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后,特使休憩的小楼里寂静无声,一名仆从和留守在那里的侍卫寒暄几句后,匆匆赶回位于盘龙寨西南的议政厅。
「出去了?」
主厅里,一身华服的俊美男子听到仆从的禀报,面色微沉。
「是,听说从昨天开始,卓姑娘就一直嚷着气闷,葛大人没办法,一大早就带她去东郊了。」仆从陪着小心说。
可怜的小东西,是在躲他吗?昨天他大概真的把她吓坏了。
但她逃得了吗?逃过初一还能逃过十五,可她幼稚的表现,偏偏能够激起他心中怜惜又兴奋的情绪,真是件难以解释的事。
或许,她那双又圆又亮的眼睛早就掳获他的心了吧?
蒲从云垂下视线,望着桌面出神,仆从的声音显得更小。
「留守的侍卫说,卓姑娘的病好得差不多了,早上出去时是自己骑的马。」
「你问得很仔细,做得很好,下去向管事的领赏钱吧。」蒲从云显然很高兴听到这样的话。
仆从刚要退下,蒲从云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开口叫住他。「她就和葛大人两个人出去的?」
「不……还带了不少随从。」仆从回道。
葛特使做事就喜欢前呼后拥,蒲从云听后,悬起的心暂时放下,又随口问了几句,见仆从再也答不出什么了,便挥挥手让他离开,自己则走到偏厅。
这儿虽是议政厅,可该有的设施一应俱全,更像住家,可惜父亲病重后,两位兄长忙着争夺权利,没心思用在议政上,让这里冷清了许多。
在桌前坐下,看着仆人摆上饭菜,他忽然想知道卓葶中午吃些什么。
应该不差吧?
他自嘲地笑笑,发现自己认识她后就变得十分奇怪,哪怕知道她居心叵测,也抹不去心中对她的那份牵挂。
卓葶、卓葶……
想着她,他有种迫不及待想见她的感觉,瞧她在外面兜上一圈是否开心,是否恢复了往日的随意,或者说……懒。
这样的女孩,偏偏卷进风云四起的权利漩涡中,她没想到,自己有可能身败名裂吗?
是身不由已,还是其他的因素?
不知怎么他联想到葛庭安,他和卓葶的关系似乎十分亲密,这让蒲从云眼中忽然闪过一抹难以言喻的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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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盘龙寨东郊--
「小葶,走了。」葛庭安拍拍她的肩。
「时间还早,再坐会儿嘛。」
山风阵阵,卓葶荡着两条腿坐在山崖边,贪恋地看着浮在远处的白云,头也不回地说。
「荒郊野岭,有什么好看的?」
葛庭安对她的举动实在难以理解。「妳说只想随便活动一下筋骨,我才带妳出来,可现在妳瞧瞧……这么危险的地方,妳一坐就是个把时辰,妳乐在其中,我非被山风吹病不可。」
他确实有些头疼,本想找个替身陪她,没想到小表妹看似简单,却一点儿也不好对付。
唉,谁叫他心肠太软,只要小表妹撒娇或对他笑笑,他就没辙呢?
就像今天,他压根不想出来吹风晒太阳,可瞧着小表妹可怜兮兮的样子,不投降不行啊。
「大表兄,你一个大男人,没那么脆弱吧?这叫接近自然,人只有在自然的环境中才能除却杂念,达到天人合一的忘我境界……」卓葶看看天,不以为然地说。
「好,好,我不和妳争。」
生怕她又讲出什么长篇谬论,葛庭安赶紧止住话题。
「别的不说,我只讲一点……小葶,妳毕竟身体刚好,风吹久了没好处,万一不小心掉下去,我怎么跟姨丈交代?」
「谁说的,我早就想试试看腾云驾雾的感觉呢!」卓葶扬起下巴,笑着反驳。
「妳以为自己是猴子啊,我看真是修道修坏脑子了!妳给我马上起来,咱们现在就回去!」
「不!」
「什么不!」葛庭安的表情渐渐不耐烦。「差不多一个月了,妳借口生病一直赖在床上,我都认了,看妳神清气爽的样子,明天就给我重新上工!」
上工?!卓葶一听见这个就反胃。
「又要我去和蒲家兄弟吃饭?呜……我不干!」
大表兄不知安的什么心,明明许诺不会让她嫁给苗人,却又让她假笑同蒲家兄弟周旋,累人不说,还很恶心。
想起那两个蒲家兄弟,卓葶浑身鸡皮疙瘩直冒,再这样下去,她会得男人恐惧症的!
「想反悔?」葛庭安睨她一眼。「妳不会那么没品吧,拿了我的银子,又不想办事?」
「当然没有,我只是发发牢骚……」不知为何她有点沮丧,卓葶垂下脑袋,声音低哑。「这样的日子没完没了,我快受不了了……」
「妳不是想成仙吗?这点小事都受不了,怎能名列仙班?」葛庭安看着她,不怀好意地嘿嘿直笑。
第六章
是夜,蒲从云的住处。
原本坐在椅上翻阅地方史志的悠闲男子,看了手下十万火急从州府带回批发的公文后,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
「你确定这是朝廷发放到官府的公文?」他扬眉,口气带着诘问之意。
「是,属下奉公子之命,重金打点过衙门里的师爷,亲眼看他从上封的库存中取出这份公文。」
怎么可能?
