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娘的琴音与我不同吗?”她低着头,停止弄弦。“你连日来教我的不是如何弹琴,而是将我的琴音,置换成另一个人的。少爷……你这是想让守儿代替谁吗?”
“你比我想像中聪明。”白石磬离开了她。
她凝视着他的背影,泪水凄然落下。
原来,最初那眼,便教她爱上了他,否则怎会明知他拿她代替别人,还心甘情愿忍着手伤为他习琴。
原来,一切都是注定的,注定她那年要遇见他、注定命在旦夕时他救下她,更注定她得深陷泥沼,无可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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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峦层层叠叠,苍翠葱笼,小路弯弯曲曲,犹若羊肠,其问又有潺潺溪流分割而过,断崖残壁形成瀑布飞泉,千姿百态美不胜收。
马车行到了最高最高的地方,突然震了一下,缓缓停止。
思守的目光由窗外移回了车厢内,白石磬没多话,举步而下,她迟疑了会儿,也紧跟着白石磬下了马车。
瞿罗山庄立于断崖之上,居高临下环顾四方,东西二面,山间溪水汇聚崖下,形成天然水潭;南北二向,山岩陡峭,无可立足之点。
原本,世人鲜少知晓瞿罗山庄的存在,数十年前,金兵大举侵末,盘踞汴京,迁首都于此。那时,瞿罗山庄占于通往关外的重要隘口,金兵数举进犯,有意夺下瞿罗山庄,以供日后之用。
某夜,无星无月,驻扎山下的军队突然遭受血洗,全军覆没,无一幸免。
隔日,金主醒来,发现额上头发尽数被削落,寝宫更被贴上字条,写着——若然再犯,杀无赦!
自此,瞿罗山庄声名大噪,无人再敢忽视它的存在,只不过,瞿罗山庄仍是个谜,它与世隔绝,傲然独立,更是令人畏惧的存在。
望着悬崖顶上朦胧的建筑,思守有些疑惑,那儿想必是白石磬的居所,但这峭壁陡峻,如何到得了上头?
白石磬将古琴背在身上,接着抱住思守纤腰,施展轻功,踏石攀壁而上,轻而易举地入了山庄。
当思守站定在瞿罗山庄的土地时,惊魂未定地看着白石磐。
“怎么?”他问。
“少爷怎么没说一声,吓死我了!”紧抱着琴,她的唇因惊愕而些微抖着。
“就算说了,这绝壁还是得这么上来。”他冷声说道。
此时,瞿罗山庄内身着灰衣的众仆人左右分列,齐声开口道:“恭迎庄主回府。”
“瞿罗山庄”四字龙飞凤舞地刻于人口高挂的排区之上,气势之强令思守心生畏惧。此处没有金壁辉煌,但上等沉木紫杉筑构、雕粱画栋巧工,其气派之非凡,寻常百姓终其一生都难以见识得到。
白石磬不停往前走着,思守脸色有些僵地紧跟在他身后。方才的惊吓实在不小,她脚都软了,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东倒西歪。
只是,才刚站稳了些脚步,她拾起头来见着的,却是白石磬背在身后的那张琴,她胸口突地难受着,再度低下头随他步伐前行。
白石磬带她进了厢房,将琴置于桌上。她一对明眸环顾四周,长途远行的风尘仆仆,让她原本不甚丰腴的瓜子脸蛋又再凹陷了些。
这厢房看来简约,窗边有一琴桌,白石磬的琴就放在那桌上,桌像是专为琴而打造,暗红的桌色彰显古琴通体全黑的典雅,四面镶版所描绘的精致花纹与琴上的雕纹相呼应。
“隔壁就是你的房间,琴放在这里,由今日起,我要你每夜都到我房里弹琴。”白石磬说完话后,转身即走。
思守来不及叫他,只能呆愣地注视他白色背影自她视线中离去。
未曾歇息,她安坐琴桌前,抚着琴,琴音顿时流泄而出。
娘亲当年似乎也有过这么一把琴,时间过于遥远,她记不得了。那时住进了娘亲的娘家,娘的哥哥将她们姐妹俩与娘分隔开来,她与妹妹是鲜少见到娘的。后来娘越病越严重,娘的琴,在她入土时让娘家的人给变卖了。她听送饭给她的福伯说,那把琴是珍宝,价值不菲,家中因战祸没落,卖了琴的钱,正好得以继续维持这个家风光的外表。
娘的琴,好似也是这种颜色。黑得发亮,琴音清脆。
兴起了些好奇,思守停下音律,仔细看这张她接触了月余的琴。然而就当她翻起琴身,见着琴底颈部刻着“鸣凤”二字时,愣住了!
