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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第二堂课结束,方守正才想起来今天早上到底哪里不对劲。
晨考的成绩还是不理想,朝会一边听著麦克风的杂音一边站著打瞌睡,雾里看花的英文课、鸭子听雷的数学课……
中间少了一个过程,林羿翔没有出现邀他一起共进午餐,他觉得有点失落,肩膀也塌了下来。
第三堂下课,林羿翔还是没来,也许他最近很忙,忘了找他吃饭。可是昨天中午林羿翔还是开开心心的,一点异样也没有,怎么才过了一天,他就一声不响的消失了?
中午用餐时间,方守正领了便当,略过迎面而来、表情欲言又止的刘兴邦,朝他抱歉地挥挥手,「对不起,我中午有事,不能陪你一起吃中餐了!」随即冲出教室大门,留下刘兴邦一脸惊愕地呆在原地。
「我只是想说,你拿错便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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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请问林羿翔学长在吗?」忐忑不安地站在三年四班的教室窗口,方守正紧张得心跳不已,三年级的教室气氛果然不同凡响,三尺之外就感受得到那股不顾一切为大考往前冲的压迫感,门口旁边的布告栏贴著校榜,上次模拟考成绩竞争非常激烈,差个一分就差了奸几名。方守正偷偷地留意一下,榜首是他熟悉的名字,这方面他倒是忽略了。
教室的位子几乎坐满,大部分学长都边看书边吃饭,体力不济一点的也趴在桌上休息,没什么人在聊天说笑,偶尔有一两个人抬头交谈几句,说不到三句话也结束了,而且音量也不高,简直比图书馆还安静。
方守正忍不住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期末考快到了,还是稍微用功一下吧!
「他不在。」回答他的学长稍微抬起头来,没等到方守正向他道谢又埋头书堆。
方守正反而觉得尴尬了,为打扰学长而歉疚不已,「谢谢……」
林羿翔不在教室啊……他在心底叹了口气。会不会在屋顶上休息呢?
蹬蹬蹬地跑上屋顶,铁门竟然是上锁的。
方守正以掌心用力地敲著门。
当当当!
铁门开了,一名高瘦、戴著黑边细框眼镜的年轻教师定了出来,长相十分清秀,手上还抱著几份卷宗,「你奸,有什么事吗?」他朝方守正亲切地点点头。
「啊、呃,我只是想找个地方吃中餐……」没见到林羿翔,却是老师,方守正有点手足无措,说话也结巴了起来。
「不要紧,我也刚好要走,这里就留给你们。」老师打过招呼之後就走了。
你们……方守正狐疑地想著,屋顶上还有其他人吗?
「阿正!」是林羿翔的声音,听起来还是那么柔和悦耳,语气里却多了一丝意外,「你怎么会过来?」
「刚刚那是谁?」方守正对他的疑问充耳不闻,装作不在意似地问起。
「我们班导师。」
「你也和他约好一起吃中饭吗?」不知为何,方守正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同样上锁的铁门,对象却不同……方守正忍不住去想像到底有多少个人曾经在这里陪他一起吃过中饭。
「没有,没什么事。」林羿翔别过脸,避重就轻。「我今天应该没和你约好吧!」
方守正愣了一下,随即轻轻地低下头,「是没有。」
「算了,别想那么多,既然你已经来了,你等我一下,我回去拿餐盒,你不急著回去吧?」林羿翔悠然一笑。
方守正点点头,心情从谷底一下子飞扬了起来,「好啊!」知道林羿翔还没吃饭,不管他和导师谈些什么,总之不是在一起吃便当,方守正不自觉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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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早上没过来约我,我有点意外。」方守正鼓起勇气追问。他注意到林羿翔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停顿,随即又恢复正常。
「我有去过你们班上,看到你在忙就先走了。」林羿翔的语气里有一丝落寞。
「忙?」方守正不解,今天早上除了被赏白眼和打瞌睡之外,他没什么事在忙啊,事实上每天都是如此,他从来没忙碌过。
「我想,你对我有些疑虑。」
方守正听得瞪大了眼睛,「你从哪里听来的?」
「有好几个人跟我说有学弟向他们打探我的消息。」
方守正开始紧张了,「我可以保证,那个人绝对不是我……」
「我知道,我相信你。」林羿翔的表情看来没有任何异状。
方守正勉强用混乱的大脑思索一会儿才说:「也不是我叫人去打探的,有问题
我直接问你就好了,何必绕了一大圈,多此一举?」
「有些问题即使你问我,我也不会说的。」林羿翔放下饭盒,另一名陌生学弟的声音似乎还回荡在耳际。
你可别和学长走得太近,那个人有点问题……
听说学长混过帮派,打过老师……
他是因为打了老师才被迫转学列白荷高中的……
