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万媚交给住持的时候,他便说过那万媚会迷惑人心,是真正的邪物。明知足不祥之物,却还眼睁睁让它逃走,住持感到懊悔不已。
而且自从那张今若面具现身之后,每回我望着万媚,总觉得精气仿佛被吸走了,成天昏昏沉沉的。”
“总算学到教训了吧。如果你能稍微克制一下自己的好奇心,我也不用那么辛苦了。”
唉呀呀……听到仓桥刻意挖苦自己的言词,鹰司宛若女性般标致的美丽容颜,浮现了浅浅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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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年后,漫步在静冈某城镇,仓桥瞥见一家乡土小吃店,店头赫然悬挂着极度类似那张万媚的女面。
视线之所以忽地逗留在恰巧路过的小店前方,果然是因为女面诱惑般的微笑之故。
不过,仓桥却慌张地移开视线,根本不想确认那究竟是不是万媚。
因为看到女面笑容的瞬间,仓桥突然没来由的心头一震,让他再也不愿和女面有所牵扯。
第二章
虽然已经过了九月半,白天的热度却仍不见稍退。
校舍旁边的茂密树林中,不断传出知了的鸣叫,仿佛正在提醒残暑尚未离去。
将袖子卷至手肘的仓桥,略微眯起演员般细长且形状优美的眼眸,静静注视着深绿色的树丛。除了奋力走上坡路外,同时还得忍受嘈杂不已的蝉声。目标是位于本乡台地上的大学。
树丛对面是一片晴空,更高处已能窥见秋季色彩,尽管如此,苍穹依旧重叠着几片积雨云。
仓桥穿着白色的夏季麻裤,头上戴着巴拿马草帽,走进文学院歌德式的石造校舍。
天井高挑的校舍,因为座落在日阴处,所以此外头还要凉快几分。可惜不太通风,湿度大大提高,感觉上就像包在一层薄膜里面。
为了让空气流通,每一间教室都将窗户和门大大敞开。
几位学生和数授正在交谈,有些人则在下围棋,大概是为了打发午后的空闲时光吧。
分配给友人的研究室,大门同样也是对外打开的。
“鹰司,你在吗?”
仓桥一边将巴拿马草帽压在胸前,一边轻轻敲门。
“唷,仓。”
抱着几本书站在书架前方的鹰司回过头,对着仓桥扬起手来。
“今天真是又闷又热。”
他也将袖子卷至手肘,将那堆书抱到桌上放妥之后,轻轻擦去额头的汗水。
虽然同样穿着白色的夏衫,但是领带已经解开,对折塞在胸前的口袋里面。
尽管如此,温文儒雅的白皙容颜,却浮现出从容淡然的神情,仿佛从来不曾感染到俗世的闷热。从以前仓桥便觉得很不可思议。
“这本是你向白保堂订的书,老板托我转交给你。”
仓桥忽然拿出数册外文书。那是先前顺路经过神田的时候,相熟的书店老板交给他的。
“啊,谢啦。总算得救了。”
鹰司解开外文书上的细绳,啪啦啪啦地翻阅着。
仓桥靠在窗边,略微松开领带,用手中的巴拿马草帽往胸口扬风。
“仓,这里不通风啦,我们到外面去吧。我请你喝点冰的东西。”
鹰司似乎很满意仓桥特地帮他送来外文书,自动开口邀他外出。
浓绿的水面,将池缘的颜色衬托得更加浓绿,连乱嘈嘈的蝉呜听起来也像是重重叠叠的。
池底仍旧透着沉淀般的绿色,从仓桥还是学生的时候便一直是这个样子。漂浮在池中央的小岛,模样也和从前一模一样。
位于帝大校园、俗称三四郎池的这个池塘,是仓桥和鹰司自学生时代以来的最佳散步地点。
今天也有几个学生坐在池塘对岸垂钓。
仓桥不知道能在池子里钓到什么鱼,甚至连里面有没有鱼都很怀疑。
“这里的蚊子还是一样多……”
鹰司皱起藏在巴拿马草帽底下的眉毛,扬起手对着自己的脸猛挥,然后将衣袖拉回原位,取出扇子,一脸不耐烦地挥赶蚊子。
草木苍郁的池塘边缘,因为树荫也多,每逢夏日便成了蚊蚋的聚集地。
鹰司那和日照完全绝缘、白皙到近乎透明的皮肤,似乎很受蚊子喜爱,从以前就是昆虫的攻击目标。
仓桥一边苦笑,一边也将衣袖解下。
此间,鹰司挥舞着手中的扇子,不停地为仓桥送上凉风。
“不久就是秋分了,天气还这么热,现在真的是秋季吗……”
鹰司一边跳望池岸对面学生们垂钓的模样,一边喃喃低语道:
“如果能下阵雨的话,说不定会凉快一点,可惜半点飘雨的迹象也没有。”
仓桥远跳着树丛上方的晴朗天空,无奈地笑了笑。
“对了,前阵子发生了一件怪事。”
“怪事?”
