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率性、她自在,她觉得靠在他身上没什么不可以,就比如、比如她也常捞起自个儿养的小金鱼,把脸贴上它的背鳍。
煜宸看着门口的何总管,欲进不敢进,他也觉得采青这摸样儿太没家教吧?莞尔,他轻轻拉开采青的手,把她整个人抓回地面。
女孩子坐桌子已是缺乏教养,更何况,她大剌刺坐着的,是别人家的桌子。
「有事吗?」他提高音量。
「给王爷送点心来了,」何总管回答,眼睛看往地板,不敢直视王爷。
「进来吧!」
总管低头,领来一名婢女,捧着托盘进门,她在桌上放两碗甜汤,不知道什么名堂,但红红绿绿的煞是漂亮。
见采青眼睛直盯甜汤,煜宸将汤碗推到她面前,用眼神示意她自便。
她老实不客气地端起碗,大口大口吃将起来。
这个吃相不能怪他爱批评,所有人都会觉得她不够端庄,不过没关系,反正端庄从来都不是她的正字标记。
「好吃吗?」见她一碗下肚。仍意犹未尽,他笑问,
「好吃极了。」在她眼睛盯向第二碗时,煜宸大方地把甜汤往她面前送。他不晓得自己聘到一名好厨子,他提醒自己,别忘记要何总管帮做甜汤的厨子加薪。
不客气地再灌下第二碗,就是她家里,都没这么好吃的东西呢!难怪每个女人都想嫁进王爷府,光天天吃这么好吃的东西,幸福都幸福死了。
「我天生爱吃甜、不吃苦,加上我不怕痛,娘常说,我这种人天生下来是享福的,不苦、不痛,专挑好的吃,成天悠游自乐,天皇老子都没我好命。」
「妳不怕痛?」
这句话他听了几次,老觉得是她硬撑,可是眼前,她的过度认真,教他半信半疑起来。
「嗯,要不要试试?」她笑问。
「试痛?」有这种测试吗?他怀疑。
「对啊。」
她从他书案后面,抽出一柄小刀,他不晓得她的用意,只见她拔出刀子,毫无预警地往自己手背插进去。
来不及惊呼,他夺下刀子,点下她几处穴道,用最快速度替她敷上金创药。
敷好药,他不说话,狠狠盯着她。
她被他盯得全身不自在,噤若寒蝉,尴尬地扯扯笑,他不理她。
半响,他背过她,大步走出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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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呆片刻,采青追出书房,东奔西走。一见到人就问。她拿这里当自己家,自在得很。
终于,她在花园里找到煜宸。
「你为什么不发一言跑出来?我是客人,你把客人独自丢下不管,很没有礼貌,知不知道?」
他没甩她,一次两次,在她绕到自己面前时,背过她。
说不出的感觉涌上,在见到她伤害自己的同时,胸口闷痛阵阵,一阵比一阵强烈,彷佛她老在做这种举动,彷佛只要一个不小心,她将从这个世界脱离、更彷佛,他曾经眼睁睁看着她在眼前痛苦死去……
他没分析自己的怪心情,光是抽痛,就让他痛得发不出声音。
「你在生气吗?」
采青又绕到他面前,既然她坚持不愿意他背过身,他就抬高下巴,不看她。
生气?才不!他是恐惧,恐惧一些不明所以的东西。
他是军人,身为军人,很清楚怎样的伤口真的会让人死亡,也明白她手上的伤至多是几天休养,无伤,可是他忧惧焦慌,真真实实的心凉。
「你生气什么嘛!我又没开痛你。」
她也火大了,哪有男生这么讨人厌,有事说说清楚不就好了,干嘛老是不理人?搞得她一颗心七上八下,不舒服得紧。
谁说没弄痛,他就是痛了,心痛、胸痛、腹痛、胃痛,全身从头到脚,痛到想死掉!
煜宸头还是抬得高高的,他坚持不看她,坚持当个讨人厌的怪男人。
「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过分,吓着你了?我只想向你证明,我不怕痛,是真的,不是哄人。」
何止太过分?她的形容未免轻描淡写,谁会为了证明不怕痛,划自己一个刀口?那么要证明自己勇敢,岂不是要活生生从身上切几两肉?
