起同居念头的男人,你是头一个,我从不让其他人踏进这个家,更别提让他们住进来。”
“你不觉得我们进展得太快了?”
“所以我才说把我的房间让给你,自己去睡姐姐那间嘛!”见江彦青语气松动了,汤羽加把劲力劝道:“君子千金一诺,你得到我的承诺,在你准备好之前,我不会强迫你的!”
江彦青哭笑不得。“这是女孩子对男孩子说的话吗?”
“这是汤羽对江彦青说的话。”
“让我想想……”
汤羽怎会给江彦青机会抽身?双手按住桌面,撑着身体,加强对江彦青的压迫感,迫了过去。
“有什么好想的?是我拜托你留下来,不是你厚着脸皮挤进来,如果有人议论我们汤家的屋檐下出了小白脸,那个小白脸就是我汤羽。要是有人敢这么说你,你把他带到我面前,比比看是我白还是你白!”
身陷天罗地网,江彦青自然逃生无门。
每逢辩论,江彦青总会败在汤羽手下。
汤羽非常人所及的气魄,在关键时刻永远无往不利。
“那以后就麻烦你了。”
“我待会儿去配一把钥匙给你。”汤羽满足地坐下。
“刚才顾着说话,节目都结束了还不知道。”江彦青关掉电视。
“那就陪我去打钥匙吧!”
“好。”
出门前,汤羽挽住江彦青的手臂,江彦青只顿了一下,继续往外走。
或许,两人真正“同居”的那天,不会是太遥远的未来吧……
一切依照计划,顺利进行。
到了星期五下午,汤羽向总经理提出裁员名单,并请了五天的假。
惟一出乎意料的是,江彦青才刚放出离职风声,新工作就找上门来了。
江彦青谈起这件事的时候,汤羽正在收拾行李箱,一惊之下,手上的东西撒了一地。
“有人找你去做执行总监?”
“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是以前和我们公司合办展览会的企业。”江彦青弯腰帮汤羽捡拾散落的杂物。
“你不是昨天才去人力网站登录履历表吗?他们这么快就找来了,而且还是这么高的职位。”汤羽接过,一一放进行李箱。
“这就要感谢芷葳了。”
“是她帮你找的?”汤羽皱眉。
“当然不是,她人在国外呀。”
“那有什么好谢的?”
“以前因为芷葳的关系,我经常调来调去的,待过不少职位,对方好像就是因为我年轻,却有丰富的工作经验,这才起意找我。这样一想,不感谢芷葳,又该谢谁?”
“谢你自己吧!要是换个人,早就走人了。”
“不管怎样,我总算可以松口气了。失业的滋味不好受啊!”
汤羽关好行李箱,上锁。
两人份的衣物,将行李箱塞得满满的。
汤羽疲惫地坐在沙发上,无限感叹地望向窗外。
“明天就要出发了……赌气赌了这么多年,等到真要过去了,才觉得自己真是无聊,没事逞强。”
“这件事你姐夫也有错,不该把你姐姐强留在身边。”江彦青拿饮料给汤羽,在她身边坐下。
“其实,姐姐以前在电话里讲过,姐夫的祖父祖母双双死于飞机失事,所以姐夫很讨厌坐飞机,也不让姐姐坐。”
“那他们去英国的时候……”
“当年去英国,是坐船去的。”
不知为什么,江彦青只是静静地坐在身边,不必做什么,汤羽心中却是说不出的满足与宁静,就连看待“那个男人”也多了几分宽容,甚至顺着江彦青称呼对方“姐夫”这个禁忌的代名词。
“那就难怪了。”
“更糟的是,前几年铁达尼不是大红大紫吗?姐姐说姐夫看了电影,就连船票也不让她买。经过她据理力争,用尽各种静坐绝食的手段,勉强争取到在我结婚时回国一趟的待遇。”
“你姐姐也挺辛苦的。”
“现在想想,我真得谢谢你打破这个僵局,不然我这个死脑筋,只怕到了七八十岁,还是转不了弯。”
“我也要谢你答应陪我去旅行,我还没有去过英国呢。”
“这是两回事,我也没去过啊!”汤羽挪到江彦青身边,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你说我该怎么谢你?”
“以身相许?”江彦青心跳不已。
“想得美咧!这点小事就要我以身相许,我不是太不值钱了?”
话是这么说,汤羽的俏脸却以每秒行进零点五公厘的超低速,缓缓贴向江彦青又是期待又是犹豫的脸,芬芳的气息与温暖的呼吸同步接近,再再考验着江彦青饱受折磨的心脏。
在江彦青的感觉中,经过差不多一个世纪的漫长时间,汤羽的红唇终于顽皮地移到他的嘴唇上。江彦青不能总是处于下风,一手从汤羽身后绕过去,将她整个人环进双臂之中。
这举动正合汤羽的心意,更肆意加深这个吻,唇瓣辗转厮磨。
所以,当电话铃声不解风情地分开他们,两人都有点心不甘、情不愿。
面对面注视对方的眼睛,同时扬起淡淡的笑。
“不去管它?”汤羽充满希望地提案。
“万一是你的父母或是姐姐怎么办?”
“最好是他们其中之一,而不是哪个闲人。”
汤羽忿忿起身,走向电话。
昨天江彦青请电信局的人来装了另一条电话线,作为他对外联系之用,现在拼命响着的是汤家原本的电话。
“找哪位?”
电话彼端是一阵可疑的沉默。
汤羽等了五秒,等不到反应。
“喂喂?再不说话,我就挂了。”
“……江彦青在你那里吧?”
汤羽一愣,是个女孩子,声音似曾相识。
“他在。”汤羽对江彦青使眼色,指了指话筒:“你是哪一位?”
“他听到我,就会明白了。”
江彦青已来到汤羽身边,伸手接过话筒。
“哪位找我?”
汤羽退到一旁,眉头微蹙。
对方的声音有点耳熟,她确定曾在什么地方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