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
他不敢置信地倒退数步。“为什么?大家是亲兄弟不是吗?七哥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的声音有一丝隐藏不住的颤抖。
七哥向来以冷残绝情闻名京城,他不是第一次见识到七哥的手段,但却是首次目睹七哥残害自家人;他真的不能相信七哥会做出这种事。
“亲兄弟?”聿亘残戾地冷哼一声,脸上是阴绝冷鸷的神情。“当他派遣死士狙杀我之时,可也曾想过我是他的亲兄弟?”
“什么?”这个消息给予他的打击更大。“上一次偷袭七哥的刺客真的是……”
“你不知道?”
“我曾这么怀疑。但我问过二哥,二哥说不是他呀……”
“哼,聿煨那个懦夫岂有承认的胆子?”聿亘显得相当不屑。“我已经再三容忍他,而他这次竟敢犯到我头上来,就别怨我痛下杀手!”
他曾答应过额娘,不伤害聿煨,但现在是聿煨自己逼他做绝——聿煨想杀他,他就让他先没命!
“这的确是二哥对不起你,但七哥想报仇的话,针对二哥也就算了,何必牵连那么多大臣呢?”现在他知道二哥是罪有应得,但关于多位朝臣同时获罪的事,仍是未能谅解。
“他们死有余辜。”聿亘慢慢地站起身来。“你以为那些盗侵国帑、剥削民膏的罪状,是我一个个捏造出来的吗?告诉你,那全是事实。像这些国蠹民贼不予以铲除,难道还要留下来祸国殃民吗?”
“这……我都不知道……”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可笑。刚才义愤填膺地冲到靖王府来,想对七哥大兴问罪之师,但没想到……到最后,错的是他,无知的也是他……
“十一弟,你还需要磨练。”
“对不起,七哥。”他低下头道歉。
“算了你还有事吗?”
“没有……不!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七哥!”好险,差一点就忘了!
“说。”
“听说七哥要娶楚姑娘,是真的吗?”
聿亘闻言,俊脸突然变色。“你怎么知道?”
“楚姑娘告诉我的。七哥,这是真的吗?”他急切地问。
“你认为呢?”
“绝对不可能。”
“既然知道,你又何必问我?”说这句话时,聿亘一脸的漠然,看不出他是何心情。
七哥果然是骗人的!“你为什么要欺骗楚姑娘?”他痛心地质问。
“我高兴,你管得着吗?”聿亘别开脸,有意无意地回避聿颖指责的目光。
“你不应该这么做!你知道楚姑娘将你的话信以为真,她有多么高兴吗?你有没有想过当谎言拆穿的时候,她会有多难过?你为什么忍心如此欺骗她?”
“那是她自己愚蠢,妄想乌鸦变凤凰,关我什么事?”
天知道他并非真的想这么说,但在聿颖面前,他必须维持自己当初的立场,以坚守尊严。
他绝对不能让聿颖知道他真心喜欢楚畹,否则无异于拿从前说过的话砸自己的脚,那会让他颜面尽失,他丢不起这个脸。
“七哥……你……你太过分了!”他气到差点说不出话来。“既然你根本就瞧不起她,又何必骗人家说你三年后会娶她?”
“简单,我想看那个蠢女人会不会真的笨到等我三年。”其实他是真的想娶她……
“你……”聿颖深吸一口气,闭眼冷静了半晌。“如今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七哥,你何不真的娶楚姑娘为妻?她是个很好的姑娘,而且看得出来她对你一往情深……
也许假戏真作是个很愚蠢的办法,但为了不让楚姑娘受到伤害,他只能求七哥这么做。虽则他也知道这不太可能……
“你在说什么鬼话?”聿亘强迫自己以最冷漠的态度说出违心之论。“她配不上我,我也根本不想娶她。”
“七哥!”聿颖愤然狂怒。“你太残忍了,这样耍楚姑娘很好玩吗?如果你真的打从心底鄙弃她,认为她不够资格和你在一起,你为什么不干脆放她自由?难道你真的那么反对我娶她,怕让皇族蒙羞吗?”
把楚畹留在身边的原因,的确有一部分是不愿让聿颖娶她,但这不关蒙不蒙羞的问题,纯粹只是由于男人的占有欲。当然,他不可能告诉聿颖实话,所以他说——
“没错,我是不想让你娶她,你的对象应该是血统尊贵、地位崇高的宗室格格,而不是身份低微的织造之女。”
“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如此重视门第!”聿颖背过身去,不愿再面对眼前那个他“曾经”十分敬仰的人,以免一不小心拳头跟着情绪一起失控。
“人不是天生平等,而我们既然生为皇族,就应该要有皇族的规矩。”这些话他说得有点心虚,因为以他对楚畹的爱恋,他极有可能不出三年就成为一个“不守规矩”的人。
去他妈的规矩!聿颖在心中火大地低咒。他倏地转身看着聿亘,凝重地问最后一个问题——
“在你心中,楚姑娘究竟算什么?”