「你还是不信我对个?刚开始大家也觉得我发疯,根本不可能有人不怕痛,连京城里最有名的吴大夫也告诉爹爹,我在说谎。我把自己掐得红肿,我划出几道伤口,他们还是不信,直到我从屋顶上跳下来,两条腿断掉,大夫在替我接续断腿时,才相信我根本感觉不到痛苦,否则一个十岁的女娃儿,哪有那么大的本领,哼都不哼一声。」
也是从那时候起,她迷上从高高的地方往下跳,享受短暂的飞跃快乐。
她的话勾引住他的注意力,不过,他还是不看她。
「你看看我嘛,看一下,就一下子,拜托!」她一面说,一面把手抬高,在他面前用力压自己的伤口。
这下子,他更火大了,用力扯住她的手臂,制止她近乎愚蠢的动作。
「都叫妳不要做这种蠢事了,妳还做!」
他口气严厉,吓出她半晌呆滞,不过,一下子,她恢复笑容,灿烂的娇颜在他面前闪烁。
被骂还那么开心,她是一只有病的鱼。
「第一,你没有叫我不可以做蠢事,如果有的话,一定是你自己在心里想的,根本没有讲出口。第二,你的确在生气,你生气我伤害自己,我想,这种生气是不是代表你关心?」
见鬼的关心!这种小伤,在战场上,哪一天他不见个几回合?不说话,他抓起她的伤口检视,幸好,血没渗出来。
她笑着让他检查伤口,她笑着勾住他的手臂,她笑着把自己的脸贴到他手心。
「谢谢你,很少人关心我,除了娘之外,家里的哥哥姊姊对于我的表演,多半带着刺激新鲜的趣味态度,涴茹姊姊老骂我笨,说我干嘛把自己当成耍把式的戏子,供人观赏,我知道自己笨,老想从他们讶异的眼神当中寻找关心。」
什么?她拿伤害自己当把式供人观赏?疯了疯了,她一定疯得严重!
捧住她的脸,他用严肃表示自己的愤怒。「把我的话听清楚,以后不管是什么情况,都不准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不会了,当我需要关心的时候,我会来找你,我不再需要从哥哥姊姊眼底寻找关心。」
反握住他的手,采青把脸偎得更近,他的掌心暖暧热热,窝心的滋味倾巢而出。
「对,需要任何东西来找我,不要企图用蠢方式,获得妳想得到的东西。」
「记住了!」他再次叮嘱。
她用力点头,用力把他说过的话剧进脑袋瓜中央。
揉揉她的头,他奖赏她的听话。
采青靠在他手臂上,仰头看着他冒出青髭的下巴,他是巨人呢!
「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她问。
「妳说!」
煜宸没忘记自己允过她,想要任何东西都可以找他,不过是一个答案,有什么不可以?
「大婚后,你要带着新娘子回边塞吗?」
「当然,我一去三年五载,总不成把妻子留在中原。」
「是啊,真是这样,新娘子太可怜,才大婚就离开夫婿,一分手三年五年,几百个日子的相思谁受得了?不过,能和你一起到边塞,一定棒透了!」
「那里不比京城舒服。」会用「棒透了」形容边塞生活的人,大概只有这条笨鱼儿。
「在边塞可以见识到不同于中土的风情,可以知道许许多多从来不知道的事情,亲身体验,肯定比听说书先生的错误连篇,来得精采有趣多了。」
「妳很好奇。」他笑着将她揽近身边。
「好奇是坏事?不!好奇是知识来源,若是每个人都抱持着不求甚解的态度,对任何事情都视为理所当然,就个会有新发现。」
「新发现之于妳,有什么意义?」
「涴茹姊姊说,我的新发现只会害死自己,一点帮助都没有。」
「我同意她的话。」
「可是我的新发现很有意思。」
「比如?」
「比如燕子一到下雨前,会飞得特别低。我本以为它们是忙着躲雨,后来仔细观察才知道不是,它们是为了吃虫子。」
「不下雨它们就不吃虫子吗?」
「当然吃,只不过下雨前虫子会飞得特别低。」
这个下午,采青说了许多个新发现,像鱼儿要是常冒上水面吐气,过不多久就会有鱼儿翻肚子;若是大娘快发脾气,涴茹姊姊带碗糖水给大娘喝,大娘的气焰会消减许多,所以喝糖水会让人心情舒畅;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面对面,通常脸红的是女人,若是。大群女人把男人夹在中间,会脸红的肯定是男人,所以害羞不是女人的专有情绪……
她的新发现果然是没有什么大意义,但个可否认的是的确有趣,于是他的唇角向上掀,整整一个下午。
第三章
市集里热闹非常,采青一摊逛过一摊,想买的新鲜物儿很多,可惜口袋里的铜板不多,所以只能东看西看,不能贪心太过,
她忍住不少欲望,比如糖葫芦、梅片儿、会发出声音的木管儿、有着五彩颜色的特殊鸟儿,她之所以忍耐,是为着把钱存下来,替煜宸买礼物。
为什么要买礼物?很简单啊,他的生辰快到了,许多大人把礼物一箱箱往王爷府送。他没空拆礼儿,她便代劳,从珍珠玛瑙、人参灵芝到绫罗绸缎、黄金古玩,她拆一盒惊叫一声,惹得他微笑连连,说想要什么自己拿去。
她想要什么?绸缎?免了,她那么野,太好的衣服穿上她的身,不一会儿就变成破布片。
至于珍珠首饰?更不用了,万一带在身上弄丢了,心痛难免,何必替自己找麻烦?
最后她拿了一个最不起眼的九连环,弄了半天解不出套儿,还是煜宸帮忙,两人费了个把时辰,才把九个环解开。
他送了她礼物,她自然该同礼,所以啰,大东西买不起,小东西照样能表情意。
她来来回回逛过几次,逛不到喜欢东西,嘟嘴叹气,她还不想放弃。
捏捏自己绣的锦囊,这是她花好几个晚上缝好的东西,还特地拿去给涴茹姊姊鉴定,没想到涴茹姊姊没说话,旁边的几个姊姊笑成一团,说她缝的东西像抹布,好好的没事去折腾锦布做啥!
