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踏车骑过她的旁边,在她前面停了下来。
男孩露出白白的牙,对她笑着。
“你是夏之筠的同学孙海芬,对不对?”
男孩依然坐在脚踏车上,左脚垫起脚尖撑在地上。
“嗯。”她看着自己一身的污秽,羞涩的垂低了头。
她知道眼前的男孩,他是坐在她隔壁的同学夏之筠的哥哥,他每天都带着夏之筠上下学。
“我是她哥哥夏之维。”男孩自我介绍着。
“我知道。”
“这里离村子还好远。”他比了比他的后座。“你上来,我载你回家。”
他去隔壁村的同学家玩球,没想到在回家的路上,刚好遇到了妹妹的同学。
“我……我身体脏脏的。”
她拉了拉衣服的下摆,低头看着自己因为长时间泡在水里而皱皱的双手。
夏之维的笑脸在夕阳下显得特别耀眼。
“没关系!你这样走,要走到什么时候。”
她感觉到他善意的关怀,点点头,跨上了后座。
迎着海风,她第一次在这条回家的路上,有了笑容。他不嫌弃她身上的异味,愿意载她回家,她小小的心灵从此烙印下他那瘦高的身影。
从那天以后,每天黄昏,只要他有空,他都会从家里偷溜出来,特地去载她回家,直到那年暑假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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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海芬坐在化妆台前,想起了小时候的日子,她唇畔有了笑。他呢?他是否还记得那年骑脚踏车载她回家的日子?
就算他还记得,那又怎么样?
看着自己那张平凡到极点的长相——长型的脸上细眉大眼,长期日晒后暗沉的肤色,配上营养不良似的暗紫唇色,怎么看她都吸引不了男人的眼光,除了那头可媲美洗发精广告模特儿的飘逸长发。
她知道现实的残酷,尤其现在的夏之维有种斯文的帅气、成熟的韵味,更有着器宇轩昂的气度——
她曾经在暗地中瞧见过白月一次,白月有模特儿的身高、明星的脸孔,举手投足都是活泼明亮的气息,只要有白月在,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被她全然的吸引住。
她有什么样的条件可以跟白月比?
叩门的声音让她处于遥远的思绪飘了回来,她连忙走去开门。
杜盈秀伫立在门外。
“海芬,你睡着了吗?”
杜盈秀是个典型的贤妻良母,她从来都没有把来家里帮忙的人当成是佣人,反而对愿意待在她家里照顾她及婆婆的海芬特别的礼遇。
“还没。夏妈妈有什么事吗?”
“海芬,对不起!我看之维房间的灯还亮着,我怕他肚子饿,你可不可以帮我煮碗面?”杜盈秀不好意思的说着。“夏妈妈,早跟你说过别跟我客气,我是你们请来的,有什么事要我做的,尽管告诉我一声。”
她挽着杜盈秀的手下楼,因为夏妈妈及奶奶的房间都在楼下。
“你比之筠还要乖,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女儿该有多好!”
“我哪有之筠好,之筠又漂亮又能干。”
“能干有什么用!早晚还不是要嫁人。”
孙海芬笑了笑。她可不想在同学背后说她的坏话。
“我这就去煮面,你先去睡,我煮好面后,再端去给之维吃。”
她将社盈秀送回了房内,才走去厨房。
这三天来,夏之维都早出晚归,除了晚餐时间外,几乎都没看见他的人影。这样也好!让她习惯了他的存在,调整好她的情绪。现在面对他时,她已经少了忸怩,多了自然,更能从容的接受他的眼神。
她将煮好的面端到他的房门口,深呼吸再深呼吸,她才举手敲门。
“请进。”
她推门而进,看见坐在电脑桌前的他。
他看见她端着汤碗,立刻走上前,将碗从她手里接了过来。
“夏妈妈怕你肚子饿,要我煮碗面给你吃。”
“谢谢!妈妈也真是的,都已经十一点了,还让你去煮面。”他将汤碗放在书桌上。“下次你喊我一声,我下楼去吃就好了。”
“你不用客气,我还怕打扰你的工作。你趁热吃吧!”
她将视线放在电脑萤幕上。
他浅笑,体贴的没有拒绝她的好意,吃起面来。
“我在帮一家育幼院做一些简单的网页,让有心想要捐款的善心人士可以很容易就知道育幼院的实际状况。”他像和一位老朋友聊天似的,淡淡的就开启了话题。
“你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真好!像我就没那种本事,也没那样的机会。”她说得有些惋惜。他从小就有一颗慈悲心,才会从那年暑假后,就常常默默的帮助她。
“你也可以啊!你知道吗,我本科是学企业管理的,后来愈念愈觉得枯燥无味。大学四年,我有一半的时间投入在电脑的世界里,比念本科还要热中。”他边吃边说着,一谈起他最爱的电脑资讯,他整个人就眉飞色舞。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来他家做起类似帮佣的工作,只觉得她年纪轻轻的,应该有更好的选择。
“我才高职毕业而已,美其名念的是会统,事实上有念跟没念差不多。自从毕业后,念过的书在生活上从来都没有用过,早还给了老师。”
看着他大口大口吃着她随意煮的面,她的胸口竟充斥着感动,泪水差点泛出眼匡。
“我记忆中,你很喜欢念书的。”
“喜欢有什么用,也要环境允许啊!”她有一丝苦涩,却只能往肚里吞。
看着她有一丝淡淡的愁绪,他竟不忍心再继续这个话题。
“你想学电脑吗?”
