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注视那个女人对他母亲点头微笑;然后她拉著行李,沿著人行道走上来。路森眯起眼睛。天啊,她不会打算在他这里过夜吧?她信上没有提到她计划住在何处。她一定是打算去住旅馆,她应该不会认定他还提供住宿。这女人可能只是没有先到旅馆放下行李,他对自己再三保证,眼神继续打量她。
黎凯蒂和他母亲差不多高,这表示她比一般女性高挑,可能有五呎十吋。她很瘦,身材匀称,留著一头长长的金发。隔著距离,她看起来很漂亮。身上的浅蓝色套装,仿佛一杯冰水。如此意象在这个热得不合时宜的九月傍晚,显得特别宜人。
当她拉著行李踏上前廊阶梯、站在他面前,给他一个灿烂鼓舞的笑容时,这个意象就破灭了。她的嘴角扬起,笑意在眼中闪闪发亮,突然对他说:「嗨,我是黎凯蒂。希望你有收到我的信。邮件往返实在太慢,而且你一直忘记给我电话号码,所以我认为应该登门拜访,和你谈谈我们手上每一项宣传活动的可行性。我知道你不是真的有兴趣参与这些活动,但我确定在听我解释完各种好处之后,你会重新考虑。」
有那么片刻,路森著迷地望著她的微笑;接著他将自己摇醒。重新考虑?那就是她要的吗?好吧,那简单。他可以重新考虑,而且是立刻执行。
「不。」他把门关起来。
凯蒂瞪著坚硬的木板门,殷路森刚刚露脸的地方,努力不要气得大声尖叫。这男人真是最难缠、最讨人厌、最无礼、最可憎的家伙--她用力敲门--最猪头、最自大……
门倏地打开,凯蒂迅速戴上虚伪、但十分开朗的笑容--这番卖力表演应该可以拿到高分。她看了路森一眼,笑容差点滑下来。她之前没有真正仔细地看过他。仅仅一秒钟之前,她还忙著回想她写好且沿途背诵的说词;现在她不止说不出准备好的稿子--事实上,她连一个字也想不起来--因为她正真真切切的看著殷路森。这家伙比她的预期年轻许多。凯蒂知道早在她接德允的工作之前,他已替德允写作十年,然而他看起来不会超过三十二、三岁。那表示他从二十出头就从事专业写作的工作。
他也英俊得惊人。他的头发像夜晚一般漆黑,银蓝色的眼眸几乎可以反射前廊的灯光,他的轮廓深邃、线条刚强。对一个需要长时间坐著工作的人而言,他很高,而且肌肉意外地壮实。他的肩膀看起来比较像工人,而非学者。凯蒂无法不留下深刻的印象。即使他的表情阴沈,也无损于外表的英俊。
凯蒂不太费劲就恢复温暖的笑容,说道:「又是我。我还没吃饭,我想也许你愿意和我一起用餐,我们可以讨论--」
「不。请你离开我家门口。」殷路森再次把门关上。
「嗯,这句子比一个『不』字长一些了,」凯蒂低声对自己说。「真的,这甚至是一个完整的句子呢。」她一向乐观,决定把这一点视为进展。
她举起手再度敲门。她的笑容有点疲惫了,不过当门第三度打开的时候,笑容仍然留在原位。殷先生再次出现,发现她还在这里,他露出比之前更加不高兴的表情。这次,他不说话,仅带著疑问扬起一道眉毛。
凯蒂认为如果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就是进步,那他恢复完全沉默就是退步--不过她不要多想。她努力让笑容更为灿烂,说道:「如果你不喜欢外出用餐,也许我可以叫一些东西送来这里,而且--」
「不。」他又要关门了,但是凯蒂在纽约住了五年,好歹也学到一、两招。她迅速地伸出脚卡位,毫不退缩,门砰地撞在她脚上又弹开来。
在殷先生批评她的游击策略之前,她赶紧说:「如果你不喜欢外卖,也许我可以去超市买一些材料,做些你喜欢的菜。」她立刻添加一句:「那样,我们可以讨论你的恐惧,而我也许可加以缓和。」
听到她的暗示,他惊讶得动也不动。「我没在害怕什么。」他说。
「是吗?」凯蒂在声音中注入大量的怀疑,必要时,她非常乐意玩这种把戏。然后她等著,脚仍然卡在原位,希望脸上没有露出绝望的表情,但她知道自己平静的表象正开始崩落。
这个男人紧抿著嘴唇,从容不迫地思考。他的表情让凯蒂怀疑他正在帮她估算棺材的尺寸,仿佛考虑藉由杀掉她、埋在花园里,永久摆脱她的打扰。
她努力不要太在意那个可能性。尽管当德允助手的那几年共事过,也担任他的编辑将近一年,凯蒂对这个男人的认识并不深。无聊的时候她也想过他可能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大部分的罗曼史小说家都是女性。事实上,她负责的其余作家都是女性。殷路森,笔名殷路克,是唯一的男性。什么样的男人会写罗曼史?而且是写吸血鬼爱情故事?她之前认定他是同性恋者……或是什么怪胎。他此刻的表情让她的看法比较倾向怪胎。连续杀人魔那一型。
「你不打算滚开,是不是?」他终于问道。
凯蒂想了一下这个问题。一个坚决的「不」字也许可以让她进入屋内。但那是她的目的吗?这家伙会不会杀了她?如果她踏入门内,会不会变成明天的头条新闻?
