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
路森真的对他堂弟微笑了,凯蒂惊讶地发现这一点。而且,他的脸并没有四分五裂地掉下来。
「我马上回信,」路森又说了一句,转身向楼梯走去的时候,还特别发出警告:「别想要咬我的客人,她会……气死你。」
凯蒂脸色一沉,看著屋主退回屋内,然后勉强地微笑面对格格发笑的殷唐迈。她表情扭曲地微笑,问道:「他是一直都这么暴躁,还是只冲著我来的?」
「他是冲著你来的,」唐迈说。看到她低头气馁的表情,他开始大笑,最后出于同情,终于告诉她实话。「不是啦,不是你的关系。路森脾气不好,几百年来都是这样。但是,他今天似乎心情不错。你对他一定有正面的影响。」
「这样子算心情不错?」凯蒂不可置信地问道。唐迈又开始大笑。
「这个给你,」路森喊道。他小步跑下楼梯,把冷藏箱还给堂弟。「替我跟柏轩道谢。」
「我会转达的。」唐迈说完点点头,又对凯蒂眨眨眼,转身离开前廊。
凯蒂向车道上的货车瞥了一眼。车身上标示著「ABB专送」,她注意到这跟冷藏箱上的戳记一漠一样。路森要她让路,好把门关上。
「那是……?」她好奇地开口,不过路森在她吐出问题之前已经转身离开,免得她证明自己是个没礼貌又爱管闲事的人。
「既然有那么多信件--说真的,多到不可能各别回信--我认为我们应该将信件分类,针对每一个类别写一种标准的回信。这么一来,每一封信你只消多写个一行,看起来比较亲切、有诚意就成了。」
路森咕哝了一声,又喝了另一口凯蒂在午餐的时候煮好的咖啡。那一顿对她来说是午餐,却是他的早餐。不过,他把唐迈送来的血袋堆进办公室的小冰箱之时,吸光了一个血袋,如果将那个也列入计算,他想,这一顿也能算午餐。他们吃完之后走到客厅,他就坐在沙发上听她解释回信计划。
「我且将你那声咕哝视为你对这个计划的赞许,也当作你同意合作。」凯蒂回应。既然那声咕哝似乎让她很生气,况且他喜欢看她生气时满脸通红的模样,路森又咕哝了一声。
正如他预期的,血液冲上她的双颊,加深红晕,而怒火在她眼中闪烁。路森判定黎凯蒂生气的时候是个漂亮的小东西。他享受地看著她。
尽管对他相当不悦,她脸上的气愤突然缓和下来,接著发表意见:「你今天的气色好多了,看来你头部的伤口终究没有恶化。」
「我告诉过你我没事。」路森说道。
「对,你说过,」她同意道。接著,她看起来有点不自在地说:「对不起,从第一次之后,我就没有再去检查你的状况。我本来打算起来检查的,可是没有听到闹钟。我八成是在睡梦中不小心关掉了。」
路森挥手示意她不要道歉。是他关掉闹钟的,她不需要道歉。他不认为凯蒂会很感激他居然趁她睡著的时候溜进她房间。她大概也不会想知道他在关掉闹钟之后,站在床边看著她的睡姿:他著迷地凝视她睡梦中天真无邪的表情,注视法兰绒睡衣上的小兔子随著呼吸起起伏伏。他多么想要拉开那件无比端庄的睡衣,露出她的粉颈,瞧瞧底下跳动的脉搏。不。她绝对不会想知道这些事情,于是他保留这个秘密,又啜了一口咖啡。
这饮料很苦涩,奇怪的是,喝起来味道不错。路森想不起他这么多年来避免喝咖啡的理由。的确,曾有医生警告过咖啡中的刺激成分对他的影响比对人类强大两倍,可是目前他还没发现影响的迹象。当然,他才喝了一、两杯,也许他不该再冒险多喝。他放下杯子。
「那么,我们要做什么?」他突然问道,将话题从凯蒂昨晚没有醒来检查的事带开。
「嗯,我已经将信件分类放好。有许多信件的主旨和问题很类似,譬如询问你接下来会不会写路森或柏轩的故事,」她解释道。「所以我把问那个问题的都放在同一堆。每种分类你写一封制式回信,这样大概可以减低到二十几种,你就不必回几百封信了。」
「当然,如果你肯阅读每一封信,个别写个一、两行的回覆,那会很贴心。」她跃跃欲试地补上一句。
路森猜想她认为这整个构想会让他生气。他也的确感到恼怒,忍不住抱怨。「我写别的书从不需膛这种浑水。」
「别的书?」她迷惑地眨眨眼,然后说道:「喔,你是说你写的历史教科书。唉,那不一样,那是非小说,大多是大学上课时使用。很少学生会写仰慕信给教科书作者。」
路森扮个鬼脸,又喝下一大口咖啡,免得自己对她说最近的作品也是非小说,只是被归类成吸血鬼罗曼史贩卖而已。
