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沉默地望着眼前的白雪,轻轻吐口气,热气像雾般隐去,她的两颊与耳朵冻得僵硬,连脚也冰得没有知觉,可她喜欢这样的冷意。
「大人为何突然问起我与明基的事?」她轻声问道。
「妳也来一个多月了,我对妳却还是了解有限。」他回道。
她轻蹙眉心,尽量有礼地说道:「还请大人谅解,我不喜欢谈论私事。」她到这儿来并非想与人做朋友的。
翟炯仪瞧着她的侧面,思考她的话语,看来她对他还是很有防心,寒风吹过,让她打了个哆嗦。
「冷?」他察觉到她的颤抖。
「不,还好。」她牵扯了下僵硬的脸,勉强挤出一个笑脸的弧度。
他微微一笑。「妳不但固执还喜欢逞强。」
她眨了眨睫毛。「我真的还能忍受。」
见她唇色发白,他说道:「进屋吧!」
她没有移动。「如果大人不介意,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外头太冷,妳会--」
「我很好。」她轻轻打断他的话。
「妳在烦什么?」
她望着落下的白雪,长吐口气。「没有,只是想静一静。」
「妳才答应过不会违抗我的命令。」他盯着她苍白的脸蛋。
她的唇角微微上扬,漾出一抹极淡的笑,当他以为她会与他争辩时,她却道:「是,大人。」她往右侧过身子,拉开门进入木屋。
翟炯仪在这时下了个决定,他决心找出困扰她的是什么事。然而,想从她口中问出什么蛛丝马迹,大概是不可能了,对于此,他莫名地感到恼怒,他宁可她主动告诉他,而不是他去查探。
一察觉自己的念头,翟炯仪好笑地摇了摇头,他实在毋需为这样的事而恼怒,每个人都有不想告诉别人的事,可想到胡大人说的话,想到雀儿忧心的表情,他的心又忐忑起来,这闲事……他该不该管?
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想挖掘一个姑娘家的心事,他不想去深究底下的原因,只将它当做一种好奇心的驱使,毕竟……她是个非常令人……惊奇的女人。
第三章
自书院回来后,翟炯仪原本打算吩咐堂弟翟启允到井阳县调查雀儿与明基,但转念一想,又觉不妥,虽说他能感觉雀儿有事隐瞒,但因为这样就去调查她的身家背景,似乎有些小题大作,遂打消了念头。
严冬过去,春天来到,一转眼她已来四月有余,雀儿对他的态度虽然依旧有礼冷淡,但偶尔也会在无意中流露出放松的表情与姿态,他认为这是她慢慢信任他的征兆。
这日,他起了个大早,到官宅后头的树林漫步,清冷的空气让他精神一振,他随兴地找了块石头坐下,正打算吹笛自娱时,却听见前头传来细微的声响。
他疑惑地循声走去,却瞧见一幅怪异的景象。树干前跪了一抹身影,虽然对方背对着他,可他知道那是雀儿,除了身形外,她还穿着天蓝色衣裳,他小心地移动脚步,想瞧清她在做什么。
移了几步后,他瞧见她手上拿着鲜艳的菇类,他疑惑地拢紧眉心,当他瞧见她将蕈菇往嘴边靠近时,立刻喝令一声:「那有毒!」
雀儿让他吓了一大跳,双目圆瞠地看着他。
「那有毒。」他来到她面前又说了一次。
她回过神说道:「小的知道。」她站起身子。「我只是想闻闻它的味道。」
他皱眉。「有些植物的气味也带着毒气,有的还会让人产生幻觉。」
「在井阳有人误食过不明的菇类,导致全身麻痹,还出现呕吐的症状,我瞧这菇很像他描述的模样,所以一时好奇才摘了下来。」她解释着。
「以后别做这样的事。」他示意她丢下菇类。「有些植物光碰到就会发痒、发红,别因为一时好奇而伤了自己。」
她点点头,将菇类丢掉。「多谢大人关心。」
他微笑。「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大人也一样。」
他的笑意加深。「妳老是回避我的问题。」
他促狭的笑容让她闪避地低下头。「大人言重了,小的也不知道为何起得特别早。」她扯谎道。
其实她非常清楚自己早起的原因,因为昨天她收到了胡大人寄来的书信,信中说了件坏消息,让她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可这件事她不想告诉大人,所以随口瞒混过去。
「妳常来林子里走动吗?」他随口问道。
「不常。」她顿了下。「小的该回去准备早膳了。」
