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处,是平城吊刑台上受的伤?哪处,是他执意复仇带给她的痛?
他无法辨别。
每隔几月,织房便送上她的红布给他,她连针都握不稳,绣出来的红花歪歪斜斜,略为走样。直至他发现伫立于断崖前,凝视着悬崖下方动也不动的她,他才猜测她到底是望着魔陀花,还是想着粉身碎骨,一跃而下。
断崖前的魔陀花,是她所牵所挂,她一直在生与死的边缘挣扎。只是虽欲求个了断,她却挂心妹妹,无法放下。他既然得知,就不会让她得逞,得以离开他。
思守镇定心神后,缓缓出声:“少爷……守儿从没……从没如此想过……”
“三日前,我曾命你搬回桃坞。”
“我只是觉得,此处更适合我……”她嗫嚅着。白石磬身上有股桃花香味,淡淡地迷惑她的心神,她全力抗拒着,不想再次被他掳获。她害怕自己又会踏入另一个万丈深渊当中,自此而后无法起身。
“别忘了,你是我的妻!我让你居于此地如此之久,已用尽最大耐心。”
他发觉思守仍是轻微抖着,她的手腕纤弱得几乎一折即断。
“不……我们……我们是兄妹啊……”思守提醒着白石磐,也提醒着自己。他与她血脉相连,她在叫自己别重蹈覆辙,又将自己往死胡同里推。只是他们两人的关系如何也断却不了,纠纠缠缠羁绊不散,她无力承受,却又无力逃离。
思守此话出口,白石磐怒气骤然而起,手中劲力也愈发愈大,仿佛想将她捏碎了一般。
“是兄妹又如何?”他怒道。思守一直怕着他,令他不悦。
“好……好疼……”思守深深拧起了双眉,痛楚在柔美的脸上显现。
白石磬不再多说,拉起思守,揽住纤腰,头也不回离开织房,笔直往桃坞而去。
木制长廊上,他沉稳的步伐让铺于地上的沉木不停发出声响。迎面而来的仆人连忙闪避左右,低头说着:“庄主、夫人,万福!”
思守受困于白石磬怀中无法动弹,直至他踢开自己房门,将她丢上他的床,她才惊恐地往后挪移,挪到床的最角落,瑟缩着绞紧自己的双手。
她一双眼,恐惧地盯住他;他一对眸,深沉地漾着晦暗。
“少爷……为什么……”为什么不放我自生自灭?为什么带我回来?为什么要我住进你的房?为什么要说我是你的妻?
白石磬无法回答,这情况对他而言也是破天荒。她搬离桃坞的那日,他由仆人口中得知她为了救他,在白石水泱面前磕了几百个响头,白石水泱一时心软才告知魔陀叶毒如何解法。然而她对这件事却只字未提,单纯的为救他而做出一切,不求任何回报,只为他能脱离险境。
她离开时他未曾阻拦,却因她的举止而心境纷乱。这世间谁都希望他早赴黄泉,唯有她,会痴迷地望着她,会朝着他笑,会舍去尊严跪地磕头,只为换得他一条性命。
她避居别处的这些个月里,他从未有过谁进驻的心中,浮现她的身影。织房上呈的绣花红布,他瞥及悬崖边她摇摇欲坠的身影,当二者交杂,他明了她有意了结己身性命时,那从未有过的慌乱与迫切,叫他再也无法忍受,亲自至织房捉回了她。
他这生,从未受谁如此爱过,众人皆视他为夜叉,躲避不及。即便随他最久的小关,也只是为求得一个名分而留在他身边。是以她对他的真,犹如滴水穿石的暖流,温和而坚定,穿凿过他的心。
“少爷……”思守不明所以,害怕这突如其来的转变。
“从今日起,只许叫我的名。”白石磐单膝上榻,握住思守脆弱下颚。
“说一遍。”
白石磬从不节制的力道,总让她疼进骨里,她忍着下颚都要碎了的疼痛,慢慢地开口:“磐……”
某种不知名的情感,由他空无的心中狂涌而上。她似乎能看见他深沉眸里,多出了什么,强烈地想挣脱牢笼来撕裂她的心。
是不足她救了这本该脱离尘世的魂魄,于是唤醒他早已死寂的心?他因她而再度苏醒,所以她该为此付出的代价,而这代价便是接受他随之醒觉的情爱?