蒲从云沉吟片刻,目光再度落回摊在桌面的公文上,始终无法揣度出事情的真相--
「……朝廷特使葛庭安一行,奉命护送下任土司夫人前往苗寨,沿途各地州府理应给予最大限度之方便。」
居然没有土司夫人的任何说明!
他反复阅读着公文,心中疑虑重重。
如果小葶真是朝廷册封的下任土司夫人,那又怎么解释名册失踪、以及她单独出现在小屋里的事?
如果她不是,许多问题自然可以迎刃而解,可小葶是谁,真正的土司夫人又在哪里,难道……
不,不可能!
蒲从云不敢再往下想,这份出人意料的公文让他彻底陷入迷雾。
接下去该怎么办?是就此罢手,还是继续追查?他有些头疼,但有一点却很明确--糊里糊涂的半途而废,绝不是他蒲从云的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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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大雨下了几日才歇,向晚时分,天边难得映出一道彩虹,惹得不少人驻足观看,身穿明艳礼服的卓葶却垂着脑袋往前走,没有一点要停下来欣赏的意思。
「不是说好只要我配合,就能工作一天休息两天吗?我昨天才在蒲大公子那里吃过饭,凭什么现在又要霸占我的宝贵时间?」她噘着嘴,口气很差。
「都是大姑娘了,别那么孩子气好不好?要讨价还价,也要看自己有没那个资格!」葛庭安头也不回地在前引路。
「哼,你食言而肥,竟敢指责我孩子气?不行,我不能助纣为虐,我告诉你,我不去了,我……哎唷!」卓葶恼怒地跺脚,转身正要走,却一头撞上身后的高大男子。
见她身形踉跄,高大男子赶紧伸出援手,抓住她手腕的同时沉声问道:「妳不想去哪?」
来人的声音低哑醇厚,却让卓葶脸色一变。
「啊,是三公子!」发现身后动静,葛庭安立刻回身,发现是蒲从云,连忙满脸堆笑地说。「劳驾您出府迎接,下官居然没发现,实在惭愧!」
「大人大客气了。」
蒲从云等卓葶站稳后才松开手,引着他们走向一扇并不起眼的木漆大门。「葛大人,这边请。」
发现卓葶仍不情不愿站在原地,笑问:「卓姑娘,天雨路滑,需要帮忙吗?」
「不不,我自己会走!」生怕他会做出什么过分举动,卓葶一惊,连忙跨步跟进门内。
进入府邸,她环视四周,注意到这儿虽也是雕梁画栋,内里装饰却远不及蒲家另外两位公子奢华,她心中微讶,就见一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从长廊尽头走来,先向葛庭安行了个礼,再躬身转向蒲从云。
「公子,一切准备就绪,就等客人入席。」
「知道了,下去伺候吧。」蒲从云做了个「请」的手势,引着葛庭安和卓葶继续往前行。
下去伺候?卓葶这才发现,一路走来就没见到仆从婢女的身影,不像他两位兄长的府邸,奴仆成排站着。
一行人两前一后来到主厅,宾主落坐,蒲从云吩咐仆人上菜,葛庭安则乘着这个机会小声提醒卓葶。
「三公子第一次请我们吃饭,妳别哭丧着脸,笑啊,妳该不会忘了自己该做的事吧?」
「他这人好难相处,我笑不出来。」卓葶抿唇道。
葛庭安见她畏首畏尾,不禁暗自称奇,向来横冲直撞的表妹竟会怕苗寨三公子蒲从云?但他仍坚持道:「我不管,妳一定要笑!」
卓葶张了张嘴,正想说什么,恰好蒲从云的视线落回到她身上,后者的语气似乎颇感奇怪。「妳脸色这么差,是身体不舒服吗?」
咦,这倒是个好借口!
卓葶心念一动,也不顾葛庭安暗下频使眼色,点头道:「公子说的不错,这些天我伤病未愈,身体一直很差,这顿饭……呃,辜负公子美意,实在对不住!」她说着随即站起,转个身就想往门外走。
「蒲贤,卓姑娘不舒服,领她去客房休息,再请个好大夫来。」身后响起蒲从云平淡的吩咐声。
卓葶一时错愕,正想出言婉拒,却瞥见自家表兄几乎要喷出火的眼睛,不由得将话吞回肚子里,乖乖跟着仆从去了客房。
「卓姑娘,请。」
在一扇漂亮的雕花木门前,蒲贤停住脚步,为她推开房门。
跨进客房,卓葶不禁有些意外。
蒲从云的府邸一眼看过去,走的基本上都是简明流畅的风格,唯独这里的装饰非常奇怪,与其说是客房,倒不如说更像女子的闺房。
她正在纳闷,就听蒲贤解释说:「姑娘不必多心,公子猜想姑娘八成会在这里休息,特意命小人为您准备的。」
啊!卓葶顿时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扭头想走,又怕惹恼大表兄。先前她自说自话,大表兄已经很不高兴了,她若再不辞而别,该不会……
就在她思忖间--
「卓姑娘,小人这就去请大夫,您请自便。」蒲贤说着,将门带上,转身离开了。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她一个人,卓葶有些紧张,在屋里坐立难安。
她别的不怕,就怕蒲从云突然出现,但……他要陪大表兄喝酒,应该没空来找她的麻烦吧?
