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东方的晨曦穿透层层云雾,洒下点点金光——
鸡啼与马鸣显示出忙碌的一日已经来临。展家后院的马厩前蹲着一个七岁大的小女孩小小的身影正在那儿喂食一匹匹雄健的马儿,她抱着沉重的草料不停地来来回回。
“颖儿,顺道喂一喂那群鸡。”婶娘呼喊着小女孩,派给她另一项工作。“好。”沈颖心抹去额上的汗,又提起另一桶喂食的饲料。
一名高壮的年轻男子由马厩牵出一匹亮黑色的骏马,随即翻身上马。沈颖心放下木桶,小跑步地追上前去。“翔哥哥,等等我!”小女孩在年轻男子的身后呼喊着。
然而,马匹仍不停地往前奔去,将她的身形抛在后头。“我就知道!”沈颖心的脸蛋上有着浓浓的失望。每一回展翔总是对她视而不见,不论她喊了他多少次都没用。她转身走向饲料桶,无奈地告诉自己,还是认真地工作吧!
走着走着,她的身子却突然腾空,吓得她魂不附体,不断地尖声大叫。直到她被安置在马背上,对上展翔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才住了嘴。
“有什么事?”展翔低头问她,拉拉缰绳,催促马儿再度迈步向前。
“什么事?!”他为什么这样问她?她没发生什么事啊!
“你时常跟在我后头叫喊,不会没事吧?”展翔饶富兴味地询问。
马匹在展家门口的一棵槐树前止住了脚步。“呃……”颖心吞吞吐吐地说不出话来。说实在地,一时之间她还真想不出她叫住他有什么用意,应该只是习惯吧!
此刻天已大亮,展翔借由明亮的晨光,仔仔细细地审视她。她小小的脸蛋上镶着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此刻正不停地溜转着,似乎正在思考什么难解的问题。她扎着两条小辫子,显得既纯真又可爱,粉嫩如婴儿的脸蛋泛着粉红色珍珠般的光泽,令人忍不住想轻捏一把。
展翔自怀中取出一条晶亮的珍珠手链,拉起她的小手,将手链紧在她纤细的腕上。
“好漂亮!”颖心的眼中辐射出比阳光更加耀眼的光彩。
“送给你。”他终于忍不住轻轻捏了一下她柔软纤细的脸颊。
“真的吗?真是要送给我的?”她举起手摸着自己的脸,仿佛不相信这是真的。
“当然是要给你的,就当做临别的礼物吧!”展翔将她抱至地面。
“你要走了?”
“是的。”
“为什么?”颖心抬头抑望着他。
“我想出去闯一闯。我不愿意一辈子待在家里,还有更值得我做的事等着我。”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向她解释这么多,大概是因为不忍心见到她眼中的失望吧!
“手链还给你,你不要走好不好?”颖心将链子从手腕取下欲交还给他。如果牺牲这条漂亮的手链能够让他留下,她会毫不考虑地这么做,即使这是她见过最美的手链。
“傻丫头!我要走是改变不了的事实。”展翔轻抚她小小的头。“将手链戴上,那是我送给你的。”他交代着。
颖心依言将手链戴回腕上。“你什么时候回来?”她抬起莹然的眼,一层水光闪烁着,好似随时会落下一滴滴珍珠般的泪水。
“不一定,也许三、五年,也许十年、二十年。”说完,他拉起缰绳斥喝一声,疾步奔向他未来的旅程。
颖心抬起手轻轻挥舞着,展翔也抬起手挥了一下,随即头也不回地离去。
颖心呆立在原地,看着他渐行渐远,手腕上的珍珠手链沉甸甸地,如同她一颗不断下沉的心,沉重得难以负荷。透过层层泪雾向前望去,那一人一骑早失去了踪影。这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再度相见……
第一章
十年前的清晨,展家后院是一片忙碌的景象。十年后的清晨,仍旧没有多大改变。沈颖心依然扎着两条小辫子,依然是一身青绿色的简朴衣着。唯一改变的,是她已由一个小女孩转变为清新可人的少女。
虽是寒冷的冬日早晨,她额际上的汗珠仍隐约可见,倒不是她的身子骨多强健,而是这些忙碌又锁碎的杂事让她没有喊冷的空闲。此刻她正忙里偷闲地坐在井边的大石上,想着这一成不变的日子不知还得再过多久,才能有所改变。
“小姐……小姐……”鹃儿慌慌张张地跑到颖心跟前“什么事跑得这么急?”瞧她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展家失火了呢!