“对,我记得是初夏的时候……上课上到一半,不知怎地,突然就提到西洋的梦魇。当时我正在闲聊,不知不觉便说到了那边去,之后我根本忘了这件事……”
鹰司再度和仓桥并肩散步,维续往不说道:
“然后,就在最近,一个和我很亲近的学生跑到研究室找我,说他有一个朋友,一直重复做着恶梦,问我有没有办法帮忙解梦。
于是我问他,梦的内容是什么。听说他那个朋友,每天晚上都会笋到同一朵花。
不管东洋西洋,只要是怪谈、奇谈之类的故事,我都非常喜欢。可是杀妖除魔可就不是我的专业领域了……一开始,我并没有答应那学生的要求。可是,那学生接二连三的拜托我,求我一定要见他朋友一面,还说他朋友好像被什么东西附身了……既然人家都那么说了,我也不好意思再拒绝。”
“所以你就和人家见面啦?”
又不是茅山道士……仓桥忍不住逸出苦笑。鹰司点点头。
“某一天,我上课回到研究室时,那学生果然将他朋友带来了。我对那个作怪梦的学生并没有什么印象。一问之下,才知道他主修中国文学。我心里想着原来如此,难怪自己没见过他。
名字好像是叫棋崎吧……青年看起来非常正经,外表也非常高雅。后来我才听说,他是甲府地区某医生的二儿子。
那个把棋崎带来见我的学生,戴着一副圆眼镜,鼻子也是圆圆的,所以同学们给他取了‘丸子’的绰号。两人的外貌真有天壤之别。”
“你说话还是那么毒……”仓桥出言纠正鹰司,鹰司耸了耸肩。
难以和秀逸容貌联想在一起的毒舌作风,比起和学生时代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才不是你想的那样呢。他是因为和同学在羽二重丸子店比赛吃丸子,结果获胜了,大家佩服他才会叫他‘丸子’的。他本人也很得意,用不着你来担心。”
所以为了表示我的一点点敬意,我也跟着称呼他为丸子同学。鹰司顶着满不在乎的表情,口中说着真假难辨的话。
“不过,那个棋崎就不一样了,态度非常谦恭有礼。他来找我的时候,脸色显得有点苍白,也没什么精神。看他的表情好像还在作梦,整个人心神不宁的。人虽然在研究室和我说话,不过魂魄早就飞到九霄云外,模样非常奇怪。
听说你每晚都会做怪梦……我一问他,他立刻点头承认。不过承认归承认,他却不打算向我说明。
反倒是丸子同学在一旁干着急,喂,快点说啊……频频地催促他。
于是,棋崎终于幽幽地开口了。他说他在夏天时买到一本中国明代的古书。虽然是古书,但是在中国文学中,明代应该算是距离现在相当近的朝代……这些说明好像有点多余喔,跳过跳过。
古书中记载着某篇中国传说,内容是花瓣中藏着一位美丽的花精,她会现身诱惑年轻男子。
自从买到那本书后,棋崎每晚都会做怪梦。”
“什么怪梦?”仓桥问。
嗯,是这样的……鹰司点点头继续说道:
“他梦到的是……在类似中国庭院的地方,有一朵不知道是芍药还是牡丹的花。一开始,花蕾的大小刚好可以收纳在掌心,花瓣边缘呈现雪一般的纯白色,而且微微透着红晕。听说花朵内侧还会绽放出光芒,飘散着一股说不出来的香味。
每天晚上,棋崎都会梦到这朵花。从蕾苞的模样便可推断出,这是一朵相当珍贵、美丽的花。所以棋崎在梦中不停地帮它浇水,期待花开那天的到来。
就这样,花蕾越长越大,一个礼拜前终于开花了。而那朵花也真的很美。不可思议的地方就在这里,听棋崎说,花里面出现了一个女子。”
“女子啊……”
果然是一个奇怪的梦,仓桥在心中忖道。然后他试着想像在一片盛开的白花当中,花精穿着中国风味的衣裳,悄悄窥视着年轻男子的模样。
“女子宛若花精般娇艳动人,她也和纯白的花瓣一样,穿着白色透明的中国薄纱,睡在花瓣的正中央。因为那女子实在太美了,棋崎在梦中不断恳求,希望女子能够睁开眼睛。可是女子一直沉睡着,丝毫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棋崎就这样在花前坐了好几天,一边闻着花香,一边欣赏花精睡觉时的模样。”
仓桥在蝉鸣声中信步走着,稍稍思考之后,提出一个问题。
“……既然是做梦的话,他有没有在梦中对花精说话,或是试着摇醒她?”