“玩物。”说出这两个字时,虽然明知是谎言,他竟也会没来由地心痛。
他的回答令聿颖的理智和对他的仰慕之心一并消失。
“楚姑娘真是瞎了眼,竟会喜欢上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人!”聿颖震怒地咆哮。
“她不是眼瞎,而是痴傻。”他不愠不火地说,和缓的嗓音听起来似在感叹一般。“就算我没有说要娶她,她也会愿意留下来……”
“所以你就利用她的痴心,残忍地玩弄她!”
“我……”聿亘正想说些什么,书房门外突然传来一个瓷器相碰的细微声响,惊断他的话。
“什么人?”聿颖飞快冲过去拍开房门,门外那人身影乍现的瞬间,他的脸倏地刷白。“楚……姑娘……”
门外人正是楚畹,此刻她手端盖碗茶盅,呆着一张脸杵在当地。
“楚畹……”惊见她出现在门外,聿亘的心跳猛然漏了好几拍。
刚才的话,她该不会都听见了吧……聿亘和聿颖失措地相视一眼,心中忐忑不安地各怀心思。
“贝勒爷,你在这里啊。”楚畹蓦然自方才的怔仲状态回神,笑着踏进书房。“我泡了一杯毛尖茶要给王爷,不知道你也在这里,不好意思,我再去泡一杯茶来。”
她匆匆地将手中的茶盅放在桌上,旋即转身离去。
“等一下,楚姑娘。”聿颖连忙叫住她。“你刚才……没听到什么吧?”
这句话理应由聿亘来问,但他意外地发现自己竟没有开口的勇气。
“我应该听到什么吗?”她回头好奇地问,依然是一脸和煦的微笑。
“这……”聿颖看了聿亘一眼,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我刚刚才一走到书房外,就被你突然开门的举动吓了一跳,我想好像没有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事吧!”她困惑的眼神在聿亘和聿颖之间望来望去。“怎么了?是不是我打扰到你们了?”
她的反应让聿亘放下心中一颗悬看不定的巨石。“没有,你可以出去了。”
“那楚畹告退了。”她微笑着退了出去,顺手优雅地带上了门。
门关了之后,她所伪装出来的笑脸彻底崩溃,裂成碎片的心化为泪水,无声落下。
“今夜我有要事必须和朝陵贝勒商议,整晚不会回来,你不用等候我。”聿亘一面更衣,一面交待。
“喔,好的。”楚畹一如往常柔顺地服侍他。
换好衣服之后,她像个小妻子似的,恭送聿亘到房门口。
“请慢走……啊,对了!”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急忙地走回房里,拿出一袭石青色羽毛缎斗篷替他披上。“外面风寒露重,你要小心,别着凉了。”她温柔如昔地叮嘱。
“楚畹……”
“嗯?”她微笑地抬头。
“我……不,没什么。”是因为今天日间所发生的事在他心里作祟吗?他总觉她的笑容好像在哭一样……是他多心了吧?
“没事就好。你要好好保重,我知道你是个很有本事的人,但还是凡事多提防点,别又着了他人的暗亏。一个人的时候,真的要自己小心……”
“你……”她叮嘱的话让他感到非常奇怪,但又说不出怪在哪里……“我该走了,你早点休息。”他决定不再胡思乱想。
望着聿亘渐行渐远的背影,她忍不住流下泪来。
是啊,是该走了……
她走回房间,取出当初她带来北京的湖色绸里旧包袱,开始收拾行李。
其实今天在书房外,她将聿亘和聿颖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当时她心中几乎一片空白,不知该作何反应、不知该如何面对一切;后来她渐渐地理清事实、理清心情,明白自己应该怎么做。
她并不恨聿亘欺骗她,只为自己的愚蠢感到悲哀——
当聿亘开口挽留她的时候,她天真地以为聿亘大概多多少少也对她动了情,所以才舍不得让她离开。她天真地自以为是、天真地自作多情,结果她错了,错得离谱。
真正舍不得离开的人是她,真正动了情的人也是她,一切都是她一厢情愿,事实上人家根本就不曾把她放在心里过;对聿亘而言,她始终只是一个……玩物!?
曾经以为他是真的喜欢他、曾经希望她能陪他一生一世,如今想来,她真的不是普通的蠢——身份尊贵的聿亘哪有可能愿意和她一起到白首?
她的痴情梦醒了,所以她也应该走了。聿亘把话说得很清楚,她已经连自欺欺人的余地也没有,这场可笑的独角戏……就别再唱了吧!