凯蒂甩掉这种毫无效益、甚至很吓人的念头,挺直双肩,坚定地宣布:「殷先生,我老远从纽约飞过来,这件事对我而言非常重要。我决心和你谈清楚,我是你的编辑。」她强调最后两个字,以免他漏了这个事实。这一点对作家通常有某种程度的影响力,虽然到目前为止,殷先生并没有露出任何印象深刻的征兆。
除此之外,凯蒂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所以她只好站著,等待或许永远不会出现的回答。殷路森只是重重地叹口气,转身踏入幽暗的走廊,离开。
凯蒂不确定地看著他走远的背影。他这次没有当著她的脸甩上门。这是好现象,对吧?但这是邀请她入内吗?凯蒂决定把这当成邀请,提起小行李箱和手提袋,踏进屋内。现在是夏末的夜晚,比当天稍早已经凉了些,可是仍然很热。相较之下,进入屋内好像进了冰箱。凯蒂自动把门带上,以免冷空气外流,然后停了一会儿让眼睛适应黑暗。
屋子里面很暗。殷路森连灯都懒得开。除了一道昏暗的灯光照射出长长的走廊尽头似乎有扇门,凯蒂所见有限。她不确定那灯光来自何处;屋内灰蒙蒙的,那光线不可能来自于头上的灯具。凯蒂甚至不确定朝著那光线走去是否找得到殷路森,但那是她触目所及的唯一光源,他应该是朝这个方向离去的。
凯蒂把行李靠著门边放下,开始朝著那方形的光小心前进,而它忽然显得好遥远。她不知道这一路是否有阻碍--她关上门之前并没有很仔细地看过--不过她希望路上不要有东西。如果有,她一定会找出来。
路森在厨房中央停下脚步,靠著夜灯的光线环顾周遭。他不太确定该怎么做;从来没有访客来过这里,或者说,至少这几百年没有。客人该如何招待?经过一番内心的辩战,他走到炉子边,抓起放在炉口上的水壶,拿到水槽去装水。他将水壶放回炉子上,转到大火,接著他找到茶壶、几个茶包,还有一大碗糖。他随意地把这些东西全部摆在托盘上。
他会让黎凯蒂喝杯茶。茶喝完,她也可以滚了。
饥饿使他走向冰箱。一打开冰箱门,光线洒在厨房里,由于之前太暗了,他不由得眨眨眼。一旦眼睛适应光线,他弯腰从中间架子上仅剩的两包血袋中拿起一包。除了血袋之外,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冰箱白色的内层空空如也。路森不喜欢下厨。自从他的上一任管家去世,他的冰箱就经常是空的。
他甚至懒得拿玻璃杯,只弯在冰箱里把血袋拿到嘴边,利牙刺进袋中。冰凉的琼浆玉液立刻开始注入他体内,舒缓了他的怒气。他从未在血量这么低的时候这么生气。
「殷先生?」
厨房门口传来的询问吓得他倒退。这一动扯破了他拿著的血袋,腥红的液体喷得他全身都是。他出于本能挺起身体,一头撞上冷冻库的底层,血液像冲冷水澡似的喷在他的脸上和头发上。路森一边咒骂,一边将破掉的袋子丢回冰箱架子上,一手抓著头,一手甩上冰箱的门。
黎凯蒂冲到他身边。「喔,我的天!喔!对不起!喔!」她一看到他满头满脸的血就开始尖叫。「喔,天啊!你割到头了。糟糕!」
自从那个「吃午餐表示咬上一个温暖宜人的脖子、而不是讨厌的冰冷血袋」的美好岁月消逝之后,路森就再也没见过人类脸上出现这么惊恐的表情。
黎凯蒂似乎已回复一些神智,抓住他的手臂,敦促他走向厨房的桌子。「来,你最好坐下。你血流得好多。」
「我没事。」凯蒂将他按坐在椅子上的时候,他喃喃说道。他发现她非常关心,而不是生气。如果她对他太好,他可能会过意不去,也开始对她很好。
「你的电话在哪里?」她踮著一只脚转身,寻找厨房里有没有电话。
「你要电话做什么?」他满怀希望地问。也许她现在肯离开了,这个想法闪过他的脑海,不过她的回答打消了这个可能性。
「叫救护车,你的伤势严重。」
当她再次低头看著他的时候,脸上显得忧心忡忡,路森低头看看自己的正面。他的衬衫上有不少鲜血,而且他可以感觉到血液正沿著他的脸滴下来。他也闻得到血液尖锐浓郁带著些微金属的气味。他想都没想,伸出舌头舔舔嘴唇。接著她说的话才钻进他的意识,他猛然挺直身体。让她以为这是受伤流血并非难事,但是他绝对不要去医院。