「那很简单啊!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什么也不问。」看到林羿翔黯然的神色,方守正连忙表明态度,「中午能和你单独一起吃饭我就心满意足了。」他特别强调单独这个字眼。虽然不知道林羿翔的导师中午找他做什么,但既然他不想说,再追问下去也是白搭,而且未免太不识相。
林羿翔有些惊讶地看着方守正,他的两颊塞得鼓鼓的,好像花栗鼠, 「真的?」
「嗯!真的,真的!」方守正用力地点点头,喉咙被咽到一半的饭粒呛到,连续伸了几次脖子才勉强吞下去。
看到方守正脸红脖子粗的狼狈模样,林羿翔不禁莞尔,「你真可爱。」
方守正连喘了几口气,拉拉耳朵,「对不起,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我说……」林羿翔伸手抚摸他的左颊,就是曾经被帮派老大舔过的地方,
「和我约会吧!」
第二章
方守正的长相不算特别出色,可是也不差。整体来说,英俊和他搭不上边,可爱则绰绰有余。
他有一双黑黑圆圆的大眼睛,两眉略短但是浓密,和眼睛的距离很近;鼻子尖挺而秀气,两颊稍微丰满,下巴很短,乍看之下颇有几分神似宠物店在卖的、肥肥胖胖的黄金鼠的脸蛋,虽然他的身体十分瘦削。
身高大约一百七十公分,确实一点的数据是一百六十九,四肢修长,全身上下透著一股纤细秀丽的气质,连手指也是白白细细的,奸像荷花的嫩茎。肩膀不宽,腰肢很细。
他的模样常使人误会他的心思如同外表般纤细敏感,事实上他迟钝得很。
约会?是电影上演的那种样子吗?两个人牵着手走在海边看浪花……
可是,大萤幕上都是一男一女出现耶!
两个男人也适用这个词汇吗?
方守正不知道这是否有点引喻失当,不过林羿翔的手指轻抚过脸上的感觉很舒服,一点都不像帮派老大的舌头。
「约会?好啊!」方守正点头同意了,也没去拨开那只贴在他脸上游移的手,
「我们去哪里?」
「去学校後面的荷花田里散步,这个礼拜六下午我不用打工。」
白荷高中後方是一大片废弃的田地,业主多年来弃之不理,结果竟然长满了一大片的野生荷花,夏季时分群荷竞艳,妍丽非凡,秋冬之际花枯叶凋,剩下整池的莲蓬迎风摇曳,也别有情调,更有好事者下池摘取莲蓬,以莲子入菜,又是一番风味。
「好啊!就这么说定了!」方守正把餐盒放下,用纸巾擦擦嘴上的油腻。他订的是鸡腿便当,不知道拿错了谁的排骨便当,反正没差,价格都一样。
就在这个时候,方守正眼前一暗,熟悉的人影挡住了难得的冬阳;林羿翔的嘴唇慢慢地寻上他的前额,滑过鼻端,在薄嫩的嘴唇上轻轻落下一吻。
方守正怔愣了几秒钟,昏乱的大脑里还在思索嘴唇接触代表的意义。听说在某些国际场合里接吻也只是一种礼貌、玩笑、友善的表示,喜欢,或者……
这算初吻吗?应该不算,听说接吻要把舌头伸到对方嘴里去才做数;不然每个
小婴儿都被母亲吻过,难道母亲就是每个人初吻的对象吗?
「一言为定。」林羿翔的微笑仍是那么地灿亮、开朗、迷人。
方守正呆滞地点点头,对刚才的接触他并不反感,甚至还有点留恋。学长的嘴唇和他的手指一样温柔……他脸红心跳了起来。
他们一直待在屋顶上,默默相依,手指不知不觉中相互交握。
直到午休时间结束,上课钟声响起,才匆匆忙忙地分别跑回教室。
想当然耳,方守正迟到了,被老师狠狠训了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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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上,方守正一直魂不守舍,嘴唇上似乎还停留著林羿翔的热度,那若有似无的淡淡发香,介於青涩和成熟之间完美的体态,发育接近完成的身体有少年的优雅也有成人的坚实,修长的十指轻柔地抚过他的脸颊、嘴唇,让他的身心不由自主地发热、悸动……
「喂!你搞什么鬼?」刘兴邦不满地叫嚷,「看你发呆一个下午了!中午去哪里也不说,回来以後就只会托著腮帮子傻笑,每堂课的老师都看你不顺眼。不会是中邪了吧?」
「哪有,我很好!」方守正一把把刘兴邦搂了过来,大力地拨著他的头发,
「交往是什么样的感觉?一定很好玩吧?」
「你有女朋友了?」刘兴邦惊讶得哇哇大叫,「骗人!」
「不骗你,是真的!」方守正点点头,笑得傻呼呼的。「你自己都有过好几个了,我就不能也交一个吗?」
「拜托!交往归交往,我可从来不乱来的!」刘兴邦翻翻白眼,露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他努力挣开方守正的怀抱,「对方是谁?」
「我们学校的学生。」
「你一定是疯了!」刘兴邦十分不以为然地说,「好兔不吃窝边草,特别是第
一次谈恋爱,经验往往十分惨痛,挑一个随时可能见面的对象,万一分了,不是弄得以後两边尴尬吗?」
「算啦!情圣,反正我说不过你。」方守正撑直手臂伸伸懒腰,他的脑容量真的没多大,「总之,我恋爱了!」
「对方知道她和你在交往吗?」刘兴邦斜眼看他,好像并不看好。
方守正脸色一红,「当然知道,是他提出来要和我约会的!」
「哦!那就八九不离十了……不对啊!高一女生很少会这么主动的,你可别跟我说她的年纪比你大。」
方守正用力拍拍他的肩膀,「你猜对了!」
「天啊!你太猛了吧!第一次谈恋爱就和年纪比你大的女生交往……啧啧啧!