「早膳季大娘会准备。」他顿了下。「陪我走走吧!除了公事外,我们很少一块儿谈天。」
她抬头瞧他一眼,又急忙低下头。「前些天市集无赖伤了人--」
「不谈公事。」他打断她的话。「这样好的景色谈公事杀风景。」他深吸一口林内的清香。
「大人又想谈私事?」她蹙眉。
他瞥她一眼。「妳又摆脸色给我看了。」
他的话让她一阵困窘。「小的不敢,只是小的说过……」
「妳不喜欢谈私事。」他接续她的话。
她点头,跟着他在小径上漫步着。
「我是想妳帮点忙。」他说道。
她抬起头。「什么事?」
「记得沈氏那个案子吗?」他抬首仰望一望无际的蓝天。
「记得。」
沈氏因家贫嫁给年纪已六十的方万力做妾,因为方万力的正室陈氏善妒,沈氏过门后常遭责打,流产两次,后来方万力在城外买了一小屋安置沈氏,陈氏眼不见为净,倒也相安无事。
三年前沈氏产下一女,方万力非常高兴,为她们母女买了一块田,可没想到两个月前方万力因病去世,陈氏上衙门控告陈氏,要将城外小屋与田地收回,因为律法上妾室不能继承财产,甚至还指称沈氏之女不是方万力亲生,实乃沈氏与人通奸所生。
翟炯仪为判这事,甚为苦恼,因这种民事案件最为难断,尤其又牵涉到财产,只要翻阅黄册便会发现衙门上最常见的是斗殴案,再来就是这种民事案件,凶杀案其实并不常发生。
「大人不是判了陈氏败诉?」雀儿不明白他怎么会突然说起这事。
「我见陈氏不服判,所以有些担心她会去找麻烦。」翟炯仪轻蹙眉心,他以陈氏诬告沈氏不节,且方万力在世时是以沈氏名义购买土地为由,判陈氏败诉,可他知道陈氏心里不痛快。
雀儿轻叹一声,其实方万力留下的财产甚多,陈氏并不缺钱,可她就是瞧沈氏碍眼,一心要让她们母女无法生活,才想尽办法要将土地与屋子收回。
「大户门内,多的是这样的事。」她有感而发的说了句。
「嗯。」他当官四年,这种案件真的遇上不少。
她微微一笑,忽然心有所感道……「大人对女人似乎总多了些恻隐、怜惜之心。」她发现只要是孤儿寡母的,大人总偏袒多些。
他瞥向她,黑眸闪了下。「这是个很糟糕的毛病?」
她含笑道:「倒也不是,就怕万一哪天有个厉害的姑娘家瞧准大人这弱点,故意在大人面前演戏博取同情,大人心一偏,失了公正可就麻烦。」
他露出温暖的笑意。「这我倒不担心。」
「大人对自己很有信心。」
「不是。」他摇首。「我是对妳有信心。」
「我?」她愣住。
他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若我失了公正,妳会在我身边提醒。」
他的眼神与话语让她的心漏了一拍,她急忙垂下眼睑、低下螓首,他……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是她多心吗?
这些日子他偶尔会冒出别有含义的眼神与暗示的话语,可从不轻佻也不下流,她无法肯定他话中是否别有用意,还是自己多心?再说这事……也不好直接问他,所以她总是轻巧闪过。
「大人言重了,」她立刻道。「我相信大人的能力,您一定能抓好分际。」
他浅浅一笑。「我希望下午妳能陪我走一趟沈氏的住处,瞧瞧她们母女是否无恙。」
「我?」她讶异道。
「今天岸临有事,昨儿个他已事先告了假--」
「大人能找衙差一块儿去,」她立刻道,与他单独相处总让她万分紧张,她实在不想与他一块儿出去。「大人为何……我是说小的毕竟已为人妇,与大人一起单独出游甚为不妥。」自三个月前闵猎户事件过后,她就发现大人常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对她也很关心,那种关心与他对舒绫的又不同……她说不上来,就是不一样。
他露出笑。「我有说单独吗?」
她愣了下。
「我还会找个衙差一块儿去。」见她又要说话,他紧接着道:「要妳一块儿去是因为妳观察入微,我担心陈氏又去找沈氏麻烦,可沈氏却隐忍不说,有妳在,我想沈氏会比较好开口。」
「既然大人这样说,小的恭敬不如从命。」
「听妳的口气倒像在埋怨我。」
她立刻抬眼说道:「我没有--」她的声音隐没,因为他带笑的黑眸让她有种被戏弄的感觉。「如果没事的话,小的该回去了。」
她话语中的怒意让他微笑。「陪我说说话吧!我喜欢听妳的声音。」
她再次愣住。
「妳的声音很像竹笛,清脆悦耳。」他转动着手上的笛子。
「大人过奖了。」她不安地说道,他只是纯粹赞美她的声音,还是话中有话?