“呜凤琴?名字怎么这么奇怪?”大汉毡帐内,她听着娘的琴音,问着。
“这把琴是雷家人做的,为啥取这名,我也不晓得,你只需记得雷家的琴举世无双,无人能出其右即可。”娘惯有的笑,漾着。
“哎,四小姐的鸣风琴就这么被卖了,四小姐泉下有知,定会很伤心。”福伯抹着泪。
“福伯,他们为什么要卖掉我娘的琴?”佣人房内,她低头努力扒饭入嘴,问着。
“鸣凤琴是当今皇上赐给四小姐当嫁妆的,这琴可不得了,雷家先祖做的,百来年的古琴了,珍贵得可买下一座城池,卖它,当然是为了钱啊!”
“莫非……这真是娘的琴?”思守讶异不已,她手中摸着的,竟是娘亲当年曾弹奏过的古琴!
怎么会如此巧合,一把被卖出了的琴,经过几年光景,竟又回到了她的手中。
只是,虽然白石磬没说,但照他的言行举止看来,这琴的主人似乎与那个名为四娘的女子有着极深的渊源。
推想到此,她迷惑了。
第三章
晌午,琴声断了。白石磐没回来,思守双手疼痛不堪,只得停下休息。
由于她这些日子练琴太勤,伤及了筋骨的手无法休息,是故平江城受的伤依旧不见好转,红肿剌痛,椎人了心里。
开了门,抱着琴,她离开白石磐的房,往外而去。
白石磐的厢房之外,是座清雅不俗的江南庭园。园里种植的桃花开得天天灼灼,春早已过,但此处桃花异常盛放,美得令人屏息。桃园之间,迂回小径相连,其问庭台楼榭、小桥流水,景色清幽宛若人间绝境。
再过去一些是瞿罗山庄外围断崖,她探头往下,但见云烟缭绕见不着底,若是失足摔下了,恐怕得粉身碎骨吧!
思守坐在桃花树下,再度弹起琴来。白石磐让她学琴,她便学琴,要她换了琴音,她便换。只要是他希望的,她都会为他做到。
顷刻,桃花丛间骚动传来,她听得一声树枝折断的声响,回过头,发现一名男子视线散乱,往她这头望来。
“四娘……四娘是你吗?”男子轻柔的嗓音颤抖地问,神情殷切,似发现了寻觅多时的故人。
她连忙起身,急往后退。
此人白衣绫罗在身,腰系琉璃珍玉,儒生模样风度斯文,但令她惊讶的是,这名男子容貌竟与白石磐有七分相似。只不过他眉目温和、身形瘦削,并无白石磐的肃杀之气。
“四娘……”那名男子再度趋前。
“别过来。”她有些紧张。
“四娘,我认得你的嗓音。”听见思守的声音,男子更为笃定。“你怎么不认得我了,我是水泱啊!”
“我不是……”她本想开口,然而却发现男子的视线焦点无法凝聚,她这才晓得为何他一直叫她四娘,原来他的眼盲了。
“四……”突然,他转过头去,侧耳听闻风间动静。“他来了。”他幽幽拧起了眉。“他来了……我得先离开了,日后再来找你。”语毕,他转身,消失身影。
她感到惊愕、感到无法理解。四娘是谁?这个离去的男子是谁?双目失明的他,将他误认为四娘,难道,她的嗓音与四娘一模一样?
“他来过了?”
忽尔,白石磬无声无息走到她身边。
思守整个人弹了起来。“谁……谁来过……”
“白石水泱来过了?”白石磐阴寒的语调令人打颤。
“我……不知是谁……但有个人……喊我……喊我四娘……”她望向白石磬的眸,发觉他邃黑的瞳内波涛翻涌,映着他这身白,犹如鬼魅般骇人。
“不出我所料,你的声音果然可引他前来。”白石磐嘴角微扬,冷绝的笑令人毛骨悚然。
“因为我的声音……所以你才救我?”忽然,她有了些自觉。
“的确。”
“我的音调与四娘相同?”她问。
白石磬静默。
“倘若我没这与四娘相仿的嗓音,抑或我是个哑巴无法言语……”
“那么,你便一无所用。”回答之后,白石磬旋身而去。
思守愣愣地僵在原地,抱着琴的手,椎心的疼深进骨血里。
白石磬的无情令她碎心,她以为他该认得她的,就如同相隔多年后的那眼,她依然觉得熟悉一样。
白石磬离去的背影冷漠非常,她跌坐地上,满山起舞的飞花碎锦那么的红,但她看不见,她眼中存在的只有白石磬的身影,和他没有一丝怜悯的清冷容颜。
难怪……难怪她与他谈话时,他总移开目光,只听她的声音不看她的脸。
原来,他透过她的声音,寻找着他口中的四娘。
原来,他要的人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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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厅当中,奴仆并立,白石磐掀开帘幔,举步走出,一身的自在底下仆人的灰黑中,显得耀眼不过。
瞿罗山庄规定,主人皆穿素色白衣,仆人为暗灰,妻妾当中正室为白,其余偏房则取青、碧、杏黄等色穿着。瞿罗山庄开庄百年以来,正色白服便是最尊贵的颜色,代表身分地位,更代表至高无上的权势。
白石磬的白,无瑕而刺眼,世间仿佛再无人比白石磬更适合这个颜色,瞿罗山庄中,他是绝对而不容动摇的存在。
“人呢?”他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问着。
两名灰衣仆人扛着麻布袋,恭敬地走向前来。“回庄主,您要的人就在袋中。”
绑紧的袋内,明显看出有东西正极力挣扎着。白石磬挥了手,让下人带走。“关进地牢,看好她。”
“是的,庄主。”
麻袋被抬了下去,袋内的东西奋力抵抗的动作十分激烈,白石磬眯起了眼,怀疑这东西真会是思守的妹妹?要是,怎会性格相差至极?