「反正我认为已经分成好几类了,可以开始回信。我可以向你说明每一堆信件的类别,你就针对每一种写一封共用的回信。我继续把剩下的信分类放好。」她这么建议。
路森点头默许,抱著双臂等待。
「你需不需要纸笔记下我的说明?」片刻之后,她问道。「以免你遗漏了?这里起码有二十种分类,而且--」
「我记性很好,」路森如此宣称。「继续。」
凯蒂的视线缓缓地绕了一圈,显然试图决定该从哪边开始。「老天,他真像『国王与我』那部电影中那个光头的家伙。」他听到她低声抱怨。
路森知道照理说自己应该听不见那句话,可是他的听觉非常敏锐。他很喜欢享受她怒气冲冲的模样,所以自己加注了一句:「你是指尤柏·连纳。」
她猛然转过身来,大为警觉地看著他。他点点头。「他扮演暹罗国王,演得很好。」
凯蒂犹豫了一下;接著,显然认为他没有生气,她稍微放松下来,甚至挤出一朵微笑。「那是我最喜欢的电影。」
「喔,他们把这个故事拍成电影了吗?」他很感兴趣地发问。「我看的是舞台首演。」
她好似相当怀疑,他发现看过罗杰斯与汉默斯坦制作的百老汇首演--如果他没记错,首演是在一九五一年--等于承认自己已经一大把年纪了。而他的外表不过三十五、六岁,难怪她的表情会很惊讶。他清一清喉咙,又说了一句:「当然是重新上演的时候,大概是一九七七年在百老汇。」(译注:Richard Rodgers和Oscar Hammerstein是美国音乐剧史上非常成功的拍档,从一九四O年代开始,合作推出过许多部脍灸人口的音乐剧,包括「真善美」 The Sound of Music。)
她扬起眉毛。「你那时候一定只有七、八岁了吧?」
路森不愿意撒谎,只好咕哝一下算数。「我记忆力非常好。」
「是啊,你当然记性很好。」凯蒂叹气,拿起一封信。她大声念出来:「亲爱的殷先生。我读过《爱情会咬人》一、二,而且好喜欢这些故事。不过,第一集是我的最爱。你真的相当有才华!那本小说的中古世纪气氛是这么的恐怖与真实,我几乎相信你亲身经历过那个时代。」凯蒂顿了顿,抬头看路森。「这一叠信件都是这种路线,极力赞美你的写实功力,以及故事读起来仿佛是你的亲身体会。」
路森只是点点头,她皱眉问道:「如何?」
「怎么?」他讶异地问。「读者说得对。」
「读者说得对?」她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你只想要写这句话?『亲爱的读者,你说得对』?」
路森微微一耸肩,不明白为什么她要提高声音。读者是正确的。他的作品读起来仿彿他去过中古世纪,因为他确实在那个时代生活过。并非在他父母相遇的那一年,但也相隔不久--在那个年代,改变的速度非常缓慢,一切几乎没什么差别。
他看著黎小编辑把那封信啪地放回那一叠上面,然后向下一叠移动。整个过程中,她一直低声抱怨他是个狂傲自大的混蛋,外加种种贬抑的形容,「不体贴」和「缺乏社交技巧」只是其中两项。路森知道这些话他全都不应该听见。
他并不觉得受到冒犯。他已经活了六百年,早已从岁月中得到自信。路森猜想,对大多数人来说,他的确显得很自负,可能甚至是个混蛋。想当然耳,他不怎么体贴,而且他知道自己的社交技巧有点不灵光了。亚堤和柏轩对于社交向来比较在行。然而,在度过这么多年隐居写作的生活之后,他的社交经验相当不足,他也有自知之明。
然而,他看不出有什么理由值得他费心磨练社交技巧。在他的人生舞台上,让别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似乎是种麻烦的重担。
他曾经带一个女服务生去晚餐,那个服务生说过的话刚好可以解释他的经验。她说:「你去工作、轮班,一切都很顺利。大部分的客人都很好,虽然偶尔会碰到一个恶劣的。可是,有时候你碰上了个讨厌鬼,甚至连续两、三个,会让你很沮丧,令你既疲倦又悲惨,让你觉得人类可恶透了。然后也许有个小婴儿发出轻轻的咕咕声,并向你微笑,或者另一个客人带著同情的笑容,对你说『今天晚上很辛苦吧?』然后你的心情又会好起来了,你会发现人类也许不是那么恶劣。」
路森曾经度过好几十年痛苦的岁月,他感到疲倦、沮丧,而且觉得仿佛所有的人都很差劲。他没有力气也没有意愿去忍受他们,只想独处。所以他开始写作--单独工作让他保持忙碌,也带他进入更为快乐的世界。