如果有人问她,是否还想留下来,她的答案一定仍是肯定的;然而,想是另外一回事,事实上,她再也没有留下来的理由。
简单地收拾好行李,她走到小书桌前,提笔留下了几行字。
回想起她在这府中的点滴经历,一切真的就像梦一样,特别是聿亘主动挽留她之后的那一段日子,无异是她生命中最美的一段岁月。无奈“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终究还是到了梦醒人散的时候了……
她百感交集地写下一纸离别书,提起行李,静静地凝视这个充满了美好回忆的房间,终于离去。
这次是真的该走了。
聿垣:
我不知道就这样离开,到底对不对?但我知道,我不应该再留下,也不想再留下。
我走,并不是怪你骗我,我只是认为,再这样留下来,对彼此都没有意义,而且,我也累了。
你曾经问我是否会怨你从前那样对我,我回答不会;但我真的没有怨吗?只是不说罢了,我不想让你看到我的悲哀。也许我现在不该再说这种话,但请原谅我,我很想告诉你——长久以来,你真的对我太不公平。
应该怎么说呢……很多事我不愿再提,因为就算说了,你也不会在意。但你知道吗?当你遇到不如意的事时,总是将情绪发泄在我身上;而我,却连一个可以放声痛哭的地方,也找不到……
我是真的累了,所以我走了。曾经说过要陪你一辈子,很抱歉我现在做不到了……不过,我想你也不会希罕的。
我走了,衷心希望在未来没有我的日子中,你会过得更好。请原谅我到了这最后,还是要这么说——
妾心藕中丝,虽断犹牵连……
从来没有恨你的意思,因为“楚畹”,原本就是一个薄命的名字。
聿亘在天将破晓之前赶回王府,而迎接他满怀思念的,却是一室人去楼空的惆怅,以及一纸泪痕斑斑的悲凉……
看完了她留下来的别书,他从来不轻弹的泪滴竟着随着纸笺一并落下。
黎明前的寂阐中,有一种仿若心碎的声音。
第十章
日明如霜,夜凉如水,一阵天籁般的箫管之声在小池边呜咽传送,音韵袅弱,如泣如诉。
蓦然,箫声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连串搜肝抖肺的剧烈咳嗽,痛苦的声音在寂静的夜中分外刺耳。
“唉,畹儿,不是叫你晚上别跑出来的吗?你就是不听话,还坐在这水边吹风受凉的。糟蹋身体也不是这种糟蹋法呀!”
咳嗽之声引出了屋内一个年约三十开外的美貌妇人,她手中拿着一件石榴红杭绸长袄,唠唠叨叨地向那位坐在池边吹箫的美人走近。
“姐姐……”
“快披上这件长袄。”美貌妇人将长袄披在那个美人纤瘦的身子上。“咱们回屋里吧,这外头夜凉风大,你的身子单弱,万一着了风就不得了了。”
“不妨事的,姐姐。我想看看这月亮。”美人说着,抬头仰望天上那轮冰盘似的圆月。皎洁的清辉洒落在她的脸上,白玉似的面容有一种惨淡的哀愁。
“真是,这月亮有什么好看的?”妇人嘴上虽这么说,却还是舍不得违逆这宝贝妹妹的意思,便索性坐下来陪她。
“姐姐,你还不睡,姐夫不会介意吗?夜已经很深了。”
“他敢介意?又不是不想活了。不要管他,我现在最关心的是你。”妇人语含深意地说。
“我没怎样,姐姐。”美人刻意回避妇人的目光。
“没怎样?你想骗谁呢?如果你真的没怎样,怎会突然想要跑来我这里住?爹又是那样三番二次地叮嘱我,一定要把你看好,要好好地照顾你……”
“那是爹太多心了,姐姐。而我之所以会突然跑来这里,也是为了躲避爹和娘莫名其妙的关心……”
楚畹离开靖王府之后,因为舅父纳兰则英因交通外官一案被流放,她在一目无亲,只得藉助于聿颖贝勒回到苏州。
而回家之后,家人不断地逼问她在京城的种种,她为了隐藏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只得藉散心之由,逃到西湖经营酒楼的江姐姐处。
过去的一切,她真的不愿再提起……
“你认为那是‘莫名其妙’吗?何必再自欺欺人?我们都看得出来,自你从京城回来之后,整个人都变了样,你叫我们怎能不担心你在京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姐姐,别再说了……”
“你来到我这里三个多月了,我什么都不曾问过你。那不是我不想问,而是我希望让你自己一个人好好地想一想,想开了再告诉我们。可是你至今仍是绝口不提,我不得不怀疑,在你身上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严重的大事,竟让你选择这样把自己封闭起来?”
在她的印象中,六妹畹儿的个性温婉娴静、柔弱乖巧,虽然素不多言,但不是心中藏得住话的人,如今却变得这般缄默沉静,令人不得不担忧。
“没有的事,姐姐想太多了。”对不起了,姐姐,她并非故意要骗她,只是……有些事,她已经不想再说。
自从回到家之后,家人的目光和话题总是绕在她身上打转,她明白,家人是真心关怀她;但他们却不知道,如果可以的话,她甚至想一死了之,将那段伤她极深不堪过往随她一起埋葬掉……这样心如死灰的她,已没有余力去面对旁人的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