他忆起思守总低垂螓首的模样,她似蒜萝,生来柔弱,无论他如何对待,她只会接受。
对他而言,这个名叫思守的女子,不过是用来对付白石水泱的一步棋。
除此之外,她的存在没有任何价值!
“少爷!”
厅堂之外传来一声婉约轻唤,白石磬抬起头来,只见一名身穿杏黄罗裙的女子,娇媚容颜上漾着笑,向他走来。
“您终于回来了,小关等了您好久。”她容颜绝艳、肤色如雪、唇色朱红,宛若盛开的牡丹般雍容华美。缓步走到白石磬身旁,她对倾慕之人温婉福身。
“才多久没见,又漂亮了。”白石磐抬起小关下巴,淡淡瞧了一眼。这个女人对他而言,是特别的。自他在江南捡着她,这么多年来,他只让她留在他身边。
小关容颜瞬间红霞上涌。“小关好想念少爷,少爷这次回来,不会再出去了吧!”
“不会,至少有段时间不会。”白石磬收回手,双手背于后,走出厅堂。
“少爷……”小关对于白石磬冷漠的反应有些愕然。
虽然从她入庄到现在,白石磬一向就只有如此淡然的神情,但每当她靠近他身边,他总会为她驻留一阵。此次白石磬回庄,她细心妆点容颜,以最美的一面恭迎他回府,但他却没有多做停留,就这么自她身边离开。
不安在小关心里缓缓成形。
“少爷这次回来,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小关转身问其余仆人。
“少爷还带了个姑娘回来。”仆人说着。
“姑娘!”小关无法置信听见了什么。“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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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琴音骤止。
“为何停下?”白石磐问。
“有些累。”思守晕眩着,镇日鸣琴不歇,已让她不堪负荷。她指尖麻木,再也学不来四娘的朗阔音色;额际滚烫,说话时就要喘不过气来了。
“继续,不能停。”他在等着白石水泱。
思守摇了摇头。“那个人与你极为相似。你们两人是兄弟?”
“你太多话了!”
“我只是不明白你引他前来,是为着什么?”她说出的话,令白石磐止化饮酒的动作。
“有些事你无须知道,你只是……”
“我只是个下人。”思守早一步接了白石磬的话。“我只是个下人,这点,我清楚明白。”
灼热与晕眩侵袭着思守,或许是太累了,她的眼有些睁不开,思绪缓缓游离,指尖下的弦缓缓发出了一两个单音。
“你想杀他?”这是思守这些日子来所察觉的。
“闭嘴。”他有些动怒。
“你们为同根所生……”她轻声说着。
“住口!”自石磐震怒下以掌击桌,当下碎了檀木桌。
思守一震,神色惨白,但仍是道:“这世间能有什么深仇大恨,能令兄弟反目成仇呢?我虽只见过那白石水泱一面,却觉他性子淡薄,绝非恶人。”
“瞿罗山庄的事,没人了解。”白石磐凝着张脸,若非思守仍有用处,他会一剑杀了她。“血脉相承又如何?在这瞿罗山庄,相连的血脉皆无用处!”
“血脉相承最是珍贵,世间再也不会有人比那人更亲近你。”思守不想弹琴了,她黯然道:“少爷,请将我妹妹还给我,我晓得你囚禁了她。”
她曾告知白石磐妹妹的下落,如今想起,当时真是过于天真。白石磬得了思果,也不晓得会如何对待她。
“待我杀了白石水泱。”
“人是你急欲除去的,但我却间接成为刽子手。”她不愿。
“秋至前白石水泱若不死,我要你妹妹代他人头落地。”他冷然道。
顿时,思守只觉晕眩袭来,眼前一片黑暗,她琴上的手松了,身予软软地往一旁倒去。
这个男人深知她的弱点,以此为要胁;她无力反抗,只能任他予取予求。
合眼时,娘的琴声窜入了她的脑海里。那音调轻舞悠扬,一如娘惯有的笑靥,沉静轻柔。
思绪飘荡间,幼时的回忆重回了她的脑海——
“这里是翟罗山庄的范围,我不会停太久!”由大汉回来地的路程,他们路经瞿罗山庄时,爹说着。
“你还怕我会回翟罗山庄吗?”娘轻声笑道。
“说不怕是假的!”
模糊的记忆渐渐地清晰了起来。原来,四娘的琴音她以前就听过,因此白石磐教她时,她如此容易便学会了四娘的音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