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敢相信。这么说来,到目前为止,你都没看过惟显写的书罗?”
持明院叔美诚如所言,打从心底流露出讶异的神情,注视着仓桥千岁的脸。
“没错,我们已经约好了。”
微风舒适的轻掠脸颊,仓桥千岁抱着上衣,一边用指尖悄悄推开横亘眼前的枫叶一边点头。
隐约透出红光的树荫,在两人足畔摇曳着。视线一转,两人的头顶上,可以看见鲜红的叶片正在随风飘动,清澄透明的秋日天空,无所遮蔽地朝远方延伸而去。
细心照料的绿苔上,飘落了一地的鲜艳叶片,那画面仿佛是华丽的高级织品。
据称原本便是诸侯宅邸的持明院子爵大宅,在占地广阔的庭院中,有一座被赞誉为名园的日式庭园。
尤其是柔嫩的绿苔,搭配上素白的石景,对比性的冲突美感加上翩然落于其上的红叶,光是欣赏这幽雅的景致,感觉便足以洗涤心灵。
“你说你已经答应惟显,可是他究竟写过哪些书,里面的内容又都是些什么,难道你从来不好奇?”
“我当然好奇,鹰司送给我他的每本著作,而我也很珍惜地摆放在房间里。话虽如此,既然鹰司希望我不要看,我就绝对不会看。”
仓桥房间的书架上头,按照发行顺序摆放着鹰司签名的书。
每当著作问世,鹰司便会慎重地写下“仓桥千岁惠鉴”几个字,然后署名,再将它交给仓桥。书架上那一整排的藏书就是这么来的。
不过奇怪的是,将书送给仓桥之际,鹰司总是再三强调绝对不能看,所以仓桥至今都没看过那些书。
当然,仓桥对于老友究竟写些什么,自是感到兴致勃勃,也很想亲自拜读。但是既然鹰司嘱咐自己别读,仓桥自然不会将书翻开。
“你这男人真让人不敢恭维。”
持明院语带讽刺的说话声和堂弟鹰司惟显的笑声重叠在一起。
尽管身子纤瘦,容貌犹如女子那般白净秀丽,这位在帝大教授民族学的男子,却是名门之后、鹰司公爵家的三少爷。
他是仓桥自学习院时代以来的好友,个性温文儒雅,外表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还要年轻二、三岁。
顶着无心的表情,在两人身后捡拾枫叶的鹰司,不知何时竟偷听起两人的对话。
“叔美,仓从以前就是这种个性了。一旦答应别人的约定,不管如何他一定会遵守。所以仓也是我最信任的人。”
搞不好比我自己还要值得信赖。鹰司一边将枫叶夹进手中的记事本一边喃道。
持明院压低嗓音,故意不让鹰司听见,偷偷将脸凑向仓桥耳畔。
“仓桥,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你真的连一点点都没看过?放心,我绝对不会告诉惟显的。”
“从来没看过。鹰司那么说一定有他的理由,我为何要故意违背他的意思呢?