“想啊!可惜一直都没那个机会。”她嘴角牵动着难看的笑容。
“谁说的,这里不就有一个现成的老师。”他拍了拍胸脯,展现了他迷人的笑容。
“真的!你愿意教我!”她像一个拿到糖果的小孩,高兴得跳了起来。
记忆中她一向都是愁眉苦脸,很少看到她笑,现在她笑起来的样子,让她本来娴淑的气质,增添一种奔放的活力。
他用力点头。
“反正我已经结束台北的工作,以后会三不五时的回家来,到时就有比较多的时间可以教你电脑。”
没想到他还没对家里人说的事,竟脱口先对她说出。
“你为什么要结束台北的工作?”
问出口后,才惊觉她的嘴笨,其实不用问也知道,台北有他伤心的记忆啊!
看她习惯性的咬紧下唇,跟小时候说错话的表情一模一样,他就知道她想到了什么。
“你只猜对了一半。”
“嗯?”
“表面上我是为了白月才离开台北,事实上是我想离开台北,所以大方的成全白月的选择。”
他喝下碗里的最后一口汤,脸上并没有太多失恋的痛苦。
“为什么?很多人都向往台北的生活,梦想在台北出人头地。”
“我是属于乡下的孩子,我喜欢有山有水的地方,台北的车水马龙、乌烟瘴气,台北的利欲薰心、紧张压力并不适合我。”
“我了解,我也是一样,不然我早就挣脱那个困住我的鸟笼了。”
她有点恍惚,惊觉她脱口说出的话,连忙摇头。
她站了起来,想要去收碗筷。
“我来。很晚了,你明天还要早起,早点休息吧。”他也跟着站起。
“嗯!”
“记得,明天开始,只要我在家,你就来跟我学电脑吧。”
他为她打开了房门。
“嗯……晚安。”原本要说谢谢,无奈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她只能腼腆一笑,转进隔壁的房间。
“晚安。”他轻声说着,看着她纤细的背影消失在眼前。
他知道困住她的是什么,却无意说破。
这些年来,虽没有再见过她,但是夏之筠都会断断续续带给他她的消息,使他对她一直没有陌生过——那个倔强的小女孩。
第二章
迎着十度的寒风,夏之维的双颊被刮出了红通通的痕迹,但他还是努力的在逆风中踩着脚踏车。
为了夏之筠的寒假作业,为了孙海芬,他忍着刺骨的冷风来到孙海芬的家。
这里是一整排砖造的平房,连了五、六户人家,才有一条小小的防火巷。
每家每户都是长型的格局,一进门是个小小的客厅,客厅后是两间大通铺的房间,最后就是厨房。
孙海芬的家就在其中的一间。
他将脚踏车停在她家的屋檐下。
孙海芬和她的姐姐孙海娟正坐在屋檐下,拿着勾针勾着一顶顶准备外销的帽子。
“孙海芬!”他走到她的跟前,唤着正低着头勾帽子的她。
她大大的眼睛因为看到他而闪着光芒。
“夏之筠想找你到我家,跟她一起做寒假作业。”
夏之维蹲下身体,与她平视着。
她身边有一捆直径约五十公分的毛线圈,用圆形木头椅的四只脚套住,正是她手里毛线的来源。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
“可是……我还要勾帽子,晚上领班要来收帽子。”她转而用乞求的眼神看着孙海娟。
孙海娟不理会孙海芬,臭着脸继续她手中的工作。孙海娟的身边也有另一张木头椅,套着另一种颜色的毛线。
勾好一顶帽子十块钱,孙海芬和姐姐一整个寒假几乎都泡在毛线堆里,而妈妈忙完了家事,也会来帮忙勾帽子。
他笑着脸问:
“那……你还要勾多久才会勾完?”
他每次载着夏之筠来找她,或者帮夏之筠来找她,她总是在做事。看着她小小的手几乎无所不能的做尽各种粗活,他就觉得自己生长在不愁吃穿的家庭中是很幸福的。
上一次他来,她在补渔网,他很讶异她的巧手,她却直说没什么,她六岁就会做这样的事。
又有一次,他假回来找她,却扑了个空,因为她和她妈妈到镇上去帮人家打扫屋子。
举凡总总,他不知小小年纪的她还有什么不会做的。
“我吃完晚饭,再去你家。”算算时间,晚饭前应该可以勾完三顶帽子,那她就可以完成今天要文件的数量。
“好!我六点再来载你。”他站直身体。
“不用了,我自己走去你家就好了。”天这么冷,怎么能让他来回跑呢?虽然,她从来都拒绝不了夏家兄妹对她的关心。
“没关系!”