管她们呢,她认定它是锦囊。它便是锦囊。
「没关系,礼轻情意重,煜宸哥哥个是势利男人,若真在乎身外物,他自然不会不把大人们的礼物放在眼里。」
采青笑笑,转身,视线接触到一个卖木雕的摊贩,桌面摆了不少小偶,有人像,有牛马羊猪狗,各式各样小动物都有。
最吸引采青的,是平放的几条鱼儿,有巴掌大的大鱼,有拇指大小的小小鱼。
她挑了两只,一大一小塞进锦囊里,付过银子,把礼物收进怀里,她跳着脚,急急要把礼物送到煜宸跟前。
她跳啊跳,才要跳进王爷府,便见一队人马或提或捧或挑,带着一大堆礼物出府。
「怎么?人人送煜宸哥哥的礼物,他全不喜欢,要让人退回去吗?」采青弄不懂,左看右看,终于在队伍后方看见压队的何总管。
「嗨,伯伯,王爷要你把生日礼物退回去给各个大人吗?」
「采青姑娘,妳这是哪儿的话?」几日相处,总管和她已经熟透了,
「不然,这么多东西,王爷要去巴结哪个大人?」她又问。
「不是、不是,这些礼是聘礼,要送到杨军机家里。」
聘礼?皇上的圣旨终是下了吗?他要娶妻子,不管他喜不喜欢,只要对方恪守妇道,他会和她相敬如宾,她记得他说过的话,虽然她并不全然认同……等等,总管伯伯刚刚说杨军机?
京城里除了她家爹爹之外:还有哪个杨军机?
「伯伯,你知不知道,皇上选中的姑娘是谁?」
「是杨军机的三女儿,采青姑娘的姊姊,涴茹小姐。」
涴茹姊姊?他果然选中她家的涴茹姊姊?
她该开心的,开心他听从自己的意见,挑了一个温婉良顺。贤淑端庄的好女人,所以她应该笑,就是那种把嘴唇往上脸颊拉出弧线的笑容啊!可是、可是……
怪透的小鱼儿,明明是开心,嘴角怎么都不肯拉出线条:明明是骄傲欢喜涴茹姊姊雀屏中选,却想不出恭喜两个字应该如何出口。
心酸酸的,闷闷的,她不认识痛的感觉,直接将这类感受界定在「快乐」范围内。
「采青姑娘,说说看,妳这位姊姊是怎样的姑娘?」何总管问。
「她很好。」
没错,涴茹姊姊那么那么好,自然该得到所有幸福,王爷是好人,涴茹姊姊是最棒的女人,他们凑成对儿,是佳偶天成。
脸色刷白,她心情纷乱。
「我当然知道她好,要是不好,皇帝老爷怎会把她许给我们家王爷。说说看,她的容貌如何?有没有闭月羞花之貌?」
「有。」
用力点头,大娘说,几个姊妹里就涴茹姊姊最耐看,越看越得人缘。
「她是不是琴棋书画样样会?」
「是。」
她缝的锦囊人人争相取得,不像她,缝来缝去,只是糟蹋好布料。涴茹姊姊把所有时间都拿去拜师学艺,学得一手的好女红、好才艺,不像她把所有时间都拿去满足无聊的好奇心。
她从不和涴茹姊姊相比的,但此刻,涴茹的好一点一点跳上心间,教采青自惭形秽。
「她的人品如何?脾气好否?」
「好。」
还有谁比涴茹姊姊脾气好?她不发怒、不嘲讽人,她有同情心、处处替人着想,这种人还说脾气糟糕,恐怕再没人是好的、
「那就太好了,这下子咱们家王爷的福气享用不尽。」
她没回答总管的话,停下脚步,望望只有几步远的王爷府,他肯定开心吧!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他开始期待婚礼了吧?皇上不晓得有多少赏赐呢?毕竟是皇上赐的婚,与一般的婚礼可大大不同,肯定风光得紧。
往前几步,她在王爷府门口徘徊,认识她的守卫,没拦阻这个三天两头来找王爷的小姑娘,他们朝着她微笑点头,欢迎她进门。
笑笑笑,干嘛那么高兴啊?
是煜宸哥哥娶她家涴茹姊姊,又不是他们娶,开心个什么劲儿?他们的笑容碍了她的眼。
她的恼怒看在守卫眼里,忍不住好笑。「王爷在家,妳快进去吧!」
进去?进去看他的得意骄傲吗?何必!
抬高脸,嘟起嘴巴,才不,才不,她干嘛去看他的开心?赌了气,她用力踩大步,跨出王爷府。
为什么那么用力?
因为、因为开心呀,她开心涴茹姊姊觅得好夫婿,她开心世间又多了一对天赐佳偶,何况这个良缘促成,她有一份功劳。
她开心好人总算有好报,涴茹姊姊是最好的见证人,她开心……她那么那么开心,为什么泪水不由自主沿着颊边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