当然,如果他想听听我的读后感,我会很乐意拜读的。”
哼,你真是个无趣的男人。持明院耸耸肩。
“像你这种男人,就算背后站了一个全裸的美女,想必你也不会回头吧。”
“如果对方不准我回头的话,我当然不会回头。”
虽然有点可惜,仓桥也苦笑了。
“一点芝麻小事也要讲求绅士风度,只会让人感到厌烦喔。肥肉送到嘴边还不吃,可是男人的耻辱。不强势一点的话,哪来的风流韵事供人回味呢。”
“或许吧。”
仓桥从脚边抬起一片形状完整、颜色格外鲜艳的枫叶,这片怎么样……一边将叶子交给鹰司一边点点头。
鹰司似乎非常中意,连忙将叶子小心翼翼地收进记事本当中。
“不过,这里的枫叶真是出色啊。光是用看的心情便能平静下来。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工作量渐渐多了起来,每天都很忙碌,能够在这时期悠闲地赏枫……心情好久没这么平和了。谢谢你的招待。”
仓桥一边目送赤蜻蛉飞离自己的肩膀,一边安静地环顾铺着绿毯的庭院。
持明院虽是外务省的高级官员,凡事讲求合理且独特的思考,但自幼在如此风情妩媚的庭院中长大,耳濡目染的结果之下,也有其温柔的一面。
“现在这个季节,差不多是这庭院在一年四季中最美的时候。我也很喜欢枫叶和绿苔这种强烈的对比。怎么看都不腻,每年都有不同的惊艳。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还有什么比和朋友一起分享更快乐的事情呢。”
持明院一脸满足地跳望庭园,之后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转头望向鹰司。
“对了,惟显,提起赏枫我便想到一件事。前不久,我家的一张能面具差点就引起轩然大波。刚好今天的主题是赏枫,你要不要顺便看一下?我猜惟显一定很感兴趣……”
“和赏枫有关?你是说‘红叶狩’的女面吗?”
“没错,正是女面。”
因为家风使然,除了书法外,持明院还精通各类文艺,对于历史典故也知之甚详。他正顶着意有所指的笑容,开始对仓桥说明。
“所谓的‘红叶狩’,相传是平惟茂在赏枫时节,应一群美女邀请前往参加酒宴,等到他喝的烂醉如泥,才发现那些美女其实足女鬼变的。”
对呀,那是一个鬼故事。鹰司愉快地点点头,注意力好像已经从枫叶移转到女面。
“那张面具真的有那么可怕吗?”
“到底可不可怕,就由你自己来确认罗。”
持明院一向以讨小自己一岁的堂弟欢心为乐。快,走吧走吧。他催促着仓桥他们赶紧回到主屋。
“你先看看这个。”
白木盒以夸张的阵仗被送来,持明院将它放在厚实的黑檀木桌上。
面向走廊的纸门已经全部敞开,即使身在屋内,照旧能欣赏外头摇曳生姿的火红枫叶。
持明院恭恭敬敬地打开装饰着紫色绳结的木盒,从中取出同样也是包裹着紫布的物品。鹰司和仓桥目不转晴地看着持明院的动作。
从布料中现身的,好像是一张年轻女性的能面具,但最怪异的还是用白布将眼睛团团遮住的部分。
“哦……眼睛不能见光吗……这还真稀奇。”鹰司喃喃低语,挺出了身子。
他飞快地越过桌面,从堂哥手中接不能面具,专心凝视着眼睛被覆盖上白布的女面。
因为眼睛覆盖在白布底下,其他就只能看见垂在额头的三缯黑发、散发出象牙光泽的皮肤、疏淡的眉毛,以及白布下方的鼻梁、年轻女面特有的微笑嘴角、偏向丰腴的面颊,最后是下巴的形状。
不过,光从这些部分便能推测出,这是一张年代久远的上等女面。
“乍见之下,好像是一张大有来历的面具……用白布遮住眼睛,是不是因为什么传说啊?”
鹰司用双手捧起散发着艳丽氛围的雪白女面。仓桥伸出手,调整女面的位置,然后眯起眼睛仔细地观察。
仿佛从双眼被遮的女面上嗅出什么可疑的味道,鹰司形状美好的薄唇,略略地向上弯起,感觉上好像在笑。
鹰司虽有一张标致秀丽的脸蛋,但是骨子里却喜欢出处怪异的奇谈、怪谈,甚至是血淋淋的猎奇小说,后来兴趣越来越广泛,光研究民族学还不满足,非得亲自创作幻想小说之类的作品不可。
他赠送给仓桥的各种书籍,全部属于志怪小说的范畴。
持明院为了讨这位美丽的堂弟欢心,动不动便会捎来一些诡异的故事或物品,而仓桥每每会被拖下水,沦为每一场骚动的真正受害者。
“我听说人家说过,眼睛等于是面具的生命,所以才要将眼睛盖起来……”
不出所料,鹰司果然被挑起了好奇心。持明院开心地自告奋勇。
“要不要将白布拿掉看看?”