思守害怕地闭上了眼,一念之仁,竟就此注定,她此生永世永远无法脱离他桎梏的悲哀。
他的唇,印上她的,冰冷得像要夺走所有温度般,令她陷入颤栗当中。
她欲推开他,他却不给她逃离的机会。衣裳撕裂的声响传来,他残酷而冷漠地睨着她。“你是我的人。”
分开双腿,他强硬进人了她。
“呜——”她的眼眶热着,但泪水无法落下,只能任悲哀凝聚,压得她无法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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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之间的关系,变了。
白石磐一次又一次的强占,令她饱受折磨。然而她每回夜里睡醒,却发现他强壮的双臂,总会牢牢地捆住她,那是宣示与独占,她明白自己无意问成了他心头一块难以割舍的肉,只是这般情境,令她难以开怀。
窗口,银月光辉洒入,她睁开眼,枕边一张惑人的脸庞映入她眼帘,她怔忡。这么张绝世容颜,向来令她痴迷,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犹如白玉细细雕琢,无瑕得令人叹息。
白石磬的双臂,圈在她腰肢上,她无法动弹,只能僵着身子,央求自己习惯他的触碰。腿间有着痛麻感,身上有他留下的细碎瘀痕,然而无论靠得多么近、身子贴得多么紧,她却无法再回复当年初见时的倾心,全心全意地奉他为神只,只为他存活。
许久许久,黑夜褪去,东方白光初露,她闭上了眼,顷刻,腰际的双手松开,枕边人动作轻盈地起了身,缓慢挪移着,下了床。
窗外天色渐渐明亮,门外,传来声响。“少爷,小关为您打水来了。”
穿着一身杏黄的小关自行启门入内。
“少爷!”小关漾着柔媚笑靥,注视着白石磐。只是,当她瞥及白石磬床榻上散发睡着的思守时,神色阴寒了下来。
以清水梳洗过后,白石磬步离厢房,开始平时的日常事务。
思守听着他离去的声音,这才幽幽地叹了口气,睁开双眼。
她缓缓起身,忽尔,下腹一阵疼痛令她微拧起眉。这段时日腹中总会如此绞痛,好像有什么急欲挣脱她的身体,想要剥离。
小关把水盆放着,一双手握得死紧,狠狠盯着盆内涟漪水波。“你到底想独占少爷到什么时候?你未来之前,少爷都是看着我的!”这些年来,她强烈积压着的恨意已快隐藏不住,白石磐不再喊她的名、不再将视线停留于她身上,无论她花多少的工夫妆点容颜、费心打扮,就是比不上病中的思守。
“我只想见我妹妹。”思守抚着小腹,如此回答。“我晓得你有地牢的钥匙,或许你可以帮我。”
“我不会背叛少爷。”小关咬牙说道。
“我找到妹妹,就带她一起离开瞿罗山庄,此生此世永不再见白石磐。”
她明白,小关的容忍也到了极限,她必须寻求一个时机,迅速而无挂虑地脱离此地。
“你发誓。”小关动摇了。
“我以父母之名起誓,生不进瞿罗同山庄,若违誓言,不得好死。”
小关静了半响,“随我来。”
妒忌,是人的天性、她想独占白石磐,想比思守得到更多他的爱,于是她下了个决定,打算私放她们姐妹俩,以巩固自己在白石磬心中的地位。
行至地牢前,小关拿着白石磬给她的钥匙,开启了锁。
思守紧紧跟随,不敢延迟半步,最后一眼见到妹妹,仿佛已是遥远以前的事了,她心中因喜悦与不安而忐忑起伏。
“思果儿……”那道熟悉的铁门前,思守以颤抖的声音唤着妹妹的名字。
深锁的铁门丌启了,她颠簸地跌了一步,踉舱入了充满霉味与湿气的牢房中。只是,却见着日思夜想的妹妹蜷曲身子,躲在两片石墙交接的小小们落,满身污秽、动也不动,只是用恶狠的目光盯着她。
思果身上所穿的衣衫是当年破庙别离时那件,但破烂的衣裳已无法蔽体,借着小关于上火把微弱的光芒,她瞧见妹妹身上新旧交杂、伤痕累累的鞭笞痕迹。
“思果儿……”她困难地往妹妹走去,红着双目,紧紧地抱住了她。
怀中的思果不停挣扎着,经年累月受虐的恐惧让她狠狠咬上了思守的肩,思守哽咽得几乎窒息,感觉肩上的齿陷进肉里,让血溢了出来。
她能感受到妹妹长期受人凌虐下的错乱与害怕,她轻轻拍着妹妹的背,柔声道着:“思果儿不怕……姐姐来了……姐姐要带思果儿走……不让任何人再伤思果儿一分一毫了……”
肩上深陷的齿,因她的柔声慰借,而缓缓地松懈力道。
恩守摸着妹妹纠结凌乱的发,哽咽着:“思果儿……是姐姐对不起你……姐姐太晚来找你了……一切都是姐姐的错……”
思果不语,只是缄默。她长期处于幽暗中,无法适应火光的眼看不清来人,混乱的脑子紧绷而无法辨别思守的碰触,只能感觉这人并无恶意,于是,她稍稍平静了。
忽尔,台阶上传来了脚步声,思守听见后紧张地抱住妹妹,连连往后缩去。
小关神色顿时化为惨白。
“谁说你可以进地牢?”白石磐一身的白,站在开启的铁门处。他脸色晦暗无光,黑眸内不知名的情绪翻腾着。
“放了我们……我求你放了我们……”她的心早已伤痕累累,再也无法承受一丝打击。思果是她最重要的妹妹,她因没能护好思果,而深深自责着。