“天大的消息……天大的消息啊!”鹃儿瘫在大石头上大口喘着气。
“什么事你倒是快说呀!”颖心也颇为好奇。
“展翔……展翔少爷回来了!”终于,她将大消息说出口了。
“翔哥哥?他回来了?太好了,太好了。”美丽的笑容绽放在她如水芙蓉般的脸上。十年了!他终于回来了!她足足盼望了十年之久,喜悦之情完全地表露无遗。
“他人在哪里?”颖心的口气中满是兴奋与期待。
“这会应该还在路上,但天黑之前会到家。”鹃儿将所知的消息一一告知。望着颖心的侧脸,她不知不觉地失了神。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你怎么老盯着我瞧?”颖心摸了摸自己的脸。
“不是的,只是你实在太美了,所以忍不住盯着你看。”
“别消遣我!”颖心推了鹃儿一把。
“我是说真的啦!如果我是男人,肯定被你迷得失了魂。”她说得煞有其事。
“你又不是男的!”颖心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鹃儿老是有些奇怪的念头。
“要是我有你的一半漂亮啊,要我少活十年都没关系。”
“我不跟你说了。”颖心站起身,走向柴房边的小房间。
看着颖心走远的身影,鹃儿发出一声叹息。颖心长得非常美,心地又温柔善良,但却是命运多舛。唉!连她这个女人都要情不自禁地怜惜起她来。
柴房边的小房间原是颖心和婶娘两人共同居住的地方。但在三年前,颖心的婶娘因病撒手人寰,如今这窄小的空间内仅住着她一人。即使空间并不大,但空虚与寂寞的感觉却时常笼罩着她的心。房里仅有的温暖是当年展翔送给她的那一条珍珠手链。
颖心从床头的小木盒中取出她视若珍宝的链子。她小心翼翼地戴在手上,圆润的珍珠所串成的手链套在她手上,仍显得宽松许多。将手链贴在脸上,回想起当年的情景,她可以感受到每一颗珍珠散发出温热的气息,温暖了她空虚的心灵。
展翔回来了!这一别就是十个寒暑,不知这段日子以来他过得可好?颖心从小小的铜镜中审视自己的脸。鹃儿说的是真的吗?他是否也会觉得她漂亮?分离了这么长一段时间,也许他早就忘了她。但不论如何,展翔就要回来了!这是个多么振奋人心的消息。等见到他的时候,她一定要当面谢谢他,感激他送给她的礼物,伴着她度过这十年漫长的日子。
“小姐……小姐……”鹃儿敲着那扇薄薄的门扉,打断颖心的思绪。
“什么事?”颖心将门打开,询问着鹃儿。
“夫人找你,她说你冲的茶比较好喝,要你即刻去为她冲杯茶。”
“我马上过去。”转头想将手链放回原处,但颖心心念一转,也许待会儿展翔就回来了哩!跟着鹃儿的脚步走房门,颖心反手将门带上,怀着极为愉快的心情去为展夫人冲杯香茗。
展夫人一向很挑剔,茶一定要用煮的才合她脾胃。煮茶时还得加入些姜片、山楂,火候一定要对,端上去的时候不能烫口,也不能太凉,因此准备起来得耗去不少工夫。历经过无数次的失败,颖心已能够掌握展夫人的喜好,虽然偶尔遇上夫人心情不好,但大部分情况下都能够顺利过关。
煮好茶之后,她小心地端着名贵的瓷杯走向大厅。杯子也曾是批评的重点,所以她特地选用精致的骨瓷杯组来盛装,而这套价值不菲的杯碟万一摔坏了,可不是好玩的事!
“夫人,请用茶。”颖心恭敬地奉上精心煮成的香茗。
“嗯!今天手脚比较快。”展夫人掀开杯盖,嗅闻茶香之后,浅啜了一小口,神情显得极为满意。“今天的茶挺不一样的。”她淡淡的开口,即使是赞美,语气仍不热络。
“多添加了一点薄荷叶及香草。”难得今天夫人心情好,没多说批评的话,颖心松了口气,暗想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咦,你手上亮晃晃的,是什么东西?”眼尖的展夫人立刻察觉颖心手上多了一条手饰。她将杯子放在一旁,伸手就要去抓颖心的手腕。
“没什么,夫人。”颖心连忙将手藏在身后,不敢让她瞧见。
“把手伸出来!”展夫人威严地下令,完全不容他人抗拒。
“只不过是条小手链。”颖心胆怯地说着,无奈地伸出手。
“好面熟,这链子好似在什么地方见过。”展夫人仔细看着手链,这条手链以金线串成,交接处是一对交颈天鹅。这么奇特的链子只要一见过,就不容易忘掉。“我想起来了,这是我的手链!”展夫人思考片刻后叫道,“好啊!我一直以为不小心掉了,还心疼了好几日,没想到是你这手脚不干净的丫头做的好事!”