「我没事,我不需要医疗。」他坚定地宣怖。
「什么?」她不可置信地瞪著他。「到处都是血!你的伤很严重。」
「头部的伤常会流很多血。」他不在意地挥挥手,站起来走到水槽边去冲洗。再不赶快洗掉,他会开始去舔手上的血,把这个女人吓个半死。她这么一惊动,他本来打算要吃的粮食也就没了,饥饿感一点儿也没有降低。
「头部受伤通常会流很多血,但是这--」
路森很吃惊的发现凯蒂突然来到他身边,将他的头抓过去。他讶异地随她摆布,乖乖弯著头……直到她开口说:「我看不到--」
他一明白凯蒂在做什么就立刻挺直身子,并快速地弯向水槽,把头埋在水龙头底下,不再让她抓住他的头,进而发现那上面一道伤口也没有。
「我没事。我的愈合很快。」他一边说一边让冷水冲过头顶,满脸都是水。
黎凯蒂并没有接腔,不过路森感觉得到她站在他背后仔细瞧著。然后她走到他身边,他感觉到她温暖的身体贴著他,弯下腰想再次检查他的头。
有那么片刻,路森讶异得无法动弹。他非常清楚地感觉到她的身躯贴近,她的温暖向他流注,还感觉到她甜美的香气。有那么片刻,他的饥渴迷失方向。他嗅到的味道并不是她血管中流动的血液,而是一阵揉合香料、花卉,以及她独特体香的气味。他满脑子都是这种香气,思绪因此开始模糊。接著他发现她的手伸到水龙头下面,穿过他的头发寻找一道不可能找到的伤口。他向上一缩,想要躲开她的手。这个尝试被撞上他后脑勺的水龙头阻挠了。他头痛欲裂,水喷得到处都是,凯蒂尖叫著后退。
路森一边咒骂,一边把头从水龙头底下抬起来,抓住手上第一个能抓到的东西,一条茶巾。他用茶巾裹住湿淋淋的头部,挺起身体,手指著门。「滚出我的厨房。出去!」
对路森的报以怒骂,黎凯蒂吃惊地眨眨眼,接著把身体挺高一吋。她非常坚定地说道:
「你需要看医生。」
「不。」
她眯起眼睛。「那是你唯一认识的字吗?」
「不。」
她的双手甩向空中,又放下来--快得好像在做伸展操。路森戒心十足地看著她。
黎凯蒂微微一笑,去泡他刚刚要煮的茶。「就这样决定了。」她说。
「决定什么?」路森问道,一脸狐疑地看著她将两个茶包丢入茶壶,倒入热开水。
凯蒂轻耸肩膀,把水壶放回去。「我原本打算在找你谈过之后去住旅馆。然而,既然你受伤了,又拒绝去医院……」她从茶壶前转身,对他扬起一道眉毛。「你要不要重新考虑?」
「不。」
她点点头,转身拿起茶壶的盖子盖上。这清脆的声音听起来居然很舒服,她继续解释:「我不能让受伤的你单独留在这里。头部受伤很麻烦,我认为我应该在这里过夜。」
路森打算开口说话,好让她知道她绝对不可以在这里过夜,不过她一边走向冰箱一边问 :「你要不要加牛奶?」
想起还有个撕开的血袋躺在冰箱里,他冲过去,粗野地挡在她面前。「不!」
她目瞪口呆的看著他,他发现自己双臂张开,摆出惊慌失措的姿势站在冰箱前面。他立刻改成斜靠在冰箱门上,叉起手臂,腿踝交叉,希望自己看起来自然一点。接著他盯著她认真地打量。这动作具有让她闭嘴的效果,然后她犹豫地说:「喔。那么,我要加牛奶,如果冰箱里有。」
「没有。」
她缓缓地点头,可是脸上的关心表露无遗,真的伸出温暖柔软的手放在他额头上,检查他有没有发烧。路森吸入她的香气,态度有点软化。
「你真的不去医院?」凯蒂问。「你的举止有点怪异,头部受伤真的不能轻忽啊!」
「不。」
路森听到自己的声音转为很低沉,心中开始警觉。当黎凯蒂微笑,半开玩笑地问他话的时候,他就更担心了。「呵,为什么我早就料到你会这样回答?」
他惊慌地发现自己几乎要回应她的微笑了。他把心思拉回来,脸色反而更加阴沈,暗暗斥责自己短暂的软弱。黎凯蒂这个编辑现在可能对他很好,那是因为她想从他这里得到某些好处。他要牢牢记住这一点。
「好吧,那就一起过来吧。」
路森回过神来,注意到编辑小姐已经端起托盘,向厨房的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