正当她犹疑着要不要直接问他时,他转移了话题,随口说起家乡的一些趣事。雀儿安静地听着,偶尔露出笑意,只要他不探究她的私事,与他聊天倒是件愉快的事,只要他不说些引人遐思的话,与他在一块儿也总能让她安心。
刚开始她很讶异,因为之前经历过一些事,让她对人总是充满戒心。
她曾经以为自己能看透任何人,这样的自信让她重重摔了一跤,还危害了身边的人,她一直无法原谅自己,之后她与人相处便很难不去防范,可与大人相处久后,发现他是个很容易让人卸下心防的人。
他有张和气的脸,双眸很温柔,嗓音低沉,与他说话很容易放松,她曾见过他在公堂上让一个不断说谎的被告,不小心说漏嘴,吐出实情。
若说她的能力是观察细微,他的能力则是能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松懈心防。
不知不觉中她也谈了些小时候的调皮事,当他听见她无意中告诉隔壁的马大娘,马大叔身上有金家嫂子的香味,而让他们夫妻大吵一架的事时,翟炯仪忍不住大笑出声。
他的笑声让雀儿心中一凛,她是怎么了,怎么与他说起这些,在大人身边真是太危险了,她的心防愈来愈松懈。
「没想到妳小时候观察力就这么敏锐。」翟炯仪停住笑声。「后来呢?他们夫妻可有和好?」
「我有些饿了,想回去了。」她欠身行礼。「不打扰大人了。」
她突如其来的转变让他愕然。「怎么了?」
意识到自己的突兀,雀儿尴尬道:「不,没什么,小的只是饿了。」
他知道她并没有说实话,可也明白再追问下去,她也不可能告诉他,遂顺着她的话道:「那就一起走吧!」
她蹙下眉心。「大人……」她并不想跟他一块儿走。
「怎么?」他微笑道。
「没有。」她在心里叹口气。「大人真是个棘手人物。」
「什么?」她说得有些小声,他没听清楚。
「没有。」她尴尬地摇首,脸颊添了两朵红云,幸好他没听到。
翟炯仪瞧她一眼,觉得她有些怪异,可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不过他倒没有逼问,只是告诉自己要有耐心,不可操之过急,一急就会坏事,他必须慢下来,如果他想突破她的心防,他就必须慢下来……他不想吓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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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床上,雀儿辗转难眠,最后放弃地起身穿好衣裳,这个时候大人应该还未入睡,她必须告诉他,她的决定。思考了一整天,她决定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除了胡大人的来信外,与翟炯仪之间的紧张关系也让她局促不安。
这些日子大人别有深意的眼神与话语都让她愈来愈紧绷,以她对他的了解,他不是那种会对有夫之妇心存邪念的人,他对女人一向温柔,可也都保持一段距离。他关心沈氏,可都是公事公办的态度,不想沈氏有一丝误会;即使是对舒绫,他也都带着一点疏离。可唯独对她……有那么一点怪异,雀儿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他一直对她很好,在他身边,她很安心。他总是从容不迫,从不急躁,想到他温柔的眼神与笑容让雀儿不自觉地再次叹口气。
惊觉到自己正想着他,雀儿立刻打断自己的思绪,早上她才告诉自己不可胡思乱想、松懈心防,怎么这会儿又犯了!
整理好自己纷乱的情绪后,她走出屋子,踏入夜色中,她深吸一口凉爽的晚风,这才迈步走到翟炯仪的书房前。
「大人。」
「进来。」
雀儿推门而入,翟炯仪抬眼见她关上门,她紧张的表情让他挑眉,正想问她出了什么事时,她已先他一步开口。
「我想离开。」
他惊讶地张大双眼。「什么?」
「我原本就没打算在这儿待久。」她静静的回答。
他注视她垂下的眼睑,放下手上的毛笔。
「再一个月衙门的民事诉讼就告一段落,我想在三月中离开。」律法规定农闲时进行诉讼,所以每年的十月初一至次年的三月初十这段时间受理民事诉讼,也是衙门公务最繁忙的时候。
他皱下眉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她怎么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
她抬眼望向他。「没有,大人毋需多心。」
他自椅上起身,来到她面前,她立刻低下头,盯着地面。
「我无法让妳信任吗?」
他的话让她吃惊地抬起头,但他深邃的黑眸又让她急忙低下螓首。「我当然信任大人。」
他若有所思地注视她的头顶,一会儿才道:「如果妳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告诉我。」
「我知道,谢大人。」她礼貌的回答。
看来她还是不打算透露半句,他不由懊恼起来,都经过这么久的时日了,她还是一句也不提。「妳是个有才能的人,我很希望妳能留在我身边帮忙。」
「谢大人厚爱,雀儿相信大人会找到更有才能之士。」
「是钱的关系吗?」他姑且一问。
她再次惊讶地抬起头。「不,不是,大人莫要误会,雀儿并不是想藉此抬高身价、增加俸银,大人给的酬俸已经很多。」
他点点头,深思地望着她的美眸,雀儿避开他的目光,注视他胸口上的布料。
「是我做了什么惹妳不快的事吗?」他不晓得她是怎么了。
「不,没有,大人请别多心……大人对我与明基都很好,我也很高兴能在大人身边做事。」她真心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