她暴怒的斥责声把颖心给吓呆了。
“还不赶快给我脱下!”展夫人气得语音发颤。
“不,您弄错了,这是我的手链。”颖心急忙辨。
“事到如今,你还嘴硬!”展夫人用力扯着珍珠手链,急欲夺回这精致的手饰。
“不,不要!这是翔哥哥送给我的,不是偷来的!求求您不要拿走它,求求您!”颖心死命护住链子。
“给我拿下来,听见没有!”怒喝的声音益加刺耳,吓得颖心泪水凝聚眼眶。
“我想起来了!当年我遗失了一些珍贵的宝石、翡翠,一定也是你这贱丫头所为!”拉扯着链子的展夫人犹不肯放松。
“不!我没有,您别误会啊!”颖心哀哀求告着,不肯放弃链子。
“还敢说没有!我今天非得要你招认!”展夫人死命一扯,“啪”地一声,手链应声而断。
“不!”颖心看着珍珠一颗一颗地坠落地面,响起一阵阵清脆的响声,高高低低弹落地面的珍珠,恰如她的一颗心,清脆地碎落在青石地面上。万分委屈的泪珠儿再也忍不住地滚滚而下,几乎是立刻的,她低下身子把珍珠一颗颗拾起来。
“住手,不要碰那些珍珠。”展夫人命令道。但颖心恍若未闻,继续捡拾掉落在地面的珠子,仿佛正设法将一颗碎裂的心再拾起拼凑。
“反了,反了!连我的话也不理,小桂!去把家法给我拿来!”展夫人气到骨子里,打算狠狠打颖心一顿。
“夫人,不要这样嘛……有什么话用说的就好。”小桂嗫嚅地开口。
“我叫你去,你在罗唆什么!难不成也要痛打你一顿,你才甘心!”凶恶的语气中有着不容辨驳的坚决。
“是!”小桂发着抖取飞来家法,又抖着手交给展夫人。
“沈颖心,枉费我供你吃、供你住,你居然胆子大到这种地步,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说着就将藤条狠狠地抽在颖心身上。
一阵阵火辣辣的痛楚在颖心的背部灼烧着,疼得她几欲昏厥,但是她管不了那么多,捡拾珍珠才是要事,每一颗珍珠都是她的宝贝,不能遗失任何一颗。
“你还不肯求饶!好,你的骨头硬,我倒要看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说着又一棍重似一棍地打在颖心纤细、不堪一击的身子上。
“夫人!别再打了!”小桂满脸泪痕地哭喊着。
“夫人,手下留情啊!”厨房的嬷嬷也老泪纵横地冲出来。“颖心小姐禁不起这样打的啊!”
“再打下去要出人命了!”“夫人饶命啊!”“别打了,别再打了!”
展家下人纷纷闻声赶来,在一旁替颖心求饶,但是展夫人就像疯子一样,完全不理会众人的哀求。
“颖心小姐,快求夫人饶了你!”“快啊!别那么傻了!”大伙儿的话似乎没进到颖心的耳中,她依然死命地护住她的珍珠手链。
“什么事乱烘烘的?!”门口传来低沉有力的男音。
“啊!是少爷!快救救颖心小姐啊!”福伯认出展翔,“少爷回来,颖心小姐有救了。”
“怎么回事?”展翔英挺的眉皱了起来,他排开人群,见到堂上的景象。一位着青蓝色衣装的少女伏在地上,一个张牙舞爪的妇人挥着藤制成的棍杖,一下重似一下地击在她背上。
“住手!”威严有力的喊声有效地阻止疯狂妇人的举动,偌大的大堂霎时一片肃静。
“展翔。”展夫人呆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你回来得正好,这丫头偷了府里的东西,非得好好教训一顿不呆。”
“二娘!教训人也不是这么个教训法,你当人命是什么?垃圾吗?”展翔冷漠地说,完全没将展夫人——他的后娘放在眼里。
“你这是什么态度!为了一个下人竟对我出言不逊?”
“就算你是我亲娘,我也不容许这种事发生,何况你不过是个后娘。”依然是冷淡得不可一世的语气。他俯下身视察伏在地上的女孩,全然不在意他后娘倒抽一口气、不敢置信的表情。“你还好吗?”展翔轻触她的肩膀,却见她瑟缩了一下,青蓝色的衣裳已渗出血迹来。天啊!真不敢相信他的后娘会如此对待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弱女子!“别担心,已经没事了。”他轻声安慰她,想将她抱起来。
“不,求您不要!求您不要抢走我最宝贝的东西!”她抬头凝视展翔的双眼,脸上充满深切的恳求,荡漾着水光亮泽的翦水秋瞳宛如一只受惊的小兔子。
“不会的!我绝对不会抢走你的宝贝。”他低吟沉浑厚的嗓音充满绝对的保证。
“谢谢你!”听到他的话,她觉得好安心,再也强撑不下去地昏厥在展翔的怀中。
这是生平第一次,展翔有了想怜惜一个人、保护一个人的冲动。昏迷中的她手中犹紧握着几颗珍珠,见还有一些散在地面上,他把全部的珍珠拾起放进怀里,抱着颖心离开大厅,心头阵阵的疼痛与不舍缠绕住他向来无感的心,久久不能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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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翔将颖心抱至他的卧房,召来老妈子为她换衣服及擦药,已经煎好的药犹在小炉上温着,只待她醒来即可服用。
他坐在床边凝视着她以及手中修好的珍珠手链,他一直是记得她的。虽然当时的颖心只是个七岁的小女孩,但由于老是跟在后头叫“翔哥哥”,所以他记得她,也记得临别时送她的珍珠手链。那条手链是时常戴在娘亲手上的,在他十岁时,展家大夫人因病逝世,那条手链自然成了他的纪念物,当时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将这么重要的东西送给她,只是觉得比起玛瑙、翡翠、宝石之类的珠宝,一串晶润莹然的小珍珠所制成的手链最适合她。