接着从鹰司手上接过面具,动手解开白布。
白布上的结远比目测扎实,持明院费了一番功夫,好不容易才将白布松开。
“哦……”
一看到持明院双手奉上的美丽女面,鹰司不由得逸出赞叹。
“做工真是精细啊。眼角、嘴角好像都能够勾摄人的魂魄。”
鹰司说的没错,这张女面不光是美丽,其端整的眼眸、唇瓣在在散发出诱人的意味。
还有艳光四射的五官,让人的目光即使在抽离面具之后,仍会不可思议地留下残像,仿佛已经深深烙印在眼脸内部,想忘也忘不了。
更惊人的是,这张能面具完全不像一般的老面具,半点古朴的风味也没有,而是透露出那么一丁点儿时髦、现代的味道
即便是仓桥这样的门外汉,照旧可以看出其秀逸不凡。
“没错,因为这张女面比起普通的‘小面’、‘若女’感觉上更娇媚一百倍、一万倍,所以又称为‘万媚’。”
“娇媚更胜一万倍的‘万媚’……百闻不如一见……”
鹰司仿佛得到新玩具的孩子般,对着仓桥欢欣雀跃地将女面捧高在自己端整而雪白的脸蛋前方。
瞬间,真的只是一瞬间,眼前那张含着蛊惑笑容的女面,视线仿佛和仓桥的眼睛笔直对上了。仓桥感到不寒而栗,不假辞色地回瞪眼前的万媚。
毛桥自己也说不上来,总觉得万媚的眼睛栖宿着强烈妖气,明明是张风情万种的面具,但那对眸子简直与魔女之眼无异。
“唉呀……”
试着将面具捧起来之后,鹰司才首次发现另有玄机。他将万媚翻到背面,用眼神示意仓桥。
鹰司所指的面具背面,留着用凿子刻出来的粗糙痕迹,而且还用墨色当底,以金漆写着“化生”二字。
平滑不紊的发浏、以胡粉涂抹而成的美丽脸蛋,翻转过来,平坦的深黑色脸型上,眼睛的部位开了两个孔穴。
粉嫩白净的外表与平板阴森的黑色内里,表里的差异再度让仓桥兴起不适感。
先前让仓桥感到有些凄厉的妖艳双眼,表面上是黑瞳偏多的细长凤眼,哪想到背面仅是四角挖空的洞穴而已。
相较于外面是栩栩如生到近乎妖气逼人的美女,内里的眼、鼻、口,却像是死气沉沉的木偶雕刻,让人怎么样也无法联想在一块儿。
“故意写着化生,是不是为了镇压?”