过了好一阵,不见有什么动静,卓葶的心慢慢平复下来,瞅了眼打理整齐的床榻,倦意突然涌上。
「干等也满无聊的,不如睡一会儿吧,打个盹就好……」她自言自语,和衣躺到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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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过后。
看见熟悉的挺拔身影出现在走廊上,守在房外的青衣男子一愣,随即速度很快地迎了上去。
「卓姑娘没事吧?」来人问。
「没事,小人有去叫大夫,可回来一看,卓姑娘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所以没去打扰。」
睡着了?
蒲从云向蒲贤点点头。「做得很好,下去休息吧。」
「那公子如果要使唤人?」蒲贤迟疑了下,又问。
「有什么事,我自己来就可以。」
蒲贤不再说什么,躬身退下,临走前,瞥眼见到蒲从云动作轻柔地推门进去,心中不禁暗讶卓姑娘在主人心目中的地位。
若不是亲眼所见,他都不敢相信,一直对女子兴致缺缺的主人,也会有如此温柔的一面。
蒲从云走进厢房,侧卧在床的少女倩影,一下子把他的目光吸引住。平日朝气蓬勃的她,大概只在睡梦中,才有如此恬静的气息吧。
「翡翠,有风,把门关上……」不知是不是觉得有点冷,卓葶缩了缩身子,口齿含糊着说。
翡翠?
是她丫鬟的名字吗?
哲别人府里做客都能睡得如此糊涂,蒲从云真不知该高兴她的不设防,还是为她的单纯忧心。
沉敛的目光在她身上凝了片刻,他缓步走到床前。
感觉身边有人扰乱了自己的气息,卓葶不悦地皱皱眉。「吃饭了吗?可我还没睡够,再打一会儿盹就好……」
话音未落,耳边响起熟悉的低笑声让她一惊,蓦地睁眼,一张放大的男子面容出现在眼前。
天啊,怎么会是他?!
卓葶直愣愣盯了蒲从云好半天,才想起自己还在他家做客。
「啊--」她猛地坐起,饱含惊吓地问:「你、你怎么来了?!」
蒲从云并不急于回答,而是唇边带笑,仔细地看着她。
半个多月不见,她比上次见到时气色好了许多,即使神色慌乱,也掩不住芙蓉般的玉颜、和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清灵味道。
将视线停在她脸上,过了好一会儿,发现她在自己的注视下,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摆了,才悠然开口:「这是我的家,我爱上哪儿都随心所欲。倒是妳,在玩什么把戏,睡得这么熟,作梦当神仙吗?」
他嘲讽的语气令她脸蛋微红。
「对不起……我马上就走,不会打扰你的……」她手忙脚乱套上鞋子,三步并两步往门口跑。
「葛大人醉得不轻,恐怕没法子带妳回去。」见她恨不能夺门而出,蒲从云在她身后不慌不忙地说。
「什么?!」
伸向门环的手顿时停在半空,卓葶不敢置信地回头,对上他满是趣意的眼,忍不住大声指责:「葛大人酒量不错,你故意耍花样灌醉他,是不是?」
蒲从云听她言语冲动,淡然一笑。「我会灌醉他,还不是为了妳?」
「为了我?」卓葶明知故问。
他走到她面前,目不转睛看着她清秀的脸蛋。
「老实说,这半个多月,妳避我如洪水猛兽,宁可绕道走,也不愿和我碰面,让我很失望……」顿了下,他的语气愈见低沉。「如果知道今天是我请客,妳还会来吗?想必妳会想尽法子推掉吧?」
「我就是想,葛大人也不会让……」卓葶脱口而出,发觉蒲从云在听见这话时双眼瞇起,连忙改口道:「虽然我不明白,你费尽心机将葛大人灌醉到底有什么目的,但我不会多停留的。」
意识到他不会就此罢休,她干脆说:「蒲公子,我不想麻烦人,你借我一盏灯笼,我自己回去。」
蒲从云闻言,兀自摇摇头。
「我不讳言,有时为了达到目的我会不择手段,但我不是小人,卓姑娘,妳完全不必怕我。还有,即使盘龙寨再小,我也不会放心让妳一个人走夜路。」
他跨前一步,握住她的手往回一拉,还来不及回神,卓葶整个人已经跌进桌边的椅子中。
「你、你要干什么?!」她惊叫起来。
「吃东西,吃完我就送妳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