他知道只要某个人微笑著对他说「这几十年来很辛苦吧?」,一切就会改观。某个像凯蒂一样的人。尽管他非常排斥与她相处,他却开始喜欢有她作伴的时光。有几次她甚至令他露出微笑。
路森发现自己的思绪脉络变得温情,而且对于和这个不速之客相处已经相当自在,他猛然打住这些念头,脸色开始转为阴沈。天老爷,他刚刚在想什么?黎凯蒂是个顽固、烦人的女人,她除了带来混乱、并打扰他规律的生活之外,什么也不会。他--
「『殷先生大鉴,』」她朗诵信件的严肃声音将路森从他的思绪中拉回来。「『我拜读过您的吸血鬼小说,而且对您的作品感到无比的喜爱。我一直对吸血鬼的生活非常著迷,求知若渴地研读相关的一切资料。我知道的确有吸血鬼的存在,而且猜测您本身就是吸血鬼。我渴望成为其中一员。是否能拜托您也将我变成吸血鬼?』」凯蒂翻翻白眼,停止读信,看著他。「你有什么话想对她说?」
「没有。」他坚定地说。
凯蒂嗤之以鼻地丢下那封信。「为什么我老早猜到你会这样回答?要对那种人解释你其实不是吸血鬼,事实上也没有吸血鬼,所以你不可能『将她变成吸血鬼』等等,我也认为太荒唐了,」她大笑,向下一叠信件移动。她一边看摆在最上面的那封信,一边又说:;口诉她找心理学家帮忙解决现实与幻想不分的问题,可能会比较好。」
路森觉得嘴唇在痉挛,不过他没说什么,只等待凯蒂选定下一封信。
「『亲爱的殷先生,』」她开始念道。「『我还没有看《爱情会咬人》一,可是我保证一定会去读的。我刚刚看完《爱情会咬人》二,觉得太棒了。亚堤好甜蜜,又好风趣,而且那么性感,我就像芮雪一样爱上他了。他是我的梦中情人。』」
凯蒂顿了顿,带著期盼的眼神抬头看他。「你想对这样的信件说些什么呢?」
很简单。「亚堤已经名草有主了。」
他的编辑双手挥向空中。「路森,这不是笑话!你不能就这么--」她听到门铃作响,把话打住,叹口气转头,看见路森很不情愿地起身去应门。他已经知道是谁来访了。唐迈已经把血袋送过来了,所以只剩下一种人会来找他:家人。而既然亚堤跟芮雪正忙著准备婚礼,柏轩、俪希和睿格此刻全都在工作,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的……
「妈。」他打开门看见殷梅芝的时候,招呼声一点热诚也无。他真的不希望让他母亲和黎凯蒂待在同一个房间里;那一定会让他母亲开始动歪脑筋。既然他早就怀疑她正往那方面想,他完全不认为应该鼓励她这么做。可是他能怎么办?她是他的母亲啊!
「路,亲爱的。」梅芝亲吻他左右脸颊,然后把他推开,走进屋内。「亲爱的,你自己在家吗?我想顺道过来喝点下午茶。」她不等他回答,顺著母性的直觉走到客厅门口,看见凯蒂在里面的时候,她露出灿烂的笑容。「嗯,看来我刚好赶上,刚好让两位利用这段时间休息一下。」
路森认命地叹口气,关上前门。他母亲大胆无惧地踏进凌乱的客厅。这女人绝对不会只是路过喝杯茶而已,她总是有所企图。路森恐怕不会喜欢她今天顺道过来的目的,他希望上帝不要准许她在他和凯蒂身上玩那套做媒的无聊把戏。
第四章
「唉呀,你可以当路的女伴呀!」
「呃……」凯蒂听到梅芝的建议,抛了一个暴怒的眼神给路森,却发现他闭著眼睛,一脸痛苦。她怀疑他正在乞求地板裂开,把他吞进去,甚至撕成碎片吞下去也行,只要能埋到地板下面去都可以。这几乎让凯蒂觉得痛快许多。知道自己不是唯一一个父母一抓住机会就想办法害她丢脸的人,感觉真好。
不过,梅芝还直是不简单。自从这女人光临,凯蒂花了半小时的时间目瞪口呆地看著她。这个充满异国风情的美女是路森的母亲?喔,当然,相似之处其实很多。路森的五官很像母亲,不过殷梅芝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像超过三十岁。她怎么可能是路森--或是路,大家似乎都如此称呼他--的母亲?
「亲爱的,我们家的基因优良。」凯蒂刚才发问的时候,这女人是这么回答的。
凯蒂悲惨地叹气,气忿她的家族为什么没有流传这样的基因。然后,她就只是瞪著这个女人,心不在焉地对她的每句话点头同意,努力想找出拉皮手术的痕迹。她显然应该更专心一点,好好听梅芝说话。路森弟弟的婚礼是聊天的主题,凯蒂不太确定话锋怎么会转到刚刚那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