白石磬来到她身前,猛地扳开她紧紧抱着思果的手,将她拉起来。
“不要,放开我!”思守凄厉地喊着:“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原本瑟缩墙角的思果突然扑了起来,狠狠咬住自石磐的手臂。
白石磬双眉一拧,手一挥,将思果震了出去。
思果侧身撞上了墙,吭也没吭,软倒掉落地面。
“思果儿——”思守大惊,急欲挣脱白石磐回到妹妹身旁,然而,白石磬却不允。
“为什么?”他冷然的声音在地牢内响起。“因为,我爱上了你。”
他举起脚,白靴踏在思果软软的身躯上。
“不——”
思守奋力推着他,要离开他,他眼神一黯,于是松手。
过大的力道让思守跌撞泥泞地面,她突然眼前一黑,感到腹痛如绞,咬着牙,闷哼了声。
微弱火光下,她的腿问流下一阵湿滑黏腻的灼热液体,殷红色泽染湿白裙,她紧咬着唇,疼痛排山倒海而来,接着,她失去意识,陷入朦胧不清的黑暗中。
“守儿——”
昏迷前,她似乎听见,白石磐低声唤着她名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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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小产了……血若再不止,性命恐怕不保……”
她几回梦中转醒,听见的都是庄里大夫的这句话。
“她若醒不来,我会要你们陪葬。”
“少爷,小关知错了……”
而后,白石磐狠绝无情的声音响起,还有桃花林内小关受鞭刑的惨叫声。
朦胧间,她似乎看见了娘的身影,娘浅浅地朝她笑着。
“娘……”她伸手,想抓住娘亲衣袖,然而一阵琴声响起,倏地震回她的心神。
她睁开眼,下腹的疼痛未曾停止。空荡的房内没有人,鸣凤琴安好置于琴桌之上,无人抚动。
谁……弹了琴……
或是那琴音早已深入她骨血……奈何桥上……她才听见……
下了床,开启门,她蹒跚走着,一步一步,行得困难。途中,灰衣仆人见着了她,惊讶得连礼也未行,大声喊着:“夫人醒了……夫人醒了……”
人便朝厅里奔去。
春即至了吧!
行至悬崖边,她低头往下,又见魔陀花开得灿然。那妖异诡谲的红勾引她所有心思,让她唇际泛起笑意。
她这生是个错误。由相家至平江城,由平江城至瞿罗山庄,她无法挣扎,只能任波澜汹涌的命运推着她往前走。
忽尔,天际下起绵绵细雨。是春雨吧!雨中有着生机即将蓬勃的味道。
她抚着下腹,想及无缘相见的孩儿。远方山峦层层叠叠,云烟缥缈,山崖之下烟云缭绕,雾气朦胧。
生在崖边的魔陀花在风雨间摇曳,似向她招手,要她别再挣扎。
倘若消失,白石磐用来威胁她的思果儿无了用处,应该会被放了吧!她们都是四娘所出,白石磬敬爱着她们的娘亲,定不会痛下杀手。
绣花鞋停在悬崖边缘,她的脑中嗡嗡然。
初识的那个野林,是不是在这悬崖底下呢?她好想回去,好想重见那年白石磬纯粹而惑人的邃黑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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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闻思守醒了,他由大厅奔回桃坞,仓皇地,只想确认她目前情况。
脑海中,浮现在瞿罗山庄数十年的大夫,把完思守脉络后忧心的话语“夫人的命怕是挽不回了……一尸两命……无法可救……”
他没有多想,立刻进入内堂,然而,却在桃坞人口处,见着了她的身影。
她,素白的单衣裹覆于身,就站在悬崖边。他晓得她又在看那些魔陀花了,只是她的唇际泛着笑,无来由地,冷直窜到他的心底。
他从来都不会想及其余人处境如何,想得到的,他便会不惜代价掠夺到手。
待他回过神,才知私欲害得她伤痕累累,她的亲人、她的妹妹,甚至她未出世的孩儿,皆因他仇恨蒙蔽的心,非死即伤。
但她的一切本是他的,她该死的只能是他脚下沙尘,为何,她总拼了命地抗拒他,即便在他爱上了她以后,那悲伤容颜仍不改沉痛?
“守儿——”他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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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际,似乎传来白石磐愤怒的呐喊。
但她不愿回头,是的,她不该再回头了。
“到此为止了,磐。”轻柔地,她喊出他的名。
白石磐不曾止住步伐,笔直地走往她。“别忘了……”别忘了你是我的人。他本想说出这话,思守却打断他——
“我名为守儿,我想一生一世守着你,真的……真的……”她跨出步伐,轻盈地,犹如生或死从来不是那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