“那女子美的不像世上的人,若是轻率地摸她、对她说话,棋崎担心她会随着花朵从眼前消失,所以他宁愿等待也不要唐突佳人。
哎,棋崎自己也说,那女子睡得十分香甜,他光是用看的便已心满意足。可见他这人在面对女人的时候,完全不得要领啊……总之,与其突然将女子吵醒,倒不如等她自己醒过来。其实棋崎也很矛盾,但是除了等待之外,他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办法。”
老实说,我也不是不明白他那种焦急的心情。鹰司小小声地补充着。
仓桥先行踏上不太稳固的石头,开始从池塘的一端横渡到另一端。听得不太清楚的他,回头望着鹰司。
总觉得,朋友刚刚似乎说了一句非常重要的话。仓桥想从友人的表情看出端倪,然而鹰司却将脸藏在巴拿马草帽底下,而且还略微俯着身子,仓桥根本就看不见。
“……不过,再怪也没有今年的天气怪。有可能是因为夜里的温度太高,导致睡眠品质不佳,才会连夜做怪梦。我是这么对他们说的。可是丸子同学却抱着不同的意见。他说棋崎完全不到学校上课,而且已经整整一个礼拜没有吃东西,一有时间就是睡觉睡觉睡觉。
再这样下去,不但会对不起帮自己缴学费的双亲,而且还会弄坏身体……丸子同学一有机会就规劝棋崎,可是他根本就听不进去。
于是,丸子同学便问棋崎,最近是不是碰到什么麻烦,棋崎这才告诉他梦境的事。梦中的美女占据他全部心思,导致他茶不思饭不想,连学校也不想去了,最后甚至连保持清醒的欲望也没有。丸子同学觉得情况严重,所以才硬把他拉来找我。
丸子同学会担心不是没有道理。棋崎的身子瘦了一大圈,神情也很憔悴。当时我以为棋崎犯了某种忧郁症,便建议他们去给医生看看。丸子同学还一脸严肃地问我,认不认识什么好医生,只可惜在这方面我也是爱莫能助。
至于棋崎本身,我看他不但不想从怪梦中解脱,反而很想一头栽进梦境中,也不管丸子同学的劝阻,劈头就问我有没有办法让花精醒过来。”
看样子学生们都把我当成怪人罗。貌美如花的友人,自嘲的弯起两片薄唇。
这个身材纤瘦、看起来比仓桥还要年轻两三岁的秀丽男子,从外表完全猜不出他有猎奇、情色那方面的嗜好,加上一点也不符合学者身分的善变气质,让他在学生间大受欢迎,每个人都喜欢和他亲近。这点仓桥再清楚不过了。
鹰司难以和显赫家世作联想的孩子脾气,以及通俗的那一面,让他不但不像个民俗学讲师,反而还散发出颓废的气息,感觉上比较接近占据校舍一角、嗜好异于常人的闲人雅士。
“只要花精能够清醒,和她当面说上一句话,我就心满意足了。到时候我应该就不会再做同样的梦了。一切作息都可以恢复正常,也不会给朋友带来麻烦……原本魂不守舍的棋崎,如此对我说明的时候,那认真的态度和先前简直是判若两人。
我也觉得他的话颇有道理,所以便答应帮他查查看是否有相关的资料。乍听之下,这故事好像在哪儿听过,但我就是想不起来,必须深入调查才有答案。
之后,我陆陆续续在中国传奇中,找到一些类似的故事。不过,结局都不太完美……”
鹰司皱起了眉头。
“怎么说?”
“的确有许多类似的情节。不过故事的结尾,男子一定会因为思慕太甚而丧命。花瓣中央的女子是吸取男性精气的妖怪,有的则是将男性诱拐到山中,和他维持夫妻关系。虽然诱惑的手段不尽相同,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有提到应该如何拯救那些被诱惑的男子。
大致而言,这一类故事有两种结尾。一种是历劫归来,重获新生命;另一种足执迷不悔,完全成了妖精的囊中物。可是不管我怎么找,就是找不到和花相关的篇I早。
如果只是精神不济,应该没什么好担心的,但我看棋崎已经走火人魔了,某天下课的时候,我叫住丸子同学,问他棋崎最近过的怎么样。我告诉他,我找到了几个类似的故事,不过下场都不太圆满,希望他能劝劝棋崎,最好不要将花精叫醒。
没想到丸子同学却摇摇头,告诉我已经没关系了。怎么啦?我试着问他。他说,棋崎已经在两天前因为身体太过虚弱,病逝了。”
“他死了?”仓桥陡然停住脚步。
“对,我叫住丸子同学的那一天,他正要去参加棋崎的葬礼。”
“我不明白……”
仓桥一边走在大学校园一边说。
“棋崎手上那本明代的古书,似乎有点可疑。”
“嗯,我也是那么想的。”
鹰司再度将袖子卷起,点点头。
“我向丸子同学打听棋崎的住处,试着去找了一下。可惜晚了一步,那本书已经被他父母卖到旧书摊,再也找不回来了。”
唔……仓桥低声沉吟着。
“鹰司,假设你能拿到那本书的话,你会怎么做?”
“这个嘛……”
鹰司歪着头。
“我总觉得,棋崎的脸色虽然憔悴,但他本人一点嫌恶的样子也没有。尽管神智恍惚,可是又好像非常幸福……所以就算听到棋崎的死讯,我也不认为他是被梦中的花精给害死的……我真想看看那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