真是人不可貌相。」刘兴邦来来回回地在他身上打量好几次,想从好友的身上找出他天赋异禀的部分。
方守正只是呆呆地笑著,一点也没察觉两人认知中的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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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荷高中後山附近有一排用木材和砖墙搭盖的违建,阴暗、狭窄、脏乱,这里是著名的贫民区。
—结束工作後,林羿翔回到家中,打开锅盖,稀饭还剩了一点,他往缺了一脚的大同电锅内注水,插电加热。
他小心、畏缩地站在母亲房间门口观望,生怕她出了什么意外。
一般而言,是怕她饿肚子和酗酒。
出门前,他都会把粥事先炖好,放在电锅里,让她想吃的时候加热就可以了。
可是她对饥饿并不在意,甚至对独生子的饥饿也不放在心上,酒才是她的精神寄托。
一天不吃饭,她可以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一餐没酒暍,她就会疯了似地起床找酒,若不能遂行目的,还会对林羿翔暴力相向、破坏家中物品,大同电锅的一只脚就是被她摔断的。
长期酗酒加上营养不良,医生宣判,她的肝硬化已经转变成肝癌,第四期的癌细胞扩散到全身,没有救了,最多只能再活三个月至半年。
听到无情的死亡判决,她一点也不惊慌、一点也不害怕,却颤颤地伸出枯枝般的手,睁著一双满布血丝、泛黄的眼睛,对始终立在一旁的儿子说:「酒呢?」
癌末的治疗非常昂贵,根本不是他们这样的家庭负担得起的,於是他把母亲带回家来休养,社工人员一天会来家里探视三次。
不过这得看她的心情,一言不合,把社工轰出家里的不愉快经验不只发生过一次;几经失败,他们终於找到让她心情开朗,不排斥外人来访和照顾的方式——送酒。
对此,林羿翔并不高兴,却也无可奈何。到这个地步才说要戒酒已经太迟了,何况他们又真是迫切需要帮助。
林羿翔白天上课,晚上六点到十点在著名的义大利高级餐厅「佛罗伦斯」当服务生,时薪相当高,进出的客人大多很有钱,讲究排场,小费给得也很大方。
林羿翔外型出色,服务又细心周到,常常能收到意料之外的小费,加上奖学金,足够支付他的学费和生活开支。
他轻手轻脚地进了母亲的房间,母亲侧躺著,难得的沉沉入睡,他看著她泛黄的脸孔、干枯的头发和细瘦的骨节她的鼻息很轻,不时发出疼痛的呻吟。林羿翔不禁悲从中来,心痕地抚摸着母亲凸出的前额,她的眼眶已经发黑而凹陷,像具活骷髅。
这种模样,真让人想像不到她曾是艳光四射的名模特儿。
他的父亲是某位知名的企业家,已婚,有美丽的妻子和成群的儿女,却还是外遇不断,并和其中一名情妇,也就是林羿翔的母亲生下林羿翔。
男人口口声声说会负起责任,负起责任的方式就是不给钱,任由他们母子流浪到大街上自生自灭。
由於私生子的身分,林羿翔总是被同年龄的孩子们欺负,他又不是能忍气吞声的陆子,所以时常打架,截至目前为止还没输过,这是他最自豪的地方。
屋外星光闪烁,昏黄的灯泡时明时灭,显得凄凉而冷清。
为她拉好棉被,林羿翔在母亲额上轻轻一吻,悲哀地摩挲著她的头发。记忆中,只要不喝酒,她就是个奸母亲。
这几年的生活在惶恐中度过,他对未来早就已经没有期待。
然而,与方守正的相遇又让他燃起重新开始的希望。阿正是个开朗、有点软弱、有点害羞,又迟钝的少年,傻笑的时候眼角会往下拉,看起来就更可爱、无辜……而且他完全不在意那些耸动的传闻。
和方守正在一起,林羿翔觉得自己的生命被照亮了,艰苦的日子也有了目标,他救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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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的下午,娱乐场所到处都是人山人海。商店街、餐馆挤满了人,平时热闹的学校反而沉寂了,只有三年级的教室里还留下一半左右的学生在自修。
方守正兴匆匆地赴约,丝毫不觉得冷锋的严寒。刘兴邦以往都是和他一起回家的,但是每逢星期六,他会和等在校门口的女朋友李香云一道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