他跨上脚踏车,再次消失在寒风中。
他的脚踏车已经换成大人骑的平把型的。他的身高比同年龄的孩子还要高,看着他修长的背影,她心中不自觉的泛起一丝甜蜜。
夏之维知道妹妹常邀请孙海芬来家里,不是因为寒假作业她不会做,而是想让孙海芬有暂时休息的时间。
看着她因过度劳累而更加青黄的脸色,夏之筠常常会在他的面前抱怨,不懂为什么会有那样的父母,从小将她当童工般的虐待。
他不能说什么,毕竟那是她的家务事,虽然他也心疼她,却只能暗暗的关心她、帮助她。
当晚,他在六点的时候再次去到她家。
孙母并不反对孙海芬和夏家来往,毕竟夏家在这村里是少数有头有脸的人物。
他看着她因为看到他的来到而露出的愉悦神情,他知道就算气温再低、冷风再强,他的心都会因为帮助一个小女孩而温暖起来。
顶着寒风,他问:“你冷不冷?”
他的声音透过风声传进她的耳里。
“不冷!”她完全缩在他宽大的背后。
感受到他关怀的暖意,她怎么会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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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孙海芬对着下楼的夏之维道了早安。
“早。”
他走到餐桌旁,看着一桌的家常小菜及稀饭。
“今天有空吃早餐?”她问了个问题。
他点头。
“奶奶及我妈呢?”
这几天,他忙着和学长筹备资讯服务队前进南投的计划,总是连早餐都来不及吃就赶着出门。昨天筹划工作告一段落,今天他才有空在这里悠哉游哉的。
“夏妈妈说天气不错,一早推着奶奶出门散步去了。”
她帮他盛了碗稀饭。
看着两人有默契的穿着——一身白色的T恤,外加洗得泛白的牛仔裤,没来由的,一分羞赧悄悄的占据她的心头。
看着她,夏之维感觉得到她在害羞。昨夜睡梦中,虚虚实实全是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么多年来,他从没有梦过她,只有在夏之筠提到她时,才会想起她。昨夜,他又回到了那个骑着脚踏车载着她的小男孩。
“你吃过了吗?”
他动手吃起许久未曾吃到的清粥小菜。
“吃过了,都已经十点了。”她可是五点就要起床的人。
“昨晚熬夜赶完育幼院的网页,今天才睡晚了。”他解释着。
“没关系。你慢慢的吃,我到镇上去买些日用品。”
她拿起小绵羊的车钥匙,穿起厚厚的防风外套。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认命做事的坚毅小女孩。
“你等我,我开车载你去。”
不等她反应,他快速的将稀饭囫园吞下。
“你今天不忙吗?”她有些窃喜,难得有机会和他单独相处。
他拿出车钥匙,和她走出门外。
“工作暂时告一段落,四天后我要去南投一趟。”
第一次坐上他的车,靠他如此的近,小小的空间中,全是他的气息,她有些莫名的悸动,一种看不见的快乐在心底流动着。
车子在镇上最大的一家超市前停了下来。
她才一下车,迎面便走来一个她最不想看到的人。
“海芬!你也来买东西呀!”林震源热络的趋上前。
她点了头,表示听到,脸上却没有表情。
林震源看着随后下车的夏之维,更是笑咧了嘴。
“是什么风把你这个大忙人吹回台南来了?”他举起右手,大力的拍了夏之维的肩膀。
夏之维一愣,才想起原来是他小学及国中的同班同学。
这个镇就这么一点大,所有的人都读同一所小学及国中,从镇前走到镇尾,简直可以开个小型的同学会。
“林震源?”夏之维也笑了,只不过在林震源的面前,他的笑就显得收敛许多。
“好小子!总算还记得我,我以为你这些年在台北混,早忘记有我这号人物。”林震源天生爽朗活泼,跟每个同学的交情都不错。
“别说笑了,我怎么可能会忘了你呢。”
夏之维伸出手,用力的与林震源相握。
“我们有很多年没见了吧!每次你回台南,总是来匆匆去匆匆,究竟在忙什么大事业?”
“没什么,随便做些电脑资讯的东西。你呢?”他并不想多谈他现在的工作内容。
孙海芬看了他们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径自走到超市里面。
“这间……”林震源比了比身后的超市。“我们家兄弟姐妹合开的。”
“恭喜!恭喜!你现在可是大老板喔!”
“别说笑了,我只是挂个名,还得管理里头的业务,比起那几个只出钱、不管事的人,要命苦多了。”林震源自嘲的笑着,幽默的个性与小时候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