“没错,传说这面具会作祟。所谓的万媚,同时也含有妖女、妖精之意。在能剧‘红叶狩’中,女鬼化身成美女诱惑武士,而在‘杀生石’中,九尾狐狸化身成倾国美女玉藻前,所使用的面具便是这张万媚。
虽然‘泥眼’同样也是女鬼、女妖的象征,不过泥眼自古以来便被视为观音菩萨的化身,代表的含意是高贵庄严。相对来说,万媚纯粹是用来诱惑男子的面具,也就是红颜祸水。”
持明院的语气隐约透着兴奋之情。
“不管表面装扮的多么美丽高雅,翻个面却是在涂上黑漆,随便挖凿两个洞而已,将美女那种面善心恶的特色表露无遗,真是妙极。”
从学习院时代起,脸蛋便和有女菩萨美誉的姐姐仿若孪生子的男子,一边吐出和匀称容貌完全不搭的毒辣见解,一边兴味浓厚地将女面翻来覆去。
“今天是我第一次看到万媚,这张面具似乎没有难过的时候。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它都浮现着神秘的笑容。平时只要将面具略微朝下弯,表情看起来就会比较阴沉……”
鹰司诧异的歪着脖子,不断改变女面的角度。
他说的没错,一般而言,女面的神情偏向中庸,仰角看起来明亮,俯角看起来黯淡。不过,不管由哪个方向望去,万媚的脸都漾着微笑。
“经常保持笑容的女面,感觉上的确有点恐怖,不过这并不表示面具有瑕疵……
原本所谓的万媚,就是精巧细致的面具。”
“该怎么说呢。我看过几次名为‘若女’或‘增女’的面具,可是对于万媚就没那么了解了。”
持明院同样也歪着头。
“但是家父看过之后,也认为这女面比其他面具秀逸许多。特别是那对眼睛,制作的活灵活现,好似能挑动人心。”
或许正是因为眼睛的缘故,持明院嘲谵地弯起嘴角。
“刚才我也说过,家父对于书法、能剧一类不赚钱的玩意儿,向来是重视有加。自从他将事业交给上面的哥哥,专心钻研书法以来,凡是见到稍微中意的物件,便一个接一个带回家。这面具似乎是从散尽家财的没落贵族那儿买来的……”
提到不务正业,惟显也不遑多让,持明院心中如此补充道。
尽管地位比不上贵为五摄家之一、朝臣之首的鹰司家族,持明院家族和历来担任参议、大纳言等重要官职的羽林家族渊源颇深,绝非寻常人家。
持明院家族承袭自室盯时代,是非常有名的日本书道宗家。也因为如此,持明院本身的艺术修养也比寻常百姓深厚。
“家父将万媚带回家的时候,眼睛的地方便已经用布料遮住了。虽然家道中落,但卖方原本便是和家父志同道合的朋友。听说对方也是一眼看上这个面具,当场决定买下来。把面具卖给他的人说,将万媚的眼睛遮住足有原因的,如果长时间解开面具上的布,家中必遭横祸。”
唉呀呀,这面具会作祟啊,鹰司笑说。
“正是……虽然问这个不太吉利,不过所谓的横祸,是指具体而言会发生什么事情?”
“这就是有趣的地方。据说男面会追逐女面而来。”
哦,是吗。鹰司一如平常心情愉快的时候,宛若高贵的西洋猫般眯起眼睛。然后带着半开玩笑的的口吻,对着手中的女面说道:
“男面追逐女面而来,足见人家被你迷的神魂颠倒耶?你这女人真是罪孽深重。”
原本他便是过分喜欢此类奇谈的男子。比起在庭院听到持明院的说明那时,他对女面的好奇心又增加了几分。
“最初,这女面和一个名为‘今若’的公卿男面是配成一对的。因为某些缘故,中途便分散了。
会搜藏这一类面具的人,通常有异于常人的热情,怎么可能将面具眼睛用布遮住,收放在箱子中,让它一直不见天日呢?既然知道‘今若’的存在,当然会四处打听,想尽办法将它弄到手。所以今若现身的机率也就跟着提高了。
那个卖面具的没落贵族说,两个面具一旦重聚,也会发生不吉利的事情,他还再三嘱咐家父,要将万媚的眼睛遮住,而且不能将它悬挂出来。”
居然会买下一个不能拿来装饰、不能悬挂的面具,父亲还真是好事,持明院继续往不说:
“唔,到底会发生什么样的灾祸,我也很想亲眼确认……”
“对了,说到哪里了。将万媚卖给家父的那个贵族,从前手边还有今若,听说家父曾在他家看过成对的面具。
那贵族买到万媚之后,又从别处得到今若,比对两个盒子的落款,才发现面具原本是成对的。
就这样,自从两张面具在贵族手中团聚,经营的事业也开始走下坡。家父和卖方都认为这么不吉利的面具,最好不要成对买卖,所以家父便以适当